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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书》(共90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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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2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3章 【千千结】

    明绣回到住处就气急败坏地摔了一通东西,张姨娘在旁直骂她。

    “你朝茶碗置气干什么?早说你这急性子应当改一改,怎么着也要把事情查清楚了再去找她讨说法,这下好了,自己弄得脸上没光彩。”

    “我不管!”她撒完了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是跺脚又是挥拳头,“我也要一个侍卫!凭什么她明霜就能有?不公平!”

    “呸。”张姨娘正嗑瓜子,掉头就啐她,“要什么不好,要这个东西?你当她有个侍卫是很得意的事儿么?”

    明绣不解其意:“难道不是吗?”

    “傻妮子,谁家清白小姐院子里养侍卫了?”张姨娘笑她蠢,“一个女儿家,满园都是姑娘,忽然摆个大男人进去,老爷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

    她越听越糊涂,仍摇摇头。

    张姨娘把瓜子放下,“她这副身子要嫁好人家是难于登天,不过到底是自己女儿,老爷心疼啊。说是让江城去保护她安全,谁知道做的什么打算?你想想看,未出阁的小姐,带个贴身侍卫守在闺房前,这像话吗?府里这么多张嘴,传来传去的,你以为她名声好听?还嚷嚷着要个贴身侍卫,真不嫌丢人。”

    明绣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吗?”

    明家有护院,侍卫也不少,但独独明霜一个人有贴身侍卫,细细一想,是觉得奇怪。

    “那我不要了。”她说得很洒脱,扬起眉,“果然不是什么稀罕的。”

    张姨娘听完,兀自悠哉的端茶喝水。自己生的娃,还是她自己最了解。

    丢步摇的风波尚未过去,初三这日,府里就传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的喜讯,说是已经正式下了财礼,光箱笼就有十来个,抬聘礼的流水一样从门里进来。

    婚期就定在冬月初二,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这是明家嫁长女,大婚不能轻慢,耗资更自不得从简。下请帖,备嫁妆,办酒宴,请阴阳先生,诸多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明锦要成亲,明霜作为妹妹的自然要出点贺礼表示表示。

    她这个人素来不喜跟人撕破脸,便是不大待见谁,明面上也从不显露出来,自己有铺子有钱,于是大大方方出了十匹上好的绫罗送过去。杏遥回来就掩着嘴笑说:“你是没见着大小姐那表情,又惊又喜的,还抓了一把钱给我呢!”

    “那你可要好生收着。”明霜一面穿针线,一面打趣,“往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婚礼热热闹闹的筹办着,秋季也慢慢到了尾稍,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多添件衣裳,然而对于明霜而言,这无疑是最难熬的季节。

    气候越冷,她的腿便会越疼。这是旧伤,年年如此,此前住在南方时还能忍一忍,今年迁到汴梁,气温比杭州要寒上一倍,早早地就觉得腿上隐隐作痛,起初尚不觉得有什么,直到霜降这晚,枝头的露水结成了冰,她从梦里惊醒,扶着床沿叫杏遥。

    “小姐,您叫我啊?”杏遥掌了灯,睡眼朦胧地进来。烛火一照,赫然看到明霜的面容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满额的冷汗。

    她一个激灵,登时把灯盏放下,急匆匆扑到床边去。

    “小姐,您怎么了啊?……难道是又疼了?”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语气都带着轻颤:“遥遥……我……疼得厉害……”

    小腿上的剧痛一阵一阵的蔓延,像是万蚁噬心,又酸又胀,真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这才入冬呢!”杏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拿帕子给她擦汗,慌里慌张地把姚嬷嬷、未晚、尚早,一干小丫头全部叫醒。

    夜风清冷,窗外的树枝缓缓摇曳。

    杏遥把药丸子抖出来喂她吃下去,苦着脸去问姚嬷嬷:“这管用么?小姐浑身都发抖……”这该有多疼啊,她心疼地把明霜抱住,“为何这次这么严重?”

    姚嬷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北方冷,姑娘没来过,怕是受不住。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一拍手,拉着未晚,“走,去叫大夫。”

    “好!”

    姚嬷嬷把架子上的外袍取来穿上,回头叮嘱杏遥:“你把小姐照看好,这事儿最好还是和老爷说一声去。”

    杏遥急得掉眼泪,重重地点头:“诶。”

    明霜仿佛救命稻草一样的死死拽住她,四肢止不住的抽搐,铺天盖地都是疼痛,膝盖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觉,僵硬如铁。

    多少年没这样痛过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像是刹那间回到了十年前,她伏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轮子从腿上碾过,耳边噼里啪啦,似乎自己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伸出手呼救,一抬眼,叶夫人和明锦的马车在视线里绝尘而去。

    爹爹……

    爹爹救我……

    而驾车的人却马不蹄停,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翻滚,腰间挂着娘亲手绣的香囊,那个背影,她一生都忘不了。

    她有多恨,恨透了明见书……

    起初明霜还只是小声哀鸣,到后来渐渐忍不住地开始喊疼,靠在杏遥的肩头一个劲儿流眼泪。

    “小姐,你忍忍,你忍忍……大夫一会儿就来了。”杏遥看她这样心中酸涩不已,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哽咽难言。

    “多拿些被子,把小姐腿盖住,快点快点。”

    底下的小丫头手忙脚乱地抱被衾找汤婆子,院子里乱成一团。

    江城听到动静走进屋时,就看见明霜蜷缩在床榻上,满头青丝散乱,衬得她脸色异常的难看,细碎的呻/吟声里带有哭腔。

    他立时一惊:“出什么事了?”

    “江侍卫……”杏遥茫茫然地望着他哭,“小姐……小姐腿疾犯了。”没见过她疼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她也慌了神。

    江城颦起眉:“叫大夫了吗?”

    “嗯、嗯……姚嬷嬷去了。她让我在这儿照顾小姐。”

    明霜已经疼得不知所措,眼前蒙着一层白雾,看了江城一眼,想哭也不是,叫也不是,混乱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您别咬着牙,当心把舌头伤了。”杏遥扶住她,手足无措地掐住人中。

    明霜一把挥开她,语不成调的低低的啜泣:“我要吃冰葫芦……”

    杏遥和江城皆怔了怔,她哭笑不得:“小姐,这会儿哪儿来的冰葫芦。”

    “我要吃那个……”她像是发了魔怔,嚎啕大哭,“我要吃那个,现在就想吃……”

    是淮南一带特产,知道她想家了,杏遥愈发觉得酸楚,伸手只好伸手抱住她,“好好好,等看过大夫咱们就回去吃。”

    她搂着杏遥,双目讷讷地盯着虚里,冷汗和泪水黏着湿发贴在脸颊上,这样的场景,他实在是看着难受,几步走到床边。

    杏遥含着眼泪不解:“……江侍卫?”

    江城俯下身替明霜将鬓边的发丝轻柔地掠至她耳后,“她这样太痛苦,让她睡一会儿吧,睡着就不疼了。”

    说完他便伸手点了她两处睡穴,明霜微微一颤,很快便靠在他肩头静静合上眼。

    杏遥见状一喜:“还、还能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

    “扶她躺下。”

    她颔首,忙胡乱抹去眼泪,把床尾的厚棉被拉上来给明霜严严实实的盖住。

    “谢谢你啊。”

    他摇头说不客气,然后又问:“冰葫芦是什么?糖葫芦么?”

    “不是。”杏遥解释道,“是南方的一种小吃,面粉做成的葫芦,撒了白糖用油炸了,口感很好。小姐从前喜欢当作零嘴吃的。”

    江城缓缓应了:“京城有得卖么?”

    她为难地摇摇头:“没见着……你要去买?那东西不好找的,算了吧,小姐这会儿是急了,胡乱说的,明早好起来就会忘了。别放心上。”

    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正巧姚嬷嬷领了个老大夫气喘吁吁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明见书跟在后面,随行的还有叶夫人和大小姐。

    江城恭敬地立在旁边俯首施礼,眼见着一群人进了屋,他才稍稍宽心。

    好在有人还惦记着她,也算是件好事吧。

    此时不能进门,江城只好在窗外站着,夜风扑面而来,灯光把屋内的情景投射在窗上,杏遥摁着她,大夫正坐在一旁施针。

    明霜在睡梦间喊疼,眼泪浸湿了枕巾,喃喃地念着胡话,满口都在喊娘亲。

    叶夫人不是她的娘,她的生母已经去了,即便叫了娘,又有谁会答应?

    往日里见她嘻嘻笑笑惯了,常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从来不知她这么多年是受着这样的痛苦过来的。

    江城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听不下去了,提了剑举步离开。

    “怎么样?”

    看大夫撤了针,明见书赶紧上前去问。

    “二小姐这是陈年的老毛病了,治不好。”医生把袖子放下,朝堂屋走,“眼下止住了痛,再开点方子,吃几天,顶多缓解个病情。”

    叶夫人紧接着问:“没有大碍吧?”

    “不妨事的,多注意给她揉揉腿,推拿一下。”

    命小厮带这位先生下去写方子,叶夫人回头看了明霜一眼,颇有几分感慨地朝明见书道:“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每年都要这么病一场么?”

    五年的时间,他很少回江南,这个问题自然答不上来,姚嬷嬷忙出声回答:“此前没有这样严重过,想是今年初到汴京,还没适应气候。”

    叶夫人哦了一声,“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要好好伺候着,小姐不容易,吃什么要什么不能缺着,房里若冷了也该早早烧炉子才是。她能犯病不都是你们疏忽么?再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出不了,唯唯诺诺地称是。

    等开了方子,熬了药,叶夫人一行才陆续回房休息。

    杏遥守着明霜一口一口仔细喂她把药吃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江城点了穴道的缘故,她仍旧昏睡不醒。转念一想,睡着了也好,醒着那得多疼啊!

    她是打小就在院子里伺候她的,看着她从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原本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人,一回家浑身都是血,小腿尤其扭曲得不成形状。

    那段日子无疑是明霜最煎熬的时光。

    她当时还是个粗使的小丫头,煮茶的时候偷听到大夫说话:

    您家二小姐这腿怕是一生也站不起来了。

    没了腿,也没了亲娘。

    明霜醒来就坐在床上发呆,眸子里空洞得像是没了未来。

    她趴在窗边偷偷瞧她。

    她不吭声,也不吃东西,神情木讷,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小姐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她说不好,但想必是有的。

    只是后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明见书身上,用力去恨他,发了狠的恨他。扎小人,养小鬼,制蛊虫,一张宣纸上用朱笔写满了他的名字。

    恨着恨着,就发现自己还是有活下去的必要。

    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杏遥狠狠抹去眼泪,拿帕子轻轻给明霜擦额上的汗珠。

    “小姐,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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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4章 【喜盈门】

    鸡鸣报晓,晨雾四起。

    已经是卯时了,冬天的夜晚很长,这会儿街上还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江城跑遍了整个京城,站在市集中间,看街边的灯笼随风晃悠。四周很冷,他喘着气,喝出来的每一口都是一抹白烟。有早起提着炉子卖茶的老翁,从身边路过时,轻声询问他要不要买,江城摇头推辞。

    回到明家,府内似乎安定下来,烛火微明,风声清晰。

    明霜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外间睡着小丫头,忙了一晚上,各自疲倦地靠在一起,里间是杏遥和嬷嬷。为了避免麻烦,他顺手把两人的穴道都点了,将手里的油纸包轻放在桌上。

    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又迟疑了一瞬。

    她还在床上躺着,呼吸平缓。

    江城闭目在原地挣扎,半晌还是忍不住折返回去,打起帘子来,垂眸去看她。

    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明霜的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脱皮,许是折腾太久,眉间的皱痕一直淡淡的没有散开。

    他心中五味杂陈,抬手覆上前去,想替她抚平,但刚刚触及额头,指尖便觉得滚烫,她发着烧,异常难受。

    江城想抽手回来找帕子给她降降温,大约是才从外面吹了风,手背清凉,明霜微微动了动身子,突然抱住他胳膊不松手。

    “娘,娘……”她低低喃喃道,“我疼……”

    掌心一抹湿意冰凉,江城不自觉轻轻一颤。她紧紧搂着他胳膊,瑟缩在床上,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小姐……”江城轻声唤她,许久没有回应,她想是还在昏沉之际,并没苏醒。他试着将手抽开,静静瞧着她的睡颜,然后极其小心地伸出拇指抹去眼底下的泪痕。

    明霜眼睑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叹出声,拉上被衾给她盖好,这才悄悄出去。

    *

    发了一晚上的烧,到次晨临近正午时,明霜方渐渐转醒,一睁眼就嚷着要喝水。杏遥火急火燎地提了茶壶来给她倒,咕噜咕噜喝下去两大碗之后,才总算是活过来了。

    “怎么样?好不好?还疼不疼?咱们再叫大夫给看看吧?”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明霜也来不及回答,只靠在软枕上朝她笑:“现在不疼了,倒像是死过一回了似的。”

    “呸呸呸。”杏遥直往地上啐,眼泪都快出来了,“别满嘴死啊死啊,真以为吉利么?不过就是腿上旧毛病犯了,引着发了会儿烧而已,哪有那么厉害的!”

    她虚弱地笑笑,没再说话。

    不多时明见书听到消息,当真叫了个大夫过来,把了脉,看了病,写了张药方,又啰啰嗦嗦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底下的人便忙碌着开始煎药。

    一下午,叶夫人来看望,明锦来慰问,就是明绣也跟着坐了片刻。比她落水那会儿热闹得多。

    明锦是要出嫁的人了,不知是不是因之前送的那十匹锦缎,待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听大夫说是腿上着凉的缘故,难怪老人家常叮嘱‘寒从脚起’,这北方的天是比南方冷些,明年早点把炉子烧上,也不至于受这些苦了。”她坐在床边,握着明霜的手感情很真挚,叫她一时受宠若惊。

    “多谢姐姐关心。”

    “我走了之后,家里这些事,你也上点心,偶尔帮衬着娘亲。英弟弟没娶妻,娘年纪大了,管着那么多人怕是吃不消。”明锦拿出帕子来给她细细擦了擦。

    明霜微笑着,模棱两可地说话:“我不懂事,怕帮不好,届时帮倒忙就麻烦了。”

    “这个你别担心,我看得出来,你比绣儿稳重得多。”明锦在被衾上拍了两下,“她这个丫头心浮气躁,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儿。若有拿不准的,尽管去找母亲商量。”

    换做之前,她还有几分心思,如今惦记着自己在外面的铺子,管不管家都不太在意了。

    聊到最后,明霜只敷衍着点了头,明锦吃完一盏茶,也就告辞走了。

    天色将晚,她觉得累,又睡不着,躺在床上出神。视线瞅见烛台旁边有个油纸包,不禁奇怪道:“咦,这包里装的什么?”

    “还问呢。”杏遥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昨天您也不知怎么了,吵着嚷着要吃冰葫芦,江侍卫跑了一夜,给您买来的……真不知道他又是打哪儿弄到的。”

    “京城里头还有冰葫芦卖?”她眼前一亮,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坐起身打算吃,“给我尝尝。”

    “早就凉了,我给您热热去?”

    “不用,就这样吃了。”

    油纸包里的几个葫芦团儿挨挨挤挤在一起,她伸手捡了一个,果然已经凉透了,并不怎么可口,饶是如此,她还是吃得挺开心。

    “冷油冷面,吃多了不好。”

    明霜也不在意,咂嘴要茶:“小江特意给我买的呢,我怎么能不吃完?”

    “那也不用这会儿吃呀!你病还没好啊!”

    她答非所问:“有这个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都冷成这样了。”

    “……您又没说要吃。”

    ……

    江城坐在屋顶上,听着房内笑语喧阗,颔首时,明月将将挂在梢头,颜色淡薄。

    “我昨天病里的样子可怕么?”

    “怎么不可怕?抓着我的肩膀直叫‘冰葫芦’,不知道的还以为冰葫芦是哪个大人物……”

    “哎呀,这么丢人?难道小江也看见了?”

    “自然看见了。”

    “……那你可别告诉他,冰葫芦被我吃光了,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扔了。”

    “好!”杏遥举手立誓,“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摇头莞尔一笑,仍捏着手里的木雕细细雕刻,风卷着青丝飞扬,背后一轮新月如钩。

    *

    转眼到了初二,正是明锦出嫁的日子,当朝的宠臣明见书嫁女儿,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说来明见书也并非有什么大的能耐,只不过靠着一张阿谀奉承的嘴,攀附着陆朝才走到今日。世人皆知,陆朝虽是佞臣,但今上喜欢,即便罪大恶极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凡是这样的人最爱听人说好话,明见书就是把赞美之词说得动听悦耳的那一类,所以陆朝也很给面子的拉了他一把。

    而今他明见书的长女出阁,别说同朝为官的朋友,便是陆朝本人也提了几句话来表示祝贺。他一发话,就没有人不敢前来道喜的。

    一大早,登门拜访的人便络绎不绝,明府上尽是红艳艳的颜色,光看着也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明锦在闺房中精心打扮,明霜行动不方便,也还是到门边望了一眼,算是饯别。

    成亲时候的女人总是最美的,艳丽的胭脂晕在脸颊,华而不俗,樱桃小口粉质细腻,仅仅一眨眼,顾盼生姿。

    明霜瞧了许久才转着轮椅到花园里透气,目光盯着前方,无比艳羡地赞叹道:“小江,新娘子真好看。”

    没来由的一句话,他琢磨着怎么回答,最后还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杏遥当即宽慰道:“依我看呐,大小姐便是盛装也不及咱们小姐。往后小姐出嫁了,那凤冠霞帔一穿上,只怕古时的貂蝉西施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明霜听了只是沉默,半晌之后叹了口气:“小姐能有那一天吗?”她声音轻轻的,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问自己。

    杏遥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愣在原地左右为难,她拿手肘捅了捅江城,低低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剑眉微颦,视线落在明霜身上,随后又缓缓调开,一言未语。

    巳时三刻,敲锣打鼓的声音逼近了,瑞康王家的迎亲队伍已至正门前。明见书及叶夫人忙招呼着把明锦扶出来,又将各色彩缎送给前来迎亲的人,于是奏乐催妆,花轿风风光光上了街。

    明绣追到石狮子边站定,呆呆地望着那边喜气洋洋的车队,自言自语道:“她居然就这样嫁出去了……”

    这话明霜听着奇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是一心想和明锦作对的人,奈何拼家世又拼不过别人,言行谈吐更是缺了一大截。尽管模样漂亮,可不承想王妃偏偏喜欢明锦那般端庄贤淑的。世子为人孝顺,自是万事听父母之言,她的算盘打不响了,怪不了别人,不过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罢了。

    大婚的事忙忙碌碌好几天,等到世子前来拜门时,恰赶上明见书四十大寿,回门宴和寿宴便一同办了。当日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戏台子上咿呀的歌声热闹非常,如同过年一般。

    然而。

    这一天,明霜却被禁足在院中,除了小花园,哪里也不能去。

    “夫人的意思,是说外头亲戚朋友太多,您腿脚不好,怕到时照顾不周全……”杏遥小心翼翼打量她表情。

    明霜捏着茶杯咬牙笑道:“我懂,她是嫌我这幅模样,出去给她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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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5章 【调笑令】

    叶夫人好面子,便是嘴上说着心疼她,但这种场合仍旧不想她露面,省得别人说三道四。

    “她话倒是讲得好听,那天我病里见她表情不像作假,险些就当真了。”明霜灌了口茶,冷哼道,“果然我还是太年轻,她才不会把我当亲闺女看待。”

    姚嬷嬷和杏遥相视一眼,忙上前给她捶肩捏手:“小姐消消气儿,其实今天来的人咱们都不认识,依我看不去也好。便是去了,也就是说点客套话,应付着多累啊,倒不如在家里歇息。”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去,只是自己不去和别人看不起她不让去是两码事,这口气不是那么容易咽下去的。

    明霜颦着眉不高兴,茶碗一搁,抬头就唤道:“小江进来。”

    很快,那抹高挑的身影便立在眼前。

    她脱口而出:“去取个藤球,我要踢球!”

    这会儿满屋子都呆了,江城不自觉地轻轻“啊”了一下,一脸愕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明霜没好气,“觉得我是瘸子,就不能玩球了是吧?”

    他忙垂首:“属下不敢。”

    “还不去拿来?”

    他只好道:“是……”

    *

    此时前院堂屋中已经开席了,来贺寿的客人分两拨,一拨是朝堂上的同僚,和明见书一块儿谈谈家国大事;一拨则是女眷,跟着叶夫人吃茶聊天,气氛相对和谐。

    今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也回来省亲。亲家公的寿辰,王妃自然很赏脸的跟着过府坐了一坐,大约是对明锦非常满意,和叶夫人闲话家常的时候顺带就提到了剩下两个姑娘。

    “绣儿这丫头是年前及笄的吧?瞧着是水灵,不过人太浮躁了些。”

    叶夫人笑着说是,“她在家里年纪最小,打小捧手心里宠着,难免娇惯。”

    “这个不要紧,还早着呢,她模样不错,往后若有合适的人家,我也给你留意留意。”

    叶夫人漫不经心地道谢,如今明锦已经出嫁,对于她而言,明绣找个什么人家无关就紧要了。

    轩榭外的戏台旁,身穿彩杂戏衫的人摇旗敲锣地在表演水戏,场面很是精彩,在场的宾客连声鼓掌。

    王妃面带微笑地颔首看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她:“我记得,明府上还有一位小姐,听说和锦儿差不多大,只是腿上受了点伤,挨到这时候了也还没谈婚论嫁。可是真的?”

    明霜的事儿但凡听过明家的都知道,这本是叶夫人最不愿意提起的一茬,可王妃既然问了也不好不答。

    “是……有这么回事。”她拿帕子掩了掩嘴角,讪笑着说,“都知道她的事,门当户对的怕找上去给人笑话,稍稍差那么一点儿的,也担心委屈了她,所以一直耽搁着。”

    “嗯,是挺难办。”王妃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有什么打算么?”

    “暂时还没有,这种事也强求不来,就看几时有缘分,也算是造化了。”

    “她相貌如何?”明府藏得严实,明霜又是才到京城,好些人都没见过。

    “相貌挺好。”叶夫人微微一笑,“性子也不错,知书达理的,是个很文静的姑娘。”

    王妃喜欢看人面相,登时来了精神,四下里张望:“哦,她今日来了么?”

    “前一阵身体不好,去外头……静养了。”

    闻言,她颇觉失落:“哦……那就可惜了,改明儿得空再让我见一见。你也要尽快给她寻门亲事才是,年纪拖大了就更难挑人。”

    “是是是。”

    ……

    离这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一个人,长身玉立,儒雅潇洒,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抬眼朝正和王妃说话的叶夫人看了一看,唇边似有似无地浮起笑意。

    小石桥附近观戏的都是朝里入官不久的年轻公子,瞧瞧杂耍吃吃酒,话题却很微妙地转移到明家的明绣身上去了。

    明见书官拜三品,是六部尚书之首,底下没有不想攀亲巴结的。明锦是长女,许多人高攀不上,但若能博得明家三小姐的好感,也一样可以成为明见书的女婿,届时升官发财,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

    正好明绣就坐在小凉亭里百无聊赖地看戏,明见书又不在附近,于是一干青年才俊便各自低低盘算起来,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轮流上去偶遇。

    “听说三姑娘喜好精巧玉石,在下巧得一块和田碧玉,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姑娘的眼。”

    “汴京有诗人用海棠和姑娘作比,从前小可还不信,今日一见,倒觉得姑娘的容颜让那海棠也黯然失色。”

    “知道寻常俗物断入不了姑娘的眼,小生不才,作画一幅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

    虽说看不上面前的人,但这些话明绣还是十分受用,故作矜持地嫣然一笑,命丫头把东西收好,难得娴静地坐在那儿有模有样地品茶。

    “哎。”一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撩袍回来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感慨道,“要博美人一笑可真是不容易。”

    一旁坐着的清俊少年却捏着玉杯笑而不语。

    “怎么?”锦衣人见他这表情,不由奇怪,“你不去?”

    “我去作甚么?”

    锦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你今日特地来给明大人祝寿,还送了那么大一份贺礼,我以为你也是冲着明三小姐来的。”

    乔清池把杯子随手一搁,不在意地弹了弹衣袍,“美人如花隔云端,都近在眼前了,那还叫美人么?”

    锦衣人莫名其妙地摇头:“这算什么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

    他并未解释,慢悠悠地提袍起身,在他肩上摁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这事儿上,兄弟我也没什么帮得了你的,加把劲去讨三姑娘的欢心吧。”

    锦衣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离席,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好抓了个果子边吃边听戏。

    离了戏园子,乔清池沿着青石板小径一路走,这附近人少,再走不远应该就是内院了,他朝附近打量。

    日头渐起,冬日暖阳高照,郁郁葱葱的山茶间有嬉笑声传出来,一转头就看到花圃中的人,明媚的笑容绚丽夺目。

    小花园里让下人腾了个半大的空间,几个小丫头并几个小厮热热闹闹地在里面蹴鞠,明霜也参与其中,为了保证自己这队不落下风,她果断拉了江城入伙。

    鞠墙虽小,却没扫他们玩球的兴致,你追我赶,跳跃飞奔。她脚不能踢,但可以用手,再加上江城在这方面占尽了优势,局面几乎是一边倒。鞠球才到脚下,他抬腿腾挪,身形灵活地躲过前来阻截的人,带着球畅通无阻,旋身一挑踢入门中。

    明霜抚掌一笑,摊开手来:“又赢了又赢了,快给钱!”

    一干下人们垂头丧气地摸出一个铜板放到她手里。

    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这么玩着好没意思。

    杏遥噘着嘴推她:“小姐,江侍卫在你那边,老是你赢,都不好玩了。”

    她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恍然的模样环顾四周:“一直都是我赢么?”

    下人们齐刷刷地点头。

    她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很是大方:“行,那把小江给你们。”

    又一场开始了,有了江城在旁,屡战屡败地小厮们斗志昂扬,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球刚到脚下就迅速传到江城那边去。

    “江侍卫,靠你了!”

    他接过球来,脚下正欲发力,耳边忽然就听明霜喝道:“小江不许动!”腿脚惯性反应立时一僵,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地。

    明霜慢悠悠地挪到他跟前去,俯身把球捧到手里,又慢悠悠地挪到球门前,“啪”地一下。

    “好了,又赢了,快给钱快给钱!”

    “……”

    这么明目张胆的耍赖也亏得她是小姐才做得出来,不过谁家腿伤了的小姐还玩蹴鞠?说罕见都不为过。

    鞠球踢得太猛,冷不防从园子中飞了出去,滴溜滴溜地滚到乔清池脚边,他弯下腰去很随意地捡起来。

    众人一见,是个生面孔。今天宴请宾客,想必是从前院来的,再看这穿着打扮,定然不会是寻常人家,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明霜也收敛了表情,目光探究地朝他一望,似有些稀奇,杏遥见状赶紧上前推着她过去。

    “这个……是姑娘的鞠球?”乔清池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淡笑道,“失礼了。”

    明霜道了声谢,垂眸把球接过来。

    “姑娘是府里人?”见她在打量自己,乔清池拱手作揖,“在下姓乔,今日特来给明大人贺寿的,不过这园子太大不小心迷了路。不知姑娘能不能行个方便?”

    恍然听到刀刃渐渐出鞘的声音,他循声瞧去,正对上一双清寒迫人的星目,看上去并不怎么友善。明霜偏头把江城的手摁了回去,随即捧着鞠球展颜笑道:“呀,这么巧,其实我也迷路了。”

    想不到对方连愣都没愣一下,接着她的话说:“原来是这样,那的确是很巧呢!”

    “是啊!”

    乔清池把折扇一收,故作好奇:“敢问姑娘是这府里的……”

    明霜含笑回答:“老爷请来修剪园子的粗使丫头。”

    他绵长的“哦”了一声,喃喃重复:“来修剪园子的呀……”

    明霜歪头眨了几下眼睛:“不知公子是?”

    “在下翰林院侍读的书童。”

    “原来是书童公子。”明霜垂首算是行礼,“幸会幸会。”

    乔清池忙恭敬回礼:“客气客气……恕我斗胆,能否请问姑娘芳名?”

    “我么?”明霜吟吟一笑,“我叫杏遥。”

    身后的杏遥抽着嘴角默默盯着她的背影。

    但见他将这名字细细含在嘴中咀嚼,打着扇子摇头晃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果真是个好名字。”

    她含羞带怯地别过脸,“公子这般赞誉,杏遥哪里当。”

    “那公子怎么称呼?”

    乔清池作揖回道:“在下二狗,见过杏遥姑娘。”

    “二狗公子不必多礼。”

    两人一问一答,应付自如,各自的气场竟有几分相当,已从修剪花枝谈到抄录书籍,从浇水施肥讲到煮茶喂鸟。明霜爱玩也就罢了,难得还遇上个肯陪她玩的,实属少见。

    杏遥讷讷地立在一边儿,听得一愣一愣地,正想同江城打趣几句,回眸见他表情冷淡,到嘴边的话只好又都吞回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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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6章 【遇故人】

    两人兴致勃勃的胡扯了一通,水榭那边戏台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想是有一场极热闹的杂耍。明霜似是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指:“花园后面在唱戏呢,公子不妨过去瞧瞧,没准儿就走回去了。”

    乔清池举目看了看,知道她这算是下逐客令,也就很识相地施礼告辞。

    “既是如此,那在下先去试试。”

    “公子慢走。”

    直到乔清池在视线中行远,杏遥这才嗔怪道:“小姐,您就是图省事儿,也不能直接用我的名字啊,万一往后惹出什么误会来那可怎么好?”

    “傻丫头,别人才没那么蠢呢。”说了半天她觉得口渴,招呼左右准备回去。

    “什么意思?”杏遥听得糊涂,“难不成那位公子知道您的身份?”

    明霜并未言语,信手扯了一根青枝把玩,沿着花圃往小院走,轮椅吱呀吱呀回荡有声。

    “翰林院侍读的书童啊……”她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人真好玩儿。”

    这样的语调素日本没少听过,但此时江城却不自觉皱了一下眉头。

    她果然……待谁都是这样么?

    北风微凛,当下是十一月的天气,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

    他正看着石板路出神,耳畔忽然听得一阵轻笑。

    “小江好像不大高兴啊?”

    明霜已停了步子,在前面等他,“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我没让你出剑,你不开心了?”

    江城忙垂首说不是。

    他这个人太沉闷,有心事从不说出来,只往死里憋,她看着觉得心疼但也猜不出在他想些什么,只好琢磨着逗他:

    “你啊,平时别总那么紧张兮兮,剑拔弩张的样子,来者是客,万一吓到人了怎么办?你看小婉,都快被你吓出病了,还不改改?”

    江城抿唇点点头,“属下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笑一笑?”

    他觉得为难,半晌才僵硬地动了动嘴角。明霜瞧着着急,干脆两指头一伸把他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来,定睛一望那表情,自己先乐了,掩着嘴咯咯直笑。

    眼见江城一脸无奈,她才乐不可支的收回手,“哎呀,想不到把一个好看的人弄得不好看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对不对遥遥?”

    杏遥连气都懒得叹了,“估计也就您觉得有意思吧……”

    她觉得无所谓,高兴就好,一路上心情愉悦的摘花扯草,因为叶夫人生的那场气早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江城也莞尔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这样出糗能博她一笑也没什么不好。

    午后吃了饭,明霜靠在软榻上浅眠,她怕冷,被子厚厚实实的压了两三层,正睡得舒服,翻了个身,隐约却听到杏遥在耳边轻唤。

    她很是不耐地拧起眉,也没睁眼,“什么事?”

    知道明霜有起床气,最不喜人打搅睡觉,杏遥细如蚊蚋地低低道:“宜春郡主来了,在外间吃茶等您呢。”

    “你没告诉她我身子不适才睡下么?”

    “说了。”杏遥也觉得头疼,“可郡主说不打紧,她不喜欢看戏,在这儿边喝茶边等您也是一样。”

    这不是明摆着叫人清梦么!

    明霜满心恼意地坐起身,拢拢头发低沉道:“梳头更衣!”

    “是……”

    风风火火地打理了一阵,她按捺怒气,坐在轮椅上由杏遥推出去。外面的阳光已退,屋里显得很阴暗,宜春郡主倚在玫瑰椅上玩她搁在茶几上的棋盘,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情。

    明霜咬着牙,眉眼荡开笑意:“郡主如何到我这儿来了?早说一声我也让人准备一下,这儿冷冷清清的,又不好玩。”

    闻得动静,宜春郡主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目看她:“那外头看戏才叫没趣儿呢……我一上午都在找你,怎么不见你去?问了叶夫人,她说你出去养病了,我才不信呢,果然一来这儿就逮着你了。”

    话不好明说,明霜只笑道:“是我觉得不舒服,也怕应付不来这样的大场面,索性就说不去了。”

    “你倒是个聪明人,真会享清闲。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认识的还好,不认识的还得跟他们客套,怪烦的。”

    想她刚才的那句话,似乎有事找她,明霜命下人斟茶,略有不解:“郡主特地来我这儿,不知所为何事?”

    “你不提我都要忘了。”宜春郡主赶紧把茶杯搁下,凑到她身边去,含笑道,“早听人说你有个贴身侍卫,武功很好,是不是?”

    明霜思忖地慢慢颔首:“怎么?郡主是想讨这个人么?”

    “不是。”她扬了扬眉,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可巧,前日今上也赏了我一个御前侍卫,身手挺不错的,十来个壮汉,他徒手就摞倒了。不过人虽好,就是太孤傲,知道你这儿有个高手,说什么也要来会一会。”

    讲明白了就是来挑衅的,明霜正恼她搅了好梦,一面喝茶一面客套:“但凡习武之人切磋武艺是本性,这情有可原。只是圣上所赐的御前侍卫定然不同一般,我这儿不过是小小的一个护院,肯定及不上的,不如就不比了吧?”

    宜春郡主是个直性子,当即摆手:“哪儿的话,你别看是宫里出身的就能高人一等了,禁中里的废物可不少呢。再说了,你不比怎么就知道自己的手下不如我了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看外边扮猴儿扮鬼的杂耍,还不如这会儿瞧瞧比剑,我觉得有意思多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明霜也不再推辞,眯着眼睛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江城,你进来。”

    帘子轻轻一动,江城静静而立,不卑不亢地施礼:“小姐。”

    起先来得匆忙,竟没发觉人就在门外。宜春郡主好奇地细究他,逆着光,这人身姿挺拔,气质如松,眉目生得清俊儒雅,单单看相貌自己家的侍卫就被比下去了一大截。

    “方才郡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既是郡主想看你们比剑,你且去试试,可别扫了兴致。”

    他抱剑拱手,应了声是。

    趁着宜春郡主低头喝茶的功夫,明霜扯住他衣角,咬着耳朵狠狠道:“你要是敢输了,看我饶不饶你!”

    “……”

    她这是要自己给她出口气,连郡主的面子也不想给了,横竖心里痛快就好,倒真是个孩子脾气。江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微扬起唇角,轻轻点头。

    “果然是个器宇不凡的人。”宜春郡主赞了声好,把茶盏一合,抬手拍了两下。

    掌声未落,门外有人缓步走来,锦衣绣袍,身躯凛凛,眉粗眼大,一双胳膊浑如铁棒,很是有力。等看清来者相貌时,江城明显怔了一下,浑身一僵。

    “这是我的手下。”宜春郡主向她介绍,“左听云,是三衙亲卫里武功最好的。”

    明霜略颔了一下首,转过眼去吩咐姚嬷嬷,“赶紧叫人把小花园收拾出来,碍手碍脚的东西不要有,江侍卫要和人比武。”

    “诶。”姚嬷嬷领命下去。

    她好整以暇地捧着手炉打量那人,据说武林高手之间过招,还没开始就能从内力观察对方是强是弱。她歪头看了半天总算看出……这人实在是不及江城英俊啊!

    明霜抿了口茶,偷眼忽瞧见江城的神色有些异样。

    她悄声问道:“小江怎么了?”

    他摇头,“没怎么。”

    对面站着的左听云,目光却极其傲慢,两手抱胸,一抹冷然笑意在脸上,很是不屑。

    江城看在眼里,眸色一沉,眉峰渐蹙。

    方才因为踢球的缘故花园已经腾出许多空间,只需稍作打理便可,于是很快就有人来请她二人过去。

    场地之外放着两张圈椅,由于天冷,丫头们取了汤婆子、披风、坐垫来,一一打点好。明霜便同宜春郡主各自落座。

    花草树木中间,那两人相对而站,猎猎的寒风卷得他衣袂飘飞,从旁边看去十分萧索。

    左听云持刀横在手臂上,似笑非笑地朝他行礼:

    “江大人,别来无恙。”

    江城冷眼迎上他视线,星目中含着杀意,“你特地来的?”

    “我也是偶然打听到您的消息。”左听云放下长刀,慢条斯理地吹了下上面的浮灰,“您既是还在京城,我不来瞧瞧您,岂不是大过了?”

    “时隔多年,你还如此上心。”他换了语气,竟也学着某人那般微虚了眼睛淡笑道,“看来我当年对阁下的影响不小。”

    左听云咬着牙:“哼,你也知道!”正待要说话,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郡主,他冷笑道,“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五年不见,不知指挥使剑法精进到何种境界,在下特来讨教讨教。”

    江城斜抖出剑来,银白的剑身映着日光,寒气迫人。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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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7章 【三合一】

    【辞往昔】

    他剑光逼过去,对方抬刀便挡,反手握着刀柄使劲隔开很快又欺身上来,两刃相交,“砰”的一声脆响,一道刺目谎言的光芒骤然闪烁。

    宜春郡主和明霜坐在外场观望,两个大户小姐都对剑法刀法一窍不通,看不出他俩这会儿谁占上风,只能伸长脖子干着急。

    尽管知道江城功夫好,但当他真上去了,明霜心里却开始慌张起来。

    他之前手臂的伤好了么?方才好端端的为何迟疑?难不成是真的打不过?

    当下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打过了,只盼着人没事就好。

    转眼两人已拆了数招,似乎是难分高下,那刀剑颤动着,嗡嗡有声。左听云知晓自己功夫不如他,于是连攻五招逼近他身侧,一面施劲,一面朝他冷讽:“想不到数年不见,你这剑法越发厉害了。听说严涛买了你,你跟着他杀了不少人吧?”

    江城波澜不惊地接下这招,气息同他相比要平静得多。

    见他不说话,左听云咬咬牙,举刀接招,继续道:“哼,不出声么?想不到江大人也有今天,曾经你何等威风,眼下却跟着个女人做侍卫,若让你手下的人看见了,真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左听云看准时机,飞腿猛踢向他脖颈,幸而江城眼疾手快抬手挡住。

    “你那时不是要军法处置我么?”他不依不饶,手上不停攻向他要害,“这笔账我可等了好久了!”

    “你而今还是戴罪之身吧?那位瘸子小姐知道么?你说倘若我告诉了她,明家还会不会留你?”

    江城眸色一凛,目光斗然转变,凌厉之极,连刺四招,剑势奇急,左听云全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狠,一时招架不住。

    “你就这么想留在明家?”他边躲闪边出声,欲扰乱他心神。

    “还是说你心甘情愿跟着那个女人?”

    “她应该许了你不少好处吧?”

    左听云笑得很暧昧:“莫非你是对她……”

    话没说出话,江城一脚猛踹他小腹,大刀瞬间脱手,左听云向后仰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像是怒不可遏,长剑紧攥在手,作势就要刺穿他咽喉。

    “江城!”

    她的声音在远处蓦地响起,江城动作一滞,神情冷漠地盯着面前的人,挽了个剑花,收入鞘中。

    明霜慢悠悠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可别伤了人啊。”

    他不咸不淡地拱手说了声是,随后俯身下去拉了左听云一把,垂头的一瞬间覆在他耳畔冷声道:“你大可去试试,看我杀不杀得了你。”

    说完,江城拉他起身,非常友好地给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淡淡一笑:“承让了。”

    这样笑里藏刀的神色,五年前的他绝对没有的,左听云被盯得背脊发凉,半晌才举刀回礼。

    宜春郡主却感到很失望,噘着嘴走过来,颇觉不甘:“想不到还是你家的侍卫更胜一筹,哎,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回踢馆子可算丢人了。”

    明霜摇头微笑:“哪儿话,分明是左侍卫让着小江的,我还不知道么?他能有几斤几两呀。”

    这句客套话虽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宜春郡主还是觉得很受安慰,遂把比武的事放到了一边,高高兴兴地和她下了几盘棋,直到晚上开席,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冬季天黑得早,明霜在院门边目送宜春郡主。

    “这里风大。”江城垂眸看她,“小姐先回房吧。”

    明霜注视着前面,语气淡淡的,“都指挥使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他险些没被口水呛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继续发问,“真不知五年前都出了些什么事。”

    “……”

    “想不到左侍卫还是你的旧友啊。”

    江城哑口无言,迟疑半晌,决定打死装作不知道:“属下……并不认识他,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霜抱着汤婆子捂了一阵,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进屋,关门,关窗,拉帘子,这个阵势一看就是要审人了,只是杏遥没料到这回明霜连她和姚嬷嬷也避着,房内只留了江城和她两个人。

    孤灯明灭不定,明霜悠悠在桌边品茶,吃了差不多有半盏,才抬起头来道:“你的身份,我要是问你,你肯说么?”

    他是个藏得很深的人,言行又谨慎小心,所以她特地屏退左右。饶是如此,明霜却也没有把握他会否和自己摊牌,毕竟这个人,从不肯和人交心啊……

    “三衙副都指挥使。”

    就在她出神之际,他忽然开了口,垂着眼睑,嗓音略轻,“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三衙掌管禁军,副都指挥也算是军中不小的官职了,五年前么……那时他还未及弱冠,年纪轻轻的。不知是不是听他语气有些平静得异样,明霜不自觉心疼起来:“那……后来呢?”

    “后来……陆朝弹劾右丞相,想取而代之,父亲曾是朝中参知政事,因为王丞相上书谏言而得罪了他,一并被发配到西宁州。我也因此受到牵连。”他拧着眉,顿了一下,“革职之后就进了安武坊……如左听云所言,目下的确是,戴罪之身。”

    既是发配那想必被抄了家,哪怕他官职再高,一旦定罪那么或杀或卖皆不由己。安武坊鱼龙混杂,他在那种地方待过,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吧?

    明霜同情地看着他:“那个姓左的从前和你认识?”

    江城嗯了一声,“是我军中之人,曾经违抗军令,我罚过他。”

    “真是个小人,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轻哼,语气像是给他打抱不平。

    江城倒愣了一愣,试探性的问道:“小姐……不嫌我是这样的出身么?”

    “嫌你作甚么?”明霜觉得奇怪,反而与有荣焉地笑道,“我们家小江还做过大官儿呢,多神气啊!”她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脸上捏了捏。

    他闻言莫名地松了口气,也随着她微微一笑。

    “这么说,小婉他们一家的来历,也不寻常么?”

    “高先生原是我家中管事,早些年成了亲就出来自己做生意了。”他回答,“事发那段时间里,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顾。”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受人恩惠,涌泉相报,做得好。”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明霜很是仗义地拍胸脯保证,“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肯告诉我,小姐定会给你保密的。”

    江城失笑。若是不信她,他也不会说了。

    见他在笑,明霜倒有几分不乐意了,“怎么?你不信?来拉钩,骗你我是小狗儿。”

    多大的人了,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无奈一笑,仍将小指递过去,两指一勾,烛光照着影子在墙壁上,仿若扣环一般,心心相印。

    明府的酒宴一直热闹到戌时才散,前门停满了各色马车。宜春郡主走得早,婢子正准备扶她上去,身后却忽听得有人唤她小名。

    宜春郡主停下来张望,黑灯瞎火的,那石狮子旁似乎站了个人,身形清瘦,长袍飘飘,仿若修竹之风。

    她瞧不真切,等走近了才恍然道:“哟,是你啊。”

    乔清池温然含笑,弯腰作揖:“参见郡主。”

    “得了吧,你我什么关系还来这些虚礼。”宜春郡主摆了摆手,“你家里怎么样了?听说陆大人那边没少为难,是真的么?”

    他似乎不愿提,含糊了几句过去。

    “清池有件事,可能要劳烦郡主帮个小忙。”

    “嗯?何事?”

    *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明锦出嫁的那些琐碎礼数也已近结束,很快府里又就开始张罗着给明绣寻门好亲事。

    过了今年明霜就是二九的年纪,按理说她才应该是考虑婚嫁的那个,然而京城里并无一人前来说媒。前院给明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院的下人们见了明霜却缄口不言,生怕惹她伤心。

    好在她看得开,似乎不在意这些,整日里还是窝在自己的小院中忙着绸缎铺的事情。经历了张毅的风波,明霜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敢与人合伙了,只安安分分经营那一个店。到如今做了大半年的生意,银子也攒得够多了,她一直在看界身巷的铺面,想寻个合适的买下来。

    立冬过后,不久便是冬至,在汴京人们将这个节看得同过年一样重要,祭祀先祖,置办新衣,庆贺宾客往来,很是热闹。

    和明家人过冬至,明霜觉得难熬又无趣,午饭吃完便借口说身体不适,早早的遁了。有一阵子没有出门,她想趁此去铺子里看看高小婉父女俩,顺便吃顿饺子。

    北方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时常下雨落雪,明霜久居江南,没见过雪,坐在门外观赏,觉得稀奇。

    “这大冷天的,您在这儿吹风干嘛啊。”杏遥抱着斗篷出来,赶紧给她披上,“等暖和些再去不成么?仔细冻病了怎么办?”说完又去吩咐江城,“手炉和汤婆子我一样备了一个放在车上,你可千万让小姐冷着了。”

    他点头说好。

    “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多冷了。”明霜喝着热气冲她笑,“你真不跟着我去么?”

    杏遥给她系好带子,结结实实拿斗篷裹严实了,叹气道,“人都回去过节了,我若再走,这院子里成什么样儿了?”

    她不放心地又拉着江城叮嘱了一通,忽然悄声道:“可莫要让小姐喝酒,她酒品很不好的。”

    “嗯。”

    “马车在角门口停着。”杏遥把明霜往他跟前一推,“人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数斗酒】

    沿后街摇摇晃晃行驶,她坐在车里,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满街人来人往,箫鼓喧空,极是繁华。车旁,江城提剑跟从,大约是过节的缘故,也换了身新的衫子,墨灰色,样式简单,却衬得人愈发俊逸。清眸静水,剑眉清朗,往街上一走,回头的尽是年轻小姑娘。

    他也该找个媳妇照顾自己了,想到这里,明霜把帘子放下,捂着手炉一径发呆。

    由于冬至,绸缎铺早早关门打烊。赵良玉翻着账本给她细说这月的收益。

    “气候一冷,这凤尾锦是卖得最好的,半个月就空仓了。侍郎家的小姐还来预定了两匹,等节一完了,咱们就赶着做。”

    “至于皓纱么就积了货,连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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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往昔】

    他剑光逼过去,对方抬刀便挡,反手握着刀柄使劲隔开很快又欺身上来,两刃相交,“砰”的一声脆响,一道刺目谎言的光芒骤然闪烁。

    宜春郡主和明霜坐在外场观望,两个大户小姐都对剑法刀法一窍不通,看不出他俩这会儿谁占上风,只能伸长脖子干着急。

    尽管知道江城功夫好,但当他真上去了,明霜心里却开始慌张起来。

    他之前手臂的伤好了么?方才好端端的为何迟疑?难不成是真的打不过?

    当下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打过了,只盼着人没事就好。

    转眼两人已拆了数招,似乎是难分高下,那刀剑颤动着,嗡嗡有声。左听云知晓自己功夫不如他,于是连攻五招逼近他身侧,一面施劲,一面朝他冷讽:“想不到数年不见,你这剑法越发厉害了。听说严涛买了你,你跟着他杀了不少人吧?”

    江城波澜不惊地接下这招,气息同他相比要平静得多。

    见他不说话,左听云咬咬牙,举刀接招,继续道:“哼,不出声么?想不到江大人也有今天,曾经你何等威风,眼下却跟着个女人做侍卫,若让你手下的人看见了,真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左听云看准时机,飞腿猛踢向他脖颈,幸而江城眼疾手快抬手挡住。

    “你那时不是要军法处置我么?”他不依不饶,手上不停攻向他要害,“这笔账我可等了好久了!”

    “你而今还是戴罪之身吧?那位瘸子小姐知道么?你说倘若我告诉了她,明家还会不会留你?”

    江城眸色一凛,目光斗然转变,凌厉之极,连刺四招,剑势奇急,左听云全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狠,一时招架不住。

    “你就这么想留在明家?”他边躲闪边出声,欲扰乱他心神。

    “还是说你心甘情愿跟着那个女人?”

    “她应该许了你不少好处吧?”

    左听云笑得很暧昧:“莫非你是对她……”

    话没说出话,江城一脚猛踹他小腹,大刀瞬间脱手,左听云向后仰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像是怒不可遏,长剑紧攥在手,作势就要刺穿他咽喉。

    “江城!”

    她的声音在远处蓦地响起,江城动作一滞,神情冷漠地盯着面前的人,挽了个剑花,收入鞘中。

    明霜慢悠悠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可别伤了人啊。”

    他不咸不淡地拱手说了声是,随后俯身下去拉了左听云一把,垂头的一瞬间覆在他耳畔冷声道:“你大可去试试,看我杀不杀得了你。”

    说完,江城拉他起身,非常友好地给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淡淡一笑:“承让了。”

    这样笑里藏刀的神色,五年前的他绝对没有的,左听云被盯得背脊发凉,半晌才举刀回礼。

    宜春郡主却感到很失望,噘着嘴走过来,颇觉不甘:“想不到还是你家的侍卫更胜一筹,哎,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回踢馆子可算丢人了。”

    明霜摇头微笑:“哪儿话,分明是左侍卫让着小江的,我还不知道么?他能有几斤几两呀。”

    这句客套话虽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宜春郡主还是觉得很受安慰,遂把比武的事放到了一边,高高兴兴地和她下了几盘棋,直到晚上开席,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冬季天黑得早,明霜在院门边目送宜春郡主。

    “这里风大。”江城垂眸看她,“小姐先回房吧。”

    明霜注视着前面,语气淡淡的,“都指挥使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他险些没被口水呛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继续发问,“真不知五年前都出了些什么事。”

    “……”

    “想不到左侍卫还是你的旧友啊。”

    江城哑口无言,迟疑半晌,决定打死装作不知道:“属下……并不认识他,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霜抱着汤婆子捂了一阵,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进屋,关门,关窗,拉帘子,这个阵势一看就是要审人了,只是杏遥没料到这回明霜连她和姚嬷嬷也避着,房内只留了江城和她两个人。

    孤灯明灭不定,明霜悠悠在桌边品茶,吃了差不多有半盏,才抬起头来道:“你的身份,我要是问你,你肯说么?”

    他是个藏得很深的人,言行又谨慎小心,所以她特地屏退左右。饶是如此,明霜却也没有把握他会否和自己摊牌,毕竟这个人,从不肯和人交心啊……

    “三衙副都指挥使。”

    就在她出神之际,他忽然开了口,垂着眼睑,嗓音略轻,“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三衙掌管禁军,副都指挥也算是军中不小的官职了,五年前么……那时他还未及弱冠,年纪轻轻的。不知是不是听他语气有些平静得异样,明霜不自觉心疼起来:“那……后来呢?”

    “后来……陆朝弹劾右丞相,想取而代之,父亲曾是朝中参知政事,因为王丞相上书谏言而得罪了他,一并被发配到西宁州。我也因此受到牵连。”他拧着眉,顿了一下,“革职之后就进了安武坊……如左听云所言,目下的确是,戴罪之身。”

    既是发配那想必被抄了家,哪怕他官职再高,一旦定罪那么或杀或卖皆不由己。安武坊鱼龙混杂,他在那种地方待过,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吧?

    明霜同情地看着他:“那个姓左的从前和你认识?”

    江城嗯了一声,“是我军中之人,曾经违抗军令,我罚过他。”

    “真是个小人,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轻哼,语气像是给他打抱不平。

    江城倒愣了一愣,试探性的问道:“小姐……不嫌我是这样的出身么?”

    “嫌你作甚么?”明霜觉得奇怪,反而与有荣焉地笑道,“我们家小江还做过大官儿呢,多神气啊!”她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脸上捏了捏。

    他闻言莫名地松了口气,也随着她微微一笑。

    “这么说,小婉他们一家的来历,也不寻常么?”

    “高先生原是我家中管事,早些年成了亲就出来自己做生意了。”他回答,“事发那段时间里,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顾。”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受人恩惠,涌泉相报,做得好。”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明霜很是仗义地拍胸脯保证,“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肯告诉我,小姐定会给你保密的。”

    江城失笑。若是不信她,他也不会说了。

    见他在笑,明霜倒有几分不乐意了,“怎么?你不信?来拉钩,骗你我是小狗儿。”

    多大的人了,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无奈一笑,仍将小指递过去,两指一勾,烛光照着影子在墙壁上,仿若扣环一般,心心相印。

    明府的酒宴一直热闹到戌时才散,前门停满了各色马车。宜春郡主走得早,婢子正准备扶她上去,身后却忽听得有人唤她小名。

    宜春郡主停下来张望,黑灯瞎火的,那石狮子旁似乎站了个人,身形清瘦,长袍飘飘,仿若修竹之风。

    她瞧不真切,等走近了才恍然道:“哟,是你啊。”

    乔清池温然含笑,弯腰作揖:“参见郡主。”

    “得了吧,你我什么关系还来这些虚礼。”宜春郡主摆了摆手,“你家里怎么样了?听说陆大人那边没少为难,是真的么?”

    他似乎不愿提,含糊了几句过去。

    “清池有件事,可能要劳烦郡主帮个小忙。”

    “嗯?何事?”

    *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明锦出嫁的那些琐碎礼数也已近结束,很快府里又就开始张罗着给明绣寻门好亲事。

    过了今年明霜就是二九的年纪,按理说她才应该是考虑婚嫁的那个,然而京城里并无一人前来说媒。前院给明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院的下人们见了明霜却缄口不言,生怕惹她伤心。

    好在她看得开,似乎不在意这些,整日里还是窝在自己的小院中忙着绸缎铺的事情。经历了张毅的风波,明霜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敢与人合伙了,只安安分分经营那一个店。到如今做了大半年的生意,银子也攒得够多了,她一直在看界身巷的铺面,想寻个合适的买下来。

    立冬过后,不久便是冬至,在汴京人们将这个节看得同过年一样重要,祭祀先祖,置办新衣,庆贺宾客往来,很是热闹。

    和明家人过冬至,明霜觉得难熬又无趣,午饭吃完便借口说身体不适,早早的遁了。有一阵子没有出门,她想趁此去铺子里看看高小婉父女俩,顺便吃顿饺子。

    北方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时常下雨落雪,明霜久居江南,没见过雪,坐在门外观赏,觉得稀奇。

    “这大冷天的,您在这儿吹风干嘛啊。”杏遥抱着斗篷出来,赶紧给她披上,“等暖和些再去不成么?仔细冻病了怎么办?”说完又去吩咐江城,“手炉和汤婆子我一样备了一个放在车上,你可千万让小姐冷着了。”

    他点头说好。

    “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多冷了。”明霜喝着热气冲她笑,“你真不跟着我去么?”

    杏遥给她系好带子,结结实实拿斗篷裹严实了,叹气道,“人都回去过节了,我若再走,这院子里成什么样儿了?”

    她不放心地又拉着江城叮嘱了一通,忽然悄声道:“可莫要让小姐喝酒,她酒品很不好的。”

    “嗯。”

    “马车在角门口停着。”杏遥把明霜往他跟前一推,“人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数斗酒】

    沿后街摇摇晃晃行驶,她坐在车里,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满街人来人往,箫鼓喧空,极是繁华。车旁,江城提剑跟从,大约是过节的缘故,也换了身新的衫子,墨灰色,样式简单,却衬得人愈发俊逸。清眸静水,剑眉清朗,往街上一走,回头的尽是年轻小姑娘。

    他也该找个媳妇照顾自己了,想到这里,明霜把帘子放下,捂着手炉一径发呆。

    由于冬至,绸缎铺早早关门打烊。赵良玉翻着账本给她细说这月的收益。

    “气候一冷,这凤尾锦是卖得最好的,半个月就空仓了。侍郎家的小姐还来预定了两匹,等节一完了,咱们就赶着做。”

    “至于皓纱么就积了货,连宫里做绢花都不爱用,堆着十几二十匹呢,您看怎么办好?”

    明霜略翻了几页,思忖道:“暗花纱咱们就不织了,大户人家的姑娘已经不爱这个,说是穿着太硌,这样……回头你支个人到我这儿来领花样子,把皓纱的提花改一改,咱们等春天卖。”

    “诶。”

    正说着,后院里哒哒哒跑过来一个人,一头扎进她怀里。明霜先是一怔,随即抱住她,眉开眼笑,“小婉!”

    这丫头长个子了,坐在膝盖上沉甸甸的。

    “呀,换新衣裳啦。”明霜搂着她上下打量,“真好看,像个……像个小猫儿!”

    莫名其妙想出来一个形容之物,好在高小婉没去细究,张开手臂,满眼高兴,“是大伯找人给我做的!”

    她叫赵良玉大伯。

    赵掌柜边笑边解释,“前儿给我闺女做裙子,那丫头人小,料子还剩了大半,就留着也给小婉裁了件。”

    “咱们店里的风荷缎?”明霜牵着她转圈儿,“给小姑娘做衣服正好,水灵灵的。”

    她是个好脾气的人,高小婉娘死得早,故而格外喜欢她,赖在怀里不住撒娇。

    “小婉。”高恕远远见了,把手里的活儿停了赶紧喝道,“还不下来,怎么对小姐这么没规矩?成何体统!”

    她只好蔫头耷脑地走回去。

    “没事的。”明霜靠在椅子上笑,“小孩子么,爱玩是天性,你别老凶她了。”

    高恕只好笑着点头。

    有了靠山在场,高小婉有恃无恐,从自己爹身边躲过去,又蹦蹦跳跳去找江城了。

    她对他的恐惧不似之前那么严重,不知是不是被那个木雕收买了,眼下竟能敞开心同他说话玩闹。

    “举高高好不好?”高小婉把手递过去,江城淡淡一笑俯身抱她起来,嚯的往空中一荡,随后又稳稳当当地接住她。

    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饶是抛得再高也不担心会摔到地上去,腾飞的感觉像是荡秋千,高小婉玩得开心,咯咯直笑。

    “小婉,别玩了,快去厨房帮帮你婶子的忙。”

    “来了。”

    江城一放下她,后者撒腿就往庖厨里跑,大过节的气氛好,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明霜很羡慕这样的小娃娃,半点心事也没有,天真得如同白纸一样。

    “小姐。”江城走到她跟前,“冷不冷?可要加件衫子?”

    她支着下巴看他,笑吟吟的摇头,隔了一会儿,忽然把伸出两手来,毫无征兆的开口:

    “我也想玩那个。”

    他呆了呆,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这恐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小婉玩得我就玩不得?”她说话一向不讲道理,拉着他衣袖直到快把他衫子拽下来,江城才没奈何地俯身去抱她。

    “啊哟,小姐小姐……您、您这可要当心啊!”赵良玉和高恕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来,又不好出手去扶她,只能站着干着急。

    明霜笑得随意,“没事的,小江抱得动我。”

    她穿得厚实,虽说比之前稍有些分量,但也并不算重,江城说了声扶稳,手臂一送将便她抛到半空。

    明霜只觉身下一轻,眼前的景物飞快向下坠,微微炫目。风从脸上刮过,她不由笑道:

    “不够高,你再高一些。”

    他胳膊很有力,大约也是极其小心,每回接住她之后要停个片刻才会再抛上去。

    赵良玉两个人在旁目不转睛,随着江城的动作,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满手都是冷汗。都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真疯起来像个孩子,这要是给摔下来,他们还不得去跟着陪葬啊!

    地上积着薄雪,满院子欢声笑语,铺子里做事的伙计皆好奇地探头来瞧。淡淡的阳光倾洒而下,他们俩这样……乍一看去似乎以为在打情骂俏,郎才女貌的一对很容易让旁人误会。

    赵良玉和高恕越瞧越不对劲,各自相视一眼,抿抿嘴不说话。

    晚上在堂屋里置办好了酒菜,江城原以为她会回去用饭,不承想明霜却说什么也要留下吃一顿。

    “真不回去么?”

    “好好的干嘛回去?又不是没饭吃。”

    赵良玉感到惶恐:“咱们这儿粗茶淡饭的,菜都不精致,怠慢了小姐可怎么好!”

    她笑道:“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也想尝尝粗茶淡饭,行了,我主意已定,再说下去我只当你们是要赶我走了。”

    早知道就该多买些好菜的,虽说满桌都是鸡鸭鱼肉,但到底做得普通。赵良玉没办法,请她上座,又悄悄唤伙计去樊楼买几碟可口的点心。

    眼见高家和赵家几个人都巴巴儿地站着,明霜感到好笑,也没动筷子,“你们都坐,别拘着自己,不然我该不好意思了。”

    知道她好性子,底下一干人又客套了一番,这才挨个落座。

    明霜亲手给高小婉夹了个鸡腿放到她碗里,回头见江城还立在那儿,便笑道:“干嘛?你要当门神吗?”

    还没等他开口,明霜就拽了他在旁边坐下,转过眼去问高小婉:“哥哥平时喜欢吃什么?”

    后者啃着鸡腿回答:“什么都喜欢。”

    “这么随便啊。”她摇头笑,思索了一会儿,夹了条鱼放到他盘里,“小姐赏你的,必须吃完。”

    她从府里出来就彻底没了规矩,什么礼节什么尊卑全然不顾,有时候真觉得她不像个大家小姐……

    江城取了筷子在手,暗自失笑。

    起初众人还显得很拘束,但见明霜毫无架子,再加上几杯热酒下肚,就都放开了,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甚是痛快。这其中最高兴的还属赵良玉,今年他跟着明霜赚了不少钱,眼看一个要倒的铺子枯木逢春,别提多欣慰了,一连和伙计们灌了两三壶,酒劲儿一上来,提着坛子和酒杯绕到明霜跟前。

    “大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明家的二小姐,在我老赵心里,您就是程家的大小姐!”她母亲姓程,眼看赵良玉这是说胡话了,明霜只是微笑。

    “我老赵今儿一定要敬您一杯!”他晃悠悠把杯子满上,“这是庆功酒,您可不能推辞!”

    “好。”她听着有道理,正要去拿,江城却忽然拦住她,“小姐,您酒量不好,还是别喝了。”

    “诶——”赵良玉把他挥开,“江侍卫你这就太小心了,不过一杯酒,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手被赵良玉拉着,一手被高小婉架着,他没办法。

    明霜是个自以为自己酒量很好的人,豪气干云地仰头一饮而尽。

    “好,好,好!”赵良玉也喝完,忙不迭就开始给她斟第二杯。这是生意人的老毛病,习惯性劝酒,不喝个一壶半坛决不罢休。

    明霜不善饮酒,三杯下去脸上就开始发红,艳得快要滴出水来,眸子里全是醉意。江城着实看不下去了,顺手把她酒杯拿开,柔声道:“姑娘家莫喝那么多酒,对身子不好。”

    闻言,明霜柔顺地点点头,难得一句话也没说。

    他于是起身取了空碗,兀自满上,朝赵良玉敬了敬,“小姐不胜酒力,赵掌柜若想喝,不如江城代饮。”

    赵良玉喝高了,一看,这年轻后生要和自己拼酒?可以啊!

    当即也换了个大碗来,袖子一挽就开始对饮。

    席上众人见这边拼得不相上下也都过来瞧热闹,席上的气氛顿时就被炒热了。赵良玉算是商场老手,喝个三四坛不成问题,只是想不到这江城也那么能喝,五六坛下来,老赵口齿都不利索了,他还一副淡然模样。

    明霜早醉得稀里糊涂,拖着腮勉强撑起眼皮看他,柔和的灯烛中,酒水顺着他咽喉滚到衣襟上,她双目迷离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拼酒拼到最后,赵良玉是给人抬着出去的,江城今日也喝了不少,但尚未吃醉,他还得送明霜回家,总不能把自己灌倒了。

    院外天色已黑,时近戌时,他赶紧吩咐高恕准备好车马,抱着明霜上去,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披着月色,街市两旁灯烛万盏,水饺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他靠在车外,偏头看着城中的繁华绮丽。

    这是一座披着锦衣的荒城,从外面看光鲜亮丽,然而禁中早在五年前就已沦为废墟。一个贪图享乐的上位者,一个别有用心的佞臣,真不知汴京还能支撑多久……

    【梦旧游】

    车子在角门边停下,灯笼光线暗淡,江城在帘外唤了明霜几声,车内却无人应答。他轻轻打起帘子,颔首就看见她捧着手炉,歪头在软枕上睡得正熟。

    他只好低头进去,蹲在她身侧轻唤:“小姐?小姐……到家了。”

    明霜醉得厉害,连眼皮也没力气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着什么。

    江城没办法,伸手从她发丝间穿过,打算抱她起来,迷迷糊糊之间,明霜睁开眼,一见是他,便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揽着腰就睡。

    四周充溢着酒香,不浓不淡的,很好闻,窗前的灯光透进来,她双颊泛着淡淡的桃红,温热的吐息喷在耳畔,弄得江城又酥又痒。不知是不是席间吃了酒,他此时定力大减,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连胳膊都有些发抖。

    隔着一条街,热闹的炮仗声突然响起,继而很快的,四面八方都跟着高亢,但这条街上却很安静,那些喧嚣仿佛远在千里之遥,这一瞬间世界万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睑轻颤,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垂眸渐渐俯下身去……

    砰然一声,焰火在头顶炸开,五彩斑斓。

    睡梦中,明霜觉得唇上柔软冰凉,燥热的脸颊似有微风吹过,清凉舒适,她不自觉叹了一声,越睡越沉……

    院子里,杏遥正踮脚探头张望,远处的鞭炮声已经平息,垂花门里小厮在前面打灯笼,江城正抱着明霜往这边走,她赶紧招呼未晚几人,提着裙摆迎上去。

    “怎么喝酒了?走前不是还嘱咐你别让她吃酒的么!”

    他轻描淡写:“赵掌柜敬酒,挡不住就吃了一杯。”

    “一杯还好,没出什么事儿吧……”两个婆子从他手里接过来,杏遥拿帕子给明霜擦了擦嘴角,余光忽然瞥到他。

    “诶?你的脸怎么也这么红?”

    江城下意识用手抚了抚,遮掩似的别开:“可能是……喝了些酒。”

    “连你也喝酒去了?”杏遥并没在意,只横了他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让人放心,往后我再也不把小姐交给你了!”

    他没说话,大约是默认了。

    这会儿杏遥也顾不得兴师问罪,一面找人去熬醒酒汤,一面把明霜扶上床,如此折腾了许久,直到见屋里灯灭,江城方回自己住处休息。

    次晨,日上三竿明霜才醒过来,厚重的被衾压得她喘不过气,加上昨天喝了酒,这一睡简直热得人快起火了。

    “哎哟,可算是醒了。”杏遥端着铜盆在床头放下,“再不醒,我都担心是不是那酒出了问题。”

    明霜掀开被子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由她给擦脸,“我昨天又醉了?”

    “可不是么?您说您也是的,不会喝酒还逞什么能呢?”

    昨晚上过得很恍惚,许多事情都没印象了,她呆呆地漱了口,许是睡意还没过去,目光怔怔的,忽然开口问她:“是谁送我回来的?”

    “还能有谁啊。”杏遥捧着唾盂转身,“跟着您出去的只有江侍卫,自然是他送您回来的了。”

    明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冬至后不久,绸缎铺在界身巷的店面就被她买了下来,整一个月的时间修整,装潢,打点伙计,等明霜忙完这一阵,正月也就快到了。一出门各处都是过年的喜气,从马行街到城南一带,皆搭设彩棚,小贩沿街叫卖,百姓相互庆贺,连明府里也是焕然一新,色彩鲜艳。

    听说夜市上的花灯已经摆了出来,一到晚间亮如白昼,还有表演百戏的各色人物,明霜在房内坐不住,想去瞧瞧,可叶夫人偏有别的安排不让出门,她只好在屋里糊灯笼玩。

    “小姐,这是大小姐打发人来送您的花儿,听说是圣上赏的,大小姐特意留了三支给您。”姚嬷嬷开了小锦匣给她瞧。明霜把活儿放下,探头一瞅,原来是拿绢纱扎的,巧的是这纱还是她铺子里卖出去的呢。

    她一看就笑了,“三小姐那儿有么?”

    “有,不过只两支。”

    “行,那你收好。”

    明锦应该是想宽慰她吧,毕竟在众人眼里她个注定嫁不出去的人。原本感到有什么,不过老这样被同情,明霜反倒不乐意,灯笼糊了一半就扔了。

    “不好玩,出去走走。”

    闻言,杏遥赶紧丢下针线来推她。晚上又下了雪,婆子们才把地扫干净,角落里堆得山一样高,白雪皑皑。

    她眯起眼睛,高墙树下站了两个人,因为天冷他加了件披风在身上,整个人显得十分英武,似乎能想象多年前他在校场上训练兵马的样子。

    难怪他的背脊时常挺得那么直啊……

    江城跟前立着的还是上回送荷包那个小丫鬟,垂着脑袋,模样小巧玲珑,只是这次没送荷包了,掌心握着一枚剑穗,很紧张的样子,都不敢抬头去看他。

    知道男人家收荷包不大好,于是改做剑穗了?明霜撑着下巴,好奇地等看他的反应,心想他这回该收下了吧?哪有人拒绝姑娘两回的,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殊不料江城静静盯着她瞧了片刻,仍旧摇头。

    站得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反正那丫头哭着跑开了,怪可怜的……

    明霜忽然莫名松了口气,嘴角微不可见地蕴笑。

    “咦,是江侍卫呀?”杏遥后知后觉发现,“小姐要去打招呼么?”

    “不了。”她伸手摆弄一朵长得低矮的腊梅,“别处逛逛去。”

    寒冬腊月里,唯有梅花是开得最好的,可惜她院子中的梅花种得少,想看还得到明绣所住的小苑附近打转。她这个人不太好相处,最近又被亲事搞得心情烦躁,明霜本不欲来招惹麻烦,不承想刚刚路过就听见明绣扯着嗓子在教训下人。

    “死丫头,我这么多年白养你了?眼皮子浅成这样!你可是一两银子的月钱,我亏待你了么?偷东西竟还偷到我房里来了!?”

    从门里望进去,她气得直跺脚,连斗篷也没披,站在冰天雪地中火冒三丈地拿手指往丫头脑门儿一阵乱戳。

    “说话呀?你哑巴了?谁给你胆子动手的?缺钱缺疯了吗?针线活儿做的不怎么样,偷鸡摸狗的事儿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啊?”明绣冷笑,“要不是今儿被我瞧见了那个耳饰,你还打算偷多少!”

    看她恼得不轻,底下的丫头们忙叫她喜怒,“小姐,当心气坏了身子……”

    “呸,你们少在这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场的都有份!今天我逮到只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明绣把袖子一挽,摊开手,“取板子过来,我非把她这手打烂不可!”

    这情况若发展下去,倘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明霜让杏遥推着她进园子,淡笑道:“大过节的,妹妹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小丫头服侍不好,赶出去就是了,干什么打打杀杀的,不觉得看了瘆的慌么?”

    明霜从不到她这儿来,眼下着实是个稀客,明绣怔了一会儿,冷眼哼道:“是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您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她笑容未改:“北风吹的。”走到廊下,一干下人哆哆嗦嗦给她见礼。

    “怎么?是上回金步摇的事?”

    知道她是来看热闹的,明绣把板子一丢,瞪着那跪在雪地里的丫头,颇有些不服气:“哼,是她拿的,这小贱人无法无天了,在我眼皮底下动手动脚。领出去,我看着心烦!”

    说完,又不情不愿地冲明霜草草施礼,“那天是我冤枉了你的人,在这儿赔个不是了。”

    还没等明霜开口,她又转过身风风火火地走到屋里,捯饬半天捧了个锦盒出来,塞到杏遥手上。

    “大姐姐送的绢花,颜色太素,我带着没你好看。”她瘪瘪嘴,“就当是赔礼了。”

    这一番举动倒让明霜吃了一惊,真怀疑这花里会不会淬了毒,她颔首和杏遥面面相觑,随后才试探性地笑笑:“妹妹太客气了……”

    “你不用跟我客套,我早就说了,咱们俩都是庶出,犯不着防我防得那么厉害。”明绣抱着胳膊别过脸,“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才不会像那谁一样背地里耍阴招。”

    明霜听她这话似乎话里有话,微微颦眉往去,明绣却哼了一声,抬脚回房去了。

    “三小姐摆明是不喜欢大小姐送的花儿,还说什么赔罪,不过是找的借口罢了。”杏遥推着她往回走,顺手打开那盒子摆弄,“咱们也没穷到要捡别人不要的啊。”

    明霜捂着汤婆子没说话,兀自盯着虚里出神,似乎有心事。

    “小姐?”见她神色不对劲,杏遥歪头过来问,“怎么啦?”

    “没什么……”明霜琢磨着说道,“你不觉得明绣那番话有点蹊跷么?”

    她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话?”

    “听她的那个口气,当日推我下水,不像是她做的。”她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可是当日在凉亭子里和郡主下棋时,明锦也说过同样的话……”

    “莫非……她们这是互相抵赖?”

    “不,看着不像。”明霜摇了摇头,眉头越皱越紧,“我在想,会不会害我之人,不是她们两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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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8章 【灯微明】

        然而距离她落水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风声早被叶夫人压了下去,明霜不好旧事重提,只得作罢。

    随着年关将至,街上的年味也渐渐浓厚,饶是她处在深闺之中,偶有响亮的鞭炮隔了墙也能听见。等到初十,城里的灯会也置办了起来,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终于把府上祭祖的事忙完了,叶夫人知道她们两姐妹期盼许久,也就放下话来,由她们夜里逛去。

    明霜等不及吃晚饭,魂不守舍地火速扒了两口就招呼着丫头们梳头换衣裳,登上马车直奔出门。

    上回逛夜市还是在鬼市子,那地方小,只有一条街,自然不及这万家灯火的景象来得繁华。因为平时只带杏遥,眼下破天荒带了未晚和尚早,知道她俩兴致高昂,明霜抓了把银子一个给了点儿,让她们自己玩去,也不用伺候了。

    两个姑娘简直感动得快哭出来,忙不迭道了谢,手牵着手一头扎进人堆里,像是刚放出笼子的小鸟。

    这一眼望去繁灯似海,街边廊下有表演奇能异术的人,喷火,舞剑,吐五色水等等,围观的人群一浪一浪爆发出喝彩声。

    明霜逛着杂卖的摊子,此地有人挂着面具出售,各式各样浓墨重彩的皮革脸面她看得新奇,随手拾起一个覆在自己脸上,回头去问江城:“这个好玩……我吓人吗?”

    灯火微明的场景甚是熟悉,让他不经意想起一些事来,慌忙垂下眼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嗯?”

    “呃?”他似乎才回过神,“我……我方才说了什么?”

    明霜扬起一边眉毛淡笑,慢悠悠把面具放下,“小江啊,我发现你近来好像不大对劲呢……”

    “没有。”

    “那你老躲着我作甚么?”

    “……没有。”

    见他神色躲闪,明霜摇着轮椅凑上前,“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江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是否因灯光的缘故,他脸上可疑地染了淡淡的红。正寻思着要如何搪塞,只听“砰”声一响,绑在树梢的烟火刹那绽开,火树银花,万紫千红。

    “诶?有人在比赛夺标啊。”明霜注意力被转移开,直命杏遥推她过去,“走,瞧瞧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他站在后面松了口气,一握拳,竟然满手都是汗……杀人的时候都不见这么紧张过。

    金明池畔围聚了不少人,原来是樊楼的老板支了根长竿子,在比赛踏索上竿,竿顶上挂了一大朵彩缎结成的精致绢花,最先爬上去摘下花儿的,就能在樊楼海吃一顿,分钱不收。

    这可是个不错的奖品,众人跃跃欲试,然而老板不给绳索,要他们徒手爬,这么高竿子还那么滑,哪是那么轻易上得去的?

    明霜坐在底下眯眼看,爬杆儿的人像下饺子一样滴流滴流挨个往下滑,她觉得很有意思,抚掌笑道:“小江,以你的轻功摘得到花儿么?”

    他颔首估量着长度,“可以。”

    “小姐想去樊楼白吃白喝?”杏遥听着奇怪,“咱们又不缺那点钱。”

    “吃饭就免了,我还不饿。”她伸手一指,“这花儿扎得好看,想要那个。”

    大约觉得她没出息,杏遥瘪了瘪嘴,不予置评。

    “快去快去。”她笑着催促,反正是来玩儿的,怎么有趣怎么来。

    江城略一颔首,走到长竿下面,先冲旁边的伙计点了点头,领了牌子,随后足尖轻点,纵身而上。

    京城里的老百姓极少有这样近距离接触轻功的机会,个个儿伸长脖子张大嘴,连声惊呼。

    “哎哟,这人好俊的身手哇——”

    他脚步轻灵,很快抵达最高处,扬手就将绸花取下,群人里登时爆发出热烈的赞叹声和掌声。江城旋身刚要落下之际,突然间彩缎的另一端猛地被人揪住,对方的脚力大约也不错,愣是在半空里和他周旋。

    江城眉头紧拧,抬眸望去,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星目,似曾相识。

    衣袂飘飞翻卷,不多时,二人皆在地上站稳,竟各自手持一边绸缎,分立两侧,力气不相上下。

    他负手在后,脚步微偏,对方也拿了柄折扇在手,暗自用劲。

    明霜在他俩中间看着,左右瞧了瞧,随后淡笑提醒:“二位啊……再扯可就断了。”

    听她开口,江城才松开手,对面之人亦撤了力度,目光往旁边一转,先是怔了怔,继而抬手作揖道:“原来是杏遥姑娘,在下失礼了。”

    话是对着明霜说的,语气似乎在何处听过,她回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展颜笑道:“二狗公子,这么巧,你也逛灯会?”

    “可不是么,今夜月色刚好,星辰明亮,不出来走走看看,岂不是辜负良辰美景?”

    “我也这么觉得。”

    “姑娘不剪园子了?”他笑问。

    “不了。”明霜面不改色,对答如流,“我最近刷马。”

    “哦?”

    ……

    又见他两人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杏遥听得眉毛直打结,挨到江城旁边轻声问道:“诶,你说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他能来咱们府上做客,也不是等闲之辈吧?”

    他没吭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我问你话呢……”

    “不知道。”他回答得简单,语气不冷不淡。

    杏遥站在后面朝他背影吐舌头,白眼都要翻上了天,不住嘀咕:

    “什么嘛,亏小姐还说他可爱,哪儿可爱了?我看是可怕才对。”

    乔清池身后还跟了个小厮,眼见自家公子聊得愉快,很是识相地站远了些。明霜对京城还不算熟,他借这个由头带她四下里赏灯闲逛。沿着御街往南去,虽还不到元宵节,却已经摆出灯谜来让人猜。

    明霜举了个在眼前细读。

    “东边一个螃蟹,西边一个虾?这算什么谜语……”她摇头放下,又拿了一个。

    这个花灯很漂亮,灯上不仅有美人还有个清俊书生,谜语写的是——

    崔莺莺月下吟诗,夜半无人私语时。

    她笑道:“是崔莺莺啊,那这个一定是张生了。”

    彩物都是小玩意儿,手链、发簪、雪柳,不少年轻男女凑在摊子前猜,然而猜中的却不多。明霜把之前的螃蟹灯和手里这个都拿起来,碰到江城跟前,笑吟吟道:“来,你猜得中哪个?”

    他对灯谜一窍不通,故而只是摇头。

    明霜倒也不介意,仍旧琢磨之前的那个灯谜,乔清池俯身去翻捡了一下摊位上的物件,淡声道:“好逑。”

    他摆弄着一支玉钗,弯起嘴角:“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谜底是这个。”

    闻言,她并没有多高兴,略显不自在地放下花灯。

    “不挑个什么?还是说都不喜欢?”乔清池递上写好的谜底,转过眼来问她。

    明霜看不上这些,笑着推辞,“我就不用了。”忽然又顿了一下,示意杏遥,“遥……”

    张口时发现不对,她灵机一动道:“霜霜来挑吧?”

    杏遥嘴角轻抽,僵在原地。

    乔清池也跟着怔了怔,倒是接受得挺快,笑容清朗,“姑娘原来叫霜霜?”

    她这会儿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讷讷地点头。

    “挺别致的名字。”乔清池夸赞完毕,视线移到江城身上,此人虽穿着寻常,但气质却不凡,再加上方才那般身手,着实让他好奇。

    “不知这位兄台又怎么称呼?”

    “他叫……”明霜脱口而出,“叫阿猫!”

    江城眉峰一动,难以言喻地盯着她看。

    杏遥在旁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惨烈了。

    乔清池对这个名字的反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阿猫?”

    “是啊。”明霜眯着眼睛笑,“从前还不觉得,今日一想,和公子的名字倒是很搭呢。”

    阿猫配二狗。

    此刻江城已经不想瞧她了,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

    “真是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缘分。”乔清池握着折扇在掌心一打,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当初爹娘总以为名字叫个猫儿狗儿的好养活,原来阿猫兄的爹娘也是这个想法?果然是有缘,有缘。”

    江城漠然抬了抬眼,连出声都懒得,拱了拱手就当是听见了。

    “我这个阿猫不爱说话,二狗公子可别见怪。”明霜笑着给他打圆场,“前面还有乐棚子,人多热闹,咱们也别在这儿扎堆了,过去看看吧?”

    “好。”乔清池很君子地让她先走,“姑娘请。”

    “公子请。”

    花灯架子前还是人来人往地在猜灯谜,杏遥掩着嘴忍笑忍得很辛苦,她斟酌了下词语问江城:

    “诶,不知道猫和狗,谁比较厉害?”

    他侧目扫了扫她,提了剑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说说嘛。”杏遥跟在后面,存心追问,“你喜欢猫么?我家里正好养了一只,要不要去玩呀?还是黑色的呢,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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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9章 【迎新年】

    自州桥往南去,当街的酒肆瓦舍内设有珍玉奇玩,茶水酒类器物用以关扑买卖,连车马歌姬甚至于房子都能用来扑卖,明霜看着手痒,也上去玩了两把,可惜连着都是背间,输了好几把钱。

    “不玩了。”她把手里的铜板往赌桌上一推,摇头笑道,“果然还是小江厉害,我都没赢过。”

    乔清池摩挲着她刚刚拿过的那枚铜钱,不以为意地一笑:“这铜钱轻重不一,不玩也罢。你若是想打发时间,不如咱们俩来掷骰子吧?”

    “好啊。”她欣然接受,“怎么玩?”

    “这个简单。”乔清池寻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命店伙取来两个骰盅,“你只管摇,停了咱们比大小就是。”

    许是看她之前输得惨,故意让着她,明霜三次点数都比他大,而为了输给她,乔清池一连摇了几回四个一点。这样的游戏能有什么意思?明霜多少看些端倪来,于是捧着骰盅去问江城:“像他那样摇成清一色的,你会么?”

    他点头说会。

    “行,那你也教我摇吧。”

    江城走上前在她背后俯身下去,“把食指放在盅顶,左右摇三下,再上下摇六下……”他握着她手背手把手的教。

    她好奇,“这能摇出什么来?”

    “看你拿捏了,手劲准就是个六。”说完,他抬眸冲乔清池颔首,“开局么?”

    “好。”对方举了举骰盅,扬眉一笑,“开局。”

    话音刚落,两边的骰子就如同下冰雹,噼里啪啦摇起来,二人对坐相互凝视,表情皆有些肃然。明霜由他握着手晃骰盅,怎么前后左右的拿捏是没感受到,不过倒莫名嗅出一丝火药味儿来……

    “啪”的一声,骰盅同时落下,乔清池打开盖子,微笑道:“满园春。”

    江城望着他淡然揭开,“混江龙。”

    杏遥探头打量,竟是一边四个四,一边四个六。

    乔清池抿唇略有不甘:“还来么?”

    “好。”

    于是又一局骰子声响起,大珠小珠落玉盘,两人似乎都是骰子界的高手,各不相让,对视的神情看着格外专注。

    “啪”一下声音落定,乔清池推出点出:“对堂红。”

    “清一色。”

    “好,再来!”

    眼看这局面已经完全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明霜悄悄从他俩身边挪开,赌桌上气氛热火朝天,半个时辰下来,乔清池和江城仍旧是比得不相上下。

    杏遥咽了口唾沫,在旁讶然道:“我怎么觉得,乔公子和江侍卫有些不对付啊……”

    “这都是赌钱害的。”明霜深以为然,语重心长道,“遥遥看见了吧,男人一旦沾上赌就没得救了,往后眼睛可要擦亮些,千万别嫁个赌徒才好。”

    她深以为然地点头应了。

    一直到繁星满天,夜色已沉,这两人才收了手,一看把人晾在一边这么久,乔清池深感愧疚,忙作揖致歉。

    “对不住,乔某还说带姑娘玩个新鲜,想不到只顾自己乐去了。”

    “不妨事。”明霜并不介怀,反而笑道,“你不也陪阿猫玩够了么?我反正不会,瞧你们玩也是一样。”

    言语间听得出来,她待自己的侍卫倒是不错。

    乔清池转过眼又冲江城微笑,“阿猫兄台摇骰子的功夫很有一手,在下自愧不如。”

    他语气平静:“乔公子过誉了。”

    “若有机会,还会登门来讨教的。”

    “奉陪。”

    光是说话都能感觉出气氛不对,明霜忙打岔:“嗯……时候也不早,我们该告辞了,下次若有机会,公子可到明府做客。”

    “那乔某就多谢姑娘邀请了。”

    明霜颔首当是施礼,继而便招呼左右推着她往回走。

    乔清池负手在后,刷的一下展开折扇来,徐徐轻摇。前方灯火阑珊里,她偏头朝旁边的侍卫笑问:“你赢了他多少钱啊?”

    后者垂眸回答:“十两。”

    “还赢了别的什么好玩的东西么?”

    他略想了想,“有个小面人,头手还能拆下来,要玩么?”

    “好啊,给我看看。”

    她带着笑意把面人接过来,挨个挨个卸了头卸了手卸了脚,似乎很喜欢的模样。那人在旁静静瞧着她,眼底里满是温柔。

    乔清池收了折扇,若有所思地勾起嘴角来:“明家的二小姐啊……”

    *

    从市井回来,明霜很早就睡下了,之后这几天无非是准备过年的事,因为铺子和家里都比较忙,久而久之她也把当日请乔清池上府里做客的话抛之脑后,本来就是客套,她也没放在心上。

    除夕当日,大雪初停。

    这是明霜第一次在北方过年,早起听到府内有祭祀的乐声在响,她坐在铜镜边带耳坠,偏头去问杏遥:“什么声音?”

    “老爷请来跳傩舞的法师,在前院驱鬼呢,蛮有意思的。咱们杭州都不玩这个。”杏遥给她鬓角插了朵绢花,算是讨个新年的好彩头。

    “晚些时候还有戏班子来唱戏,夫人说小姐收拾妥当了午饭晚饭都要去堂屋里吃,届时叶家和明家几个婶婶姑姑也在呢。”

    “哦……那我还得准备些压岁钱。”明家人丁不多,但听祖母说起来,还是有不少孩子的,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于是高高兴兴地在自己匣子里找铜板来串。

    杏遥一看就笑了,“小姐,明家这些后辈里最小的就是三小姐了,您这压岁钱打算给谁呀?”她愣了一瞬,也打趣起自己:“我倒给忘了……”

    不过钱都翻出来了,不发出去总觉得可惜,她便摇了轮椅走门口,笑着唤院子里的小丫头们进来。

    “小姐发压岁钱啦!”一干小姑娘丢了扫帚和水壶,嬉笑着涌上来,你一串我一串把明霜手里的铜钱瓜分殆尽。杏遥看着就跺脚骂道:“一个二个的什么德性?!叫她做事的时候懒着不动,这会儿小姐放压岁了跑得比谁都快!”

    今天过年,她就是发了火丫头们也没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拿了钱撒腿就跑。杏遥气得咬牙,回头冲明霜噘嘴,“您看吧!都是您给惯的!”

    她朝手里呵了口气,不很在意地笑笑:“闹着玩儿么,你又何必这么凶巴巴的……来。”说着从怀里还摸出一吊钱,放到她手上去。

    “小姐特地给你留的。”

    杏遥抿着唇,掩着心头的高兴,横了她一眼,“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压岁么?”

    “哟,是呢。”明霜扬起一边眉毛来,打趣道,“再过段时间都该嫁人了,趁着当下还是我的丫头,珍惜珍惜这几年的压岁吧。”

    “小姐。”她听得耳根发烫,直用手推她,“江侍卫不在,您就拿我取笑了!”

    “可不是么。”她托腮感慨道,“小江不在,都觉得不好玩了。”

    正说着,江城提了剑在门外小青石板上往此处走,明霜掩着嘴笑道:“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把手炉放在膝上,另取了两串铜钱。

    “接着。”

    抬头看到两把东西朝自己甩来,他伸手握住,粗略一数,大约有个两三千。

    “这……”

    “压岁钱,小姐赏你的。”杏遥替她回答。

    “大过年的,你不家去走亲戚么?”明霜看了看漏壶,“这才辰时呢,那么早?”

    除夕春节这几日府上是轮班,明家门户开明,也特准下人回亲友家里吃年茶。

    “属下正是来向小姐告假的。”他弯腰作揖,“今日有旧友造访,属下会出府半日。”

    “好啊,你去。”她说完,又补充道,“赶得及晚上回来守岁么?我打算偷偷攒点羊肉,等老爷夫人睡了,我们在院子里涮着吃。”

    “嗯……”江城略一琢磨,“我尽量。”

    闻言杏遥眼前倒亮了一下,“要涮羊肉?真的吗?那我提早去借锅子,再从厨房里拿点菜,光吃肉可就太腻了。”怕晚了去厨子不给借,她转身就先到伙房里去了。

    “对了。”见她走远,明霜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剑穗来,“我没事打络子的时候顺手给你编的。”

    他看得一怔。

    “我看你剑上没挂,不知道你要不要……”她带了些赧然拿手指刮耳根,“不过听说高手都不喜欢用剑穗的,嫌累赘。”

    “我……也还好。”他伸手接过来,垂眸系在剑柄上,随后便拱手谢道:“多谢小姐,若无别的事,属下就告辞了。”

    “行,你去吧。”

    明霜歪在椅子上目送他离开,含笑着喃喃自语:“居然收下了,原来不是洁癖啊。”

    午饭前,没看到杏遥回来,倒是把明绣给等来了。前一阵朝中的年轻将相争相上府里说媒提亲,又是给她送镯子又是给她送屏风,那场面别提多风光。

    从前明锦在的时候她惯来喜欢过去显摆一下,这会子明锦出嫁了,又不好常去王府,于是便来找明霜闲谈聊天,语气里多有炫耀之意。

    “这玉坠儿是宫里娘娘用的,我那儿都有好几个了,这个送给姐姐吧。”她端着盘果脯慢悠悠地吃。

    明霜也不同她客气,使了个眼色命未晚收下,因笑道:“看绣儿满面春风的,想是有中意的人了?”

    明绣把果脯咽下去,冷哼了一声:“就那些个银样镴枪头,我还瞧不上眼呢。不过是看在爹爹的份儿上勉强收点东西见一面罢了。”

    听他口气不小,明霜心生好奇:“哟,我听说来的都是五六品以上的文武大臣,那不知妹妹想嫁的,是怎样的高门大户?”

    她把嘴里的果核“呸”在一旁,“哼,高门大户算什么?她明锦能嫁世子,我绝不能比她嫁得差,王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明绣仰着头得意道,“若能进宫里去,那才真正是皇亲贵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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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0章 【雪初停】

    起初她以为明绣顶多想同明锦平起平坐,嫁进王府侯门,或是哪位名声不错的大将军,没料到她竟是打算进宫去,还真小看了她。

    明霜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宫里三年一选,妹妹运气不佳,下次选秀可要等两年多,届时你就十八了,年纪可不小啊。”

    “选秀是一回事,难不成就没有别的办法进宫么?”明绣很鄙夷地看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进不进去,还不都凭官家一张嘴说了算。”

    她不以为意地哼道:“我娘是个姨娘,我是庶出,从出生这两个字就烙下了,整整十五年了。明锦自小到大耀武扬威,我而今也要让她看看,庶出的姑娘能比她嫁的还好。”

    明霜觉得她这人人傻胆大,发起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听说上回为了拦瑞康王世子的轿子,她愣是冲到街上故作崴了脚,叫苦连天的。别不是也想趁今上车驾出游的时候,故技重施吧?想到此处,她背脊便开始发凉,忙低头喝茶,没再开腔。

    这边明绣还手舞足蹈的夸夸其谈,叶夫人却打发人来叫她俩去堂屋准备用饭。

    “午时都不到,这就吃饭了?”

    丫头颔首笑道:“二少夫人和大夫人过来了,还有好些女眷,夫人说先吃着茶,大家娘们在一块儿说会儿话,等饭点了再开席。”

    一听说没有小孩子,明霜就失了一半的兴趣。大约是知道她想玩病遁,叶夫人还特地强调不准缺席,这下不能轻易搪塞,只得跟着去了。

    *

    雪是在半上午的时候落下的,漫天里细碎的飘着,京城很快便笼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江城在界身巷一处人家门前抬手轻叩,很快,高恕便给他开了门。

    “大公子辛苦了,萧公子已在阁内等您多时。”

    他嗯了一声,低头往里走。房中有炭火燃着,十分温暖,火上温着酒,旁边架了鸡正在烤。炉边坐有一人,身高背长,魁梧结实,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翠锦红袍,年纪要长他几岁。

    江城取下斗笠和披风,拂去雪花放在一旁。

    见他进屋,那人忙起身让坐,“可算来了,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这是三皇子跟前的心腹,名唤萧问,从前和他一处习武,情同手足。自打三皇子被遣回封地之后,两人也就只能在过年时才能小聚一回。

    江城把佩剑放在桌上,撩袍坐下。萧问提壶给他倒酒,打趣道:“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到哪儿兵器都不离身的。”抬眼不经意瞅了瞅,忽然奇怪:“哟,怎么用上剑穗了?我记得你从来不挂这个的。”

    他随口敷衍:“也没什么,就是街上看到了,顺手买的。”

    “做得挺精致啊……”萧问把酒杯推过去,伸手撩起穗子来细看,“打哪儿买的?”

    江城显然不欲和他谈论剑穗的事,于是拿话岔开:“三王爷怎么样?”

    “身子挺好,常惦记着你呢。”说着,他一饮而尽,摇头叹道,“王爷知道你跟着严涛,直说可惜了。严涛生性自私,目光狭隘。像你这样的人,明明能有更好的选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城垂眸吃酒,“当初在安武坊,只有严涛肯出钱赎我,至少这些年我还得还他这个人情。”

    “哎,说来说去,只怪陆朝这个小人!”萧问咬着牙冷哼,“风水轮流转,历代奸臣,无人能善终。他早就是众矢之的,只不过是缺那个点火的人罢了,别看现在得意,可朝堂上下哪个不记恨他?你瞧着吧,总有沉不住气的。”

    上年年初宫里就传出今上龙体抱恙的事,眼下陆朝能一手遮天不过是仰仗官家,若圣上仙逝,他没了靠山,届时要对付他就易如反掌了。

    两人对坐互相吃了一阵酒,等身上四肢血液回暖了,江城才问道:“江言这孩子可有给你添麻烦?”

    “没有的事。”萧问撕下一片鸡肉在嘴里嚼,“小言这娃娃很能吃苦,懂事得早,和你当年有得一拼。”

    他闻言含笑不语。

    萧问边吃边问:“如今你还在给严涛做事?我听说他南下治旱涝去了,怎么没带上你?”

    江城放下酒杯,“近来去了明家,没跟着他。”

    “明家?哪个明家?”

    “明见书。”

    他微愣一瞬,眉头立时皱了起来:“怎么跟着他?这厮可是陆朝的爪牙,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城把热酒往杯中倾倒,语气淡淡的:“我知道。”

    遇上陆朝的事,他可是素来坐不住的,今天反倒是这幅表情。萧问把酒举到唇边,定定地盯着他喝,有些看不破。

    与此同时在明家堂屋里,一众女眷谈笑风生,逢年过节明家人都会到这边小住几日。明见书排行老三,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可老二早夭,明家就只剩两个男丁了,算不上兴旺。明见琴虽是老大,但早些年仕途坎坷,官位坐得不如明见书大,只是交友广泛,人缘挺不错。

    今天过府的是明大老爷的儿媳妇,娘家姓孙,为人精明又能言善辩,上回也曾到府里来过,正是叶夫人当着她的面损了明霜,故而明霜印象深刻。

    一见她和明绣从外面款款而来,起身就笑道:“哟,咱们明家的两朵娇花儿到了,快请快请,来上座。”

    在场闻言皆热闹着笑了一回,明绣听着很是舒服,伸手拢了拢头上的簪子,细步纤纤当真走到上位去坐了。明霜唇边含笑,由杏遥推着她在叶夫人下首处落座,底下忙有丫头斟茶倒水。

    “这府里的山水真是养人得很。”孙氏边吃茶边朝张姨妈夸赞道,“你瞧瞧,三个姑娘个个水灵好看,比咱们那时候美多了。这脸啦胳膊啦身段啦,谁家比得过?”

    “那可不?我正是三姑娘这年纪时,人都还没长开呢。”

    “也是婶娘教得好,哪像我们。”孙氏掩嘴轻笑,“我婆婆在家可总嫌我话又多又没规矩的。”

    尽管不待见明绣,自家闺女又不在场,可都是奉承话,叶夫人非常受用,在旁笑得满脸开花。

    “大过年的,也没带什么好东西送给两个姑娘,我这儿有两串蜜蜡佛珠,权当是礼物了。”

    虽是小物件,这东西价格可不低,明霜是个识货的,见明绣欢欢喜喜的接了,她却迟疑片刻,转而问道:“嫂嫂厚爱了,只是这么贵重的礼,霜儿承受不起……母亲信佛,依我看不如母亲替我收下?”

    孙氏笑着“哎哟”了一声,“好机敏的丫头啊,知道我有事求你,事先就想把山芋往自己娘手里丢了?罢了罢了,看把你吓的,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她整理发髻,琢磨了一会儿,冲着叶夫人笑道:“是这样的,庆寿公主过几日在府里有个赏梅宴,请了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去赏玩。本是想为宜春郡主择婿,但曾听郡主提到过霜儿,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便也想她让去一趟。我是个中间人,今儿特来讨婶娘的示下。”

    明霜听得心里一咯噔:平白无故,公主为何会想到她?难不成是郡主的主意?

    原本这种场面叶夫人是绝对不会让明霜出席的,但考虑到庆寿公主已经点名道姓要她前往,自己若再拿养病推辞,似乎就显得过于清高了。

    她皱着眉头,为难道:“霜儿去合适么?这孩子人是好,可没见过大场面,我怕冲撞了长公主。”

    “婶娘这就多虑了。”见她松口,孙氏忙劝说道,“公主说了,这梅宴她只是个做东的,主要是想让这帮孩子玩得高兴,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

    “哎,这……”

    “我看婶娘也别推辞了。”旁的有人笑道,“霜儿迟早是要出嫁的,您捂得那么紧,万一有什么好人家给错过了岂不是可惜么?”

    素来不喜欢别人干涉她的婚事,明霜听完,心里甚觉不愉地低头喝茶。

    话已至此,叶夫人只得道:“既然这样,那……霜儿就跟着去吧,长长见识也好。”

    明霜正准备说话,明绣不由愕然地将茶杯放下:“请了霜儿姐姐,就没有请我么?”

    郡主只提了明霜,还真是没请她。

    可是若直说出来就太不给三小姐台阶下了,孙氏想了想,笑道:“三姑娘也随二姑娘去吧,人多热闹。”

    反正一块儿来了,郡王府总不会把人拦在外头,怎么说也是明家的小姐。

    这话虽讲得奇怪,不过一听自己也是能去的,明绣便没往深了计较,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吃茶果。

    午饭心不在焉的吃完,等杏遥推着她慢慢往回走,明霜还在思忖。

    “您担心什么呢?这不是好事儿么,我可从来没去过什么郡王府,公主府的。以往叶夫人嫌您,不让您去,您不高兴;这回不嫌了,让您去,您干什么还不高兴?”

    “我只是奇怪,这件事没来由的。”她拿食指在唇下摩挲,“就怕是个鸿门宴。”

    “鸿门宴咱们也不怕。”杏遥胸有成竹,“那不是还有江侍卫在么?”

    她现在脑筋倒是动的比自己还快了,明霜没奈何地摇头笑笑,想起江城,竟也莫名的安下心来。

    “也是,有他在呢。”

    冬季黑的早,才刚到酉时,天色就开始慢慢暗沉下来。萧问新换了壶酒准备架到炭火上烫热,江城却瞥了眼窗外,悠悠起身。

    “时候不早了,你慢用,我先走一步。”

    他微觉讶然:“这就走了?我还说咱们俩喝个不醉不归呢。”

    江城穿上斗篷,把剑提上,朝他笑道:“下次吧。”

    见他神色和往昔不同,萧问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促狭一笑:“如此匆忙,莫非是……家里的那个人叮嘱了?”

    他唇边浮上几丝涩然的微笑,摇头说不是,将斗笠一带,低头出去了。

    推开门时,雪已经停了,天地万物皆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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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9 16:3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1章 【鸿门宴】

        除夕夜里,气候寒冷彻骨,虽没有下雪了,但风一吹,还是卷得满地细碎飘飞。未晚哆嗦着跳进来,把一篮子菜搁在角落,忙不迭凑到炉子边烤火。

    “哎哟,可冷死我了,难不成这就化雪了?僵得手疼呢。”

    杏遥俯身在篮子里翻捡,时鲜瓜果蔬菜一应俱全,还有鱼有鸡,很是丰富。她稀奇道:“要了那么多?李婶儿肯给么?”

    “若是李婶儿当值,哪儿拿得到吃的。”未晚搓着手笑她,“今天是旺大哥守夜,他一听咱们小姐要涮锅子,一把一把的抓菜往篮子里塞,走之前还问我,是不是席上没吃好?叫我告诉他小姐喜欢吃什么,下回他好好琢磨。”

    明霜听到声音摇轮椅出来,“呀,想不到我这么有脸,还能单独给我开小灶?”

    尚早正往瓦罐里加水,抬头见她,笑眯眯唤了声小姐。

    “我的天,这么冷,您怎么不加件斗篷?回头又该叫腿疼了!”杏遥把篮子一放,急急忙忙给她找衣服披上,然后又烧汤婆子让她暖手。

    “汤婆子就不抱了,屋里烧了炉子的,再抱我可就要着火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姚嬷嬷绕过屏风向她道:“小姐,江侍卫在门外。”

    “是吗?”明霜双目一亮,“快请。”

    她应了一声出去,半晌又一个人折返回来。

    “诶,怎么?”

    “江侍卫说,小姐闺房他不便进,在外面守岁也是一样。”

    从前也没少进来,大约是看里面丫头多,怕给她招闲话。明霜把玩着手里的暖炉子,摇头笑道:“既是这样他又何必赶着回来……你把这个拿给他,叫他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她将汤婆子递过去。

    姚嬷嬷很是狐疑的接过来,颔首道:“是。”

    正说着,未晚蹲在锅炉旁欢喜道:“小姐,水烧滚了,您想先吃什么?我给您煮。”

    她想了想:“嗯……排骨吧。”

    “好!”

    于是一群人便围着涮锅烫菜煮肉,有小丫头把偷藏的一小壶酒摆上请大家喝,气氛登时就被炒热了,明霜好奇地想凑上去尝一口,还好杏遥眼疾手快把她拽回来。

    如此闹到夜里,又是剪窗花又是抹骨牌,等二更天的时候,却都顶不住困意,各自去睡了。

    今天杏遥吃了酒,睡得格外沉,明霜往炭炉添了火,一看漏壶,还没到子时。

    “小姐,别熬了,早点歇下吧。”姚嬷嬷给她倒茶。明霜摆手推开,“还不困,我要守到明天,嬷嬷睡去吧。”

    她没办法,只得在一边儿陪着她,没多久也靠在椅子上开始打盹儿。

    明霜放下火钳子,摇头笑了笑,兀自转着轮椅往外走。

    院中静悄悄的,月明如练,满地白雪银辉,月下的老槐树上,她看见有人斜身而坐,侧脸的轮廓似乎还隐隐罩了层月华,俊美如画。

    明霜弯腰在地上抓了把雪,在手里搓揉成一团。

    耳畔听到风中似有何物破空袭来,江城微微一偏头,那团雪球从他鬓边飞过,啪的一下摔在树干上。

    转过眼,乍然见她在雪地上,眉眼安和,笑靥如花。

    “天寒地冻,小姐怎么出来了?”江城一跃而下,几步走到她跟前。方才揉了雪,掌心冰冷,他把手里的暖炉放上去,让她两手捂着。

    明霜含笑道:“呀,还这么暖?”

    江城缓缓收回手,并未言语。

    “不是说让你回去休息么?”明霜摩挲着汤婆子,颔首看他,“在外头站了一夜?你不冷啊?”

    他淡声说还好。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感觉。明霜抿了抿唇,伸手往他衣角上抚去,袍子都冻硬了,自己说要他守岁,他就这样来守的?

    明霜无奈地笑笑,“去抬炉子来,暖和一些,我要在廊下赏月亮。”

    江城皱着眉不解,提醒道:“外面冷。”

    “有炉子就不冷了,快点去。”

    他只好依言进屋,将室内的炭炉搬出门,明霜却不知几时把菜篮子拎在脚边,架上一个大瓦罐,不住往里添菜。

    江城不由好奇:“小姐……还饿?”

    她摇摇头,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今晚我看天色不早了,没以为你会回来……小江做事太认真了些。”她笑着问:“没赶得及吃晚饭吧?”

    “来。”明霜把涮好的菜夹满一碗,递给他,“吃吧,大过年的,哪能饿着肚子守岁。”

    “我……”

    “嘘。”明霜伸出食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屋里,“别把杏遥吵醒了,快吃。”

    不欲拂了她的好意,江城还是伸手接了。

    四下里悄然无声,明霜托腮看他吃饭,静静瞧了一阵,又转头去看月亮,今夜实在亮得出奇,连周围的颜色也带了几分湛蓝。

    “又是一年了……”她喃喃自语。

    不知几时等到子夜的,朦胧间听得墙外四面八方传来爆竹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睡去,身体腾了空,抱她的人手臂很结实,似曾相识的感觉。明霜往他胸前靠了靠,一梦未醒。

    *

    初五便是庆寿公主邀请明霜赏梅的日子,一大早她就被杏遥和未晚拽起来梳妆打扮。因为这是头回出席宴会,又是受公主所邀,少不得在穿着妆容上下点功夫。不能太艳也不能太淡,需得雅俗共赏,恰到好处才行。

    明霜倦意未消,稀里糊涂地由着她们挑衣裳,梳头,插花儿挂耳坠,等都装扮妥了,这瞌睡才算行了。

    “好了么?三小姐已经在前院等咱们了。”尚早在外催促。

    杏遥忙应道:“来了来了,她昨夜又看话本子了,眼圈黑得吓人,抹了不少脂粉才遮盖住。哎,真是的,怎么每回都挑要紧的时候看话本……”

    她边说边推明霜出来,江城闻言颔首。

    因为怕冷,饶是今天有暖阳,她也穿了件斗篷,颜色猩红,白狐毛做的领子,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整个人清新秀丽,他看得心中一动。

    眼见明霜抬眸望向他,江城忙垂下眼睑,施礼道:“小姐。”

    “走吧。”

    明府门外停着两架车马等候,明绣等得有些不耐烦,直嚷着快些走,两人登了车,便一路朝郡王府而去。

    行了半刻,车子在街北一处府邸前停下,正门大开,顶上匾额高悬“会稽郡王府”五个字,附近挨挨挤挤全是马车,想来皆是一同赴宴的朝中青年。

    明霜二人下了车,立时有管事上前带路。

    “是明大人家的千金吧?”他笑道,“这边请。”

    想不到对方如此热情好客,明霜略感讶然,有礼地道了声谢,明绣却觉得她多此一举,烦躁地瘪瘪嘴。

    “快走吧,咱们来得迟,只怕人都到弃了。”

    那管事笑着安抚她:“三小姐多虑了,这会儿不过到了十来个,还有七八个在后头的呢,姑娘们不早不晚,刚刚好。”

    明绣忙向他打听:“来的都有哪些人?”

    “和小姐们一样,是朝里大人的千金和公子,大家年纪差不多,想是很能聊在一块儿去……”

    几人说谈着正要进府,立在门边的守卫忽然横刀把江城拦住。

    明霜抬起头来。

    “郡主有令,此番小姐们的随从中,非丫鬟不得入内,还请这位公子留步。”

    她听着奇怪,似笑非笑道:“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那人面无表情:“这是郡主的命令,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

    明霜还想开口,明绣啧了一声,“不带他就不带他吧,本就不应该带的。人家姑娘小姐没有,偏咱们就有,岂不叫人笑话?”

    “这……”她也没办法,只能朝江城歉然颔首,“那你回去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不用担心。”

    “无妨。”他摇摇头,“我在角门候着。”

    “大冷天的,你候着干什么?”明霜失笑,“都说让你回去了……”

    话还没说完,明绣就伸手推她,“行了,磨磨唧唧的,他爱走不走,咱们可要进去了。”

    明霜本来便紧张,江城不在身边,她心里更没底了,由管事引着从前院往花园里走。过了月洞门,面前是一条幽静小道,白雪世界中已隐约看到红梅点点。明绣脚步比她快,急匆匆穿过石板道,眼前豁然开朗,说话声谈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一园子梅花盛开,其中有不少人站在雪中赏梅吃酒。

    明绣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清了清嗓子,便有目光朝此处投来,一见到明霜坐着轮椅,立时住了声。很快,场面骤然安静,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这边。

    明霜头一次觉得这样尴尬。

    以往没来过还好,总以为能和街上那些人一般,不会放在心上,看久了就习惯了,但她到底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被同样年岁的女孩儿和男子用如此神色打量,实在是难受。

    忽然觉得,叶夫人不让她出席这些宴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杏遥推着明霜跟在明绣身后,她眉眼低垂,余光却在那些人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摇着折扇,朝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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