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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完结] Ai写作测试《白蛇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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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佑佑 于 2025-8-16 22:00 编辑

第一章 雨浸残阶

建炎三年的梅雨季,杭州城像被泡在苦药里的棉团,连风都带着股化不开的潮腥。白家西跨院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胀,缝隙里钻出的青苔滑腻如脂,白灵均的竹杖点下去,总带起一小团湿泥,在地上洇出浅褐的印子,像没写完的字。

她倚着廊柱歇脚,右手攥紧拐杖顶端的竹节——那处被摩挲得发亮,浸着常年累月的汗渍,摸上去温温的,带着点草药混着皮肉的腥气。右腿空荡荡的裙摆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里面缠着的麻布,布纹里嵌着些干硬的药渣,是前日敷松节油药膏时蹭上的,气味像后山阴坡腐烂的落叶,闷得人发慌。

“姑娘,紫苏晒得差不多了。”青儿抱着竹筛子从厢房出来,粗布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白灵均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白灵均侧过身,左腿先往前挪半步,竹杖在身前顿稳,笃的一声。借着这股力,她身体微微前倾,空荡荡的右半边身子跟着晃了晃,像株被风推得倾斜的芦苇。落地时左腿膝盖猛地一沉,骨缝里传来钝痛,像有只湿冷的手在里面慢慢攥紧。她咬着下唇没作声,只把拐杖往石缝里扎得更深,铁皮包头刮过青石,发出细碎的刺啦声,惊飞了廊下避雨的麻雀。

竹筛里的紫苏叶泛着暗绿,青儿刚要往竹架上放,就听见院外传来环佩叮当。柳姨娘身边的翠儿踩着木屐进来,水红色比甲上绣着缠枝莲,走一步,发间的银钗就晃一下,碎光落在白灵均空荡荡的裤管上,像撒了把冷星子。

“大小姐,小娘请你过去呢。”翠儿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白灵均的残肢,嘴角勾着点若有若无的笑,“三少爷吵着要你手里的那只玉兔子。”

白灵均的指尖在竹杖上摩挲。那竹杖是三年前请老木匠做的,紫竹竿被磨得光溜,腋下抵着的地方结了层厚茧,像块老树皮。十二岁那年疫病横行,她发着高烧躺在城外破庙,只记得老郎中的锯子咬进骨头的声响,咯吱,咯吱,混着庙外哗哗的雨,还有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等烧退了,右腿就空了,伤口处塞着烧过的棉絮,闻着像烧糊的麻衣,疼得她整宿睁着眼,听着窗外的虫鸣变作秋蝉,又化作冬雪。

“不去。”白灵均的声音有点哑,是左腿的肌肉绷得太狠了。

翠儿撇了撇嘴,伸手就要去拉她:“小娘的话,大小姐也敢违逆?”

白灵均往旁边躲了躲,竹杖在地上顿出个响。左腿再往前跳半步,拐杖跟着移过去,笃。落地时左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能感觉到筋络在皮肤下突突地跳,像藏着只受惊的小兽。她扶着廊柱喘了口气,额角沁出的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衣领里,凉丝丝的,混着药膏的苦涩味。

穿过天井时,雨又下了起来,细密密的打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层白烟。白灵均的木屐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和竹杖的笃笃声掺在一起,像支笨拙的调子。柳小娘正坐在轩窗边喂三弟白明轩吃枇杷膏,看见她来,慌忙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银匙在白瓷碗沿刮出刺耳的尖声。

“你看你,把明轩吓着了。”柳小娘的声音软乎乎的,眼风却像冰锥子,直往白灵均的残肢上扎,“也是,明轩才三岁,哪见过这样的……”

白灵均扶着窗棂站稳,竹杖的铁皮包头在青砖上蹭出半圈白痕。府里的婆子们总背着她说,她这残腿是灾星照过的,若不是她染了疫病,生母也不会急火攻心去了。父亲听多了这些话,看她的眼神就越来越淡,像看件蒙尘的旧物,连过冬的棉衣,都比三弟的薄半层。

“爹在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老爷在前厅算账目呢。”柳小娘用银匙搅着碗里的枇杷膏,琥珀色的膏体转着圈,“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下月明轩生辰,你那支点翠金步摇,样式怪精巧的,给明轩当压箱底的物件正好。”

那步摇是生母留的念想,簪头的翠羽在阳光下会泛出孔雀蓝的光。白灵均的指尖猛地攥紧竹杖,指节泛白,腋下的老茧被磨得发烫。残肢的断口处突然窜起一阵锐痛,像有针在骨缝里钻,她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在不大的轩窗里打着转。

“那是我娘的东西。”

“什么你的我的?”柳小娘把银匙往桌上一拍,叮当一声,“这府里的东西,都是老爷说了算!你一个少了条腿的姑娘家,留着金钗银钿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风风光光嫁人去?”

雨丝斜斜地打在窗纸上,把柳小娘的脸映得模模糊糊。白灵均转身时,左腿没踩稳,往旁边趔了趄。青儿赶紧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甩开了。她咬着牙把竹杖往地上顿了顿,笃,笃,两步跳回廊下,木屐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脚,凉得像冰。

回西跨院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打在青儿举着的油纸伞上噼啪响。白灵均的竹杖点过积水潭,每一下都带起一圈涟漪,倒映在水里的影子也跟着晃,左半边身子结实,右半边却空得像个洞。阿芸跟在后面,伞沿往她这边倾了大半,自己的半边肩膀早湿透了,发梢滴着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院角的药圃被雨水冲得泥泞,白灵均想过去把晒药的竹筛子搬进房。左腿往前跳了一步,竹杖还没来得及跟上,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撑地,掌心按在湿泥里,冰凉的泥水混着草药的腥气,顺着指缝往肉里钻。

青儿惊呼着扑过来扶她,她却没动,就那么半跪在泥地里,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裙摆被雨水泡得透湿,贴在断口处,像层冷硬的壳。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笃笃笃,在雨里传得很远。断口处的钝痛还在慢慢啃噬着骨头,混着雨水的潮气,漫到心口,沉甸甸的,像压着块浸了水的石头。

雨还在下,打在她的发顶,打在她的竹杖上,打在这杭州城灰蒙蒙的天尽头。街面上隐约传来马蹄声,是北来的兵丁吧?听说汴梁那边早就破了,逃难的人正往南边涌。白灵均望着院墙上爬满的爬山虎,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叶子下,藏着去年青儿偷偷给她摘的野果子核,如今怕是早发了芽。她慢慢撑起身子,竹杖在泥地里顿出深深的印子,一步,一步,笃,笃,往厢房挪去,背影在雨幕里,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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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竹影窥残

建炎三年的暮色裹着雨气,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杭州城的飞檐上。许砚之缩在白家后墙的老槐树上,粗粝的树皮磨着掌心的旧伤,疼得他指尖发麻。怀里的半截铜钥匙硌着肋骨,是三天前从白家后门锁上拓下来的模子,边缘被他磨得发亮,却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送进锁孔。

墙内传来竹杖点地的声响,笃,笃,间隔着片刻的停顿,像滴漏里坠下的水珠。许砚之拨开垂落的槐树叶,看见西跨院的廊下立着个素色身影。白灵均正扶着廊柱弯腰,右手攥着竹杖,左手去够廊下竹架上的药筛。竹杖底端的铁皮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白的痕,她的左腿微微屈膝,空荡荡的右裤管随着动作晃了晃,像片被风卷动的枯叶。

“姑娘,我来吧。”青儿从厢房跑出来,慌忙抢过药筛。

白灵均直起身时,肩膀明显晃了晃。她侧过脸,鬓角的碎发被雨雾打湿,贴在额角,露出段细白的脖颈。许砚之看见她扶着竹杖的指节泛白,腋下抵着竹杖的地方,衣料被磨得发亮,像块反复搓揉过的旧布。三年前他在汴梁大牢外见过类似的痕迹——那些被铁链锁过的囚徒,手腕上总会留下这样的印子,沉默地诉说着看不见的重负。

他缩回身,后背贴在潮湿的树干上,树皮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青布短衫渗进来。怀里那本被雨水泡得发皱的账册硌着心口,上面记着父亲入狱前最后几笔药材交易,收方处的字迹虽然被涂抹过,隐约还是能认出“白”字的轮廓。父亲临刑前托人带话,说当年那批被指为“通敌”的药材,实则是发往杭州白家的,账本上藏着能洗清冤屈的证据。

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混着墙内竹杖点地的笃笃声。许砚之看见白灵均往药圃走,左腿先迈出半步,竹杖跟着顿在身前,借着这股力,身体往前倾,右腿空荡荡地悬着,整个人像只单翅的鸟,每一步都透着小心翼翼的平衡。药圃边的石阶高约半尺,她停在阶下,犹豫了片刻,青儿正要上前扶,却被她摆手制止。

只见她将竹杖换到左手,右手死死抓住旁边的石榴树枝。树皮上的尖刺扎进指腹,许砚之看见她指尖猛地一颤,却没松开。左腿用力一蹬,身体腾空的瞬间,竹杖迅速往石阶上一撑,笃——铁皮包头重重磕在石面上,发出闷响。落地时她踉跄了一下,左腿膝盖明显弯了弯,像是在缓冲全身的重量,额角渗出的细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许砚之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药铺后院那株被雷劈过的杜仲树,明明主干都裂了,却还在春天抽出新芽,只是每片新叶都带着点扭曲的倔强。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纸页边缘被雨水泡得发卷,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指。

暮色渐浓时,墙内传来柳小娘的尖声。“这点活都做不好?”柳小娘的声音裹着雨气飘出来,“让你照看药圃,倒让杂草长了半人高,留着当蛇窝吗?”

许砚之看见白灵均拄着竹杖站在药圃边,背对着他。柳姨娘身边的翠儿正用脚踢着药圃边的竹篮,里面的草药撒了一地,其中几株被踩烂,绿色的汁液混着泥水,在青石板上漫开。白灵均没作声,只是慢慢弯腰去捡,竹杖斜斜地撑在地上,身体几乎弯成了弓形。空荡荡的右裤管垂在泥地里,沾了些湿泥,像截被弄脏的棉絮。

“姑娘别捡了,我来。”青儿蹲下身,眼圈红得厉害。

白灵均摇摇头,指尖捏起株被踩断的薄荷。叶片上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她的手指很细,指腹却结着层薄茧,是常年抓握竹杖、打理草药磨出来的。许砚之忽然想起父亲的手,那双曾经握着手术刀的手,后来在牢里做苦役,指腹也结着这样的茧,只是比她的更厚、更糙。

柳小娘骂骂咧咧地走了,翠儿跟在后面,故意撞了白灵均一下。她的竹杖猛地歪倒,身体往旁边趔趄,青儿眼疾手快扶住她,却还是没稳住——两人一起摔在药圃边的泥地里。竹杖从手中脱落,滚出半尺远,铁皮包头在泥地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痕。

白灵均趴在泥里,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腿在泥地里蹬了两下,却没找到着力点。空荡荡的右腿在身后晃了晃,像条失控的鞭子。她的素色裙摆沾满了泥,鬓角的发也散了,沾着草屑,却始终没哼一声,只是咬着牙,一次次试图撑起身体。

许砚之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旧伤里。他见过市井里的乞丐用残缺的肢体博取同情,也见过权贵家的残疾子弟靠着家族荫庇,终日以酒消愁。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身处泥沼,却像株不肯弯折的芦苇,连挣扎都透着股不肯示人的骄傲。

直到青儿把她扶起来,递过竹杖,她才拄着杖站定,低头拍着裙摆上的泥。暮色落在她脸上,看不清表情,只看见她扶着竹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疼,倒像是在憋着股什么劲。竹杖在泥地里顿了顿,笃,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厢房走,背影在暮色里被拉得很长,左半边清晰,右半边却像被岁月啃噬过,带着种残缺的锋利。

夜渐深时,许砚之终于撬开了后墙的锁。他猫着腰穿过花园,青砖地上的积水映着月光,像面破碎的镜子。路过西跨院时,看见窗纸上映着白灵均的影子,她正坐在桌前,似乎在研药。左手按着药杵,右手转动药碾,动作缓慢却稳当,空荡荡的右裤管垂在凳下,像截安静的棉绳。

药碾子转动的咕噜声,混着她偶尔咳嗽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许砚之贴着墙根站着,能闻到从窗缝里飘出的草药香,薄荷的凉,当归的苦,还有点说不清的暖意,像极了父亲药铺里的味道。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她跳上石阶的样子,想起她指尖的茧,想起她摔在泥里却不肯出声的倔强。

怀里的账册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了。许砚之摸了摸账册上那个模糊的“白”字,第一次觉得,这或许不只是个需要复仇的名字,里面还藏着些更复杂的东西——比如那个拄着竹杖、在泥地里挣扎却不肯弯腰的身影,比如那股混着药香的、残缺却执拗的生命力。

他转身往柳小娘的院落走,脚步比来时轻了些。青砖地上的积水不再像破碎的镜子,倒像片被月光熨平的绸子,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西跨院窗纸上那抹安静的、带着药香的光。竹杖点地的笃笃声早已停了,可许砚之总觉得,那声音还在耳边响着,一下,一下,敲在他紧绷的心上,也敲在这动荡不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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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夜撞残灯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最后一下,许砚之的靴底已经沾上了白家后院的湿泥。青石板上的积水映着残月,把他的影子泡得发虚,像个随时会散的魂。怀里的铁尺硌着肋骨,冰凉的金属味混着指缝里的铁锈——那是白日里磨钥匙时蹭上的,此刻正随着心跳轻轻颤。

柳姨娘的珠楼在前院,可他绕到西跨院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窗纸透着昏黄的光,比前两夜亮些。许砚之躲在石榴树后,看见白灵均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没有阿芸在旁,她的动作显得格外滞涩:左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想去够镜台左侧的铜梳。右腿空荡荡的裤管垂在地上,随着动作晃了晃,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跳了跳。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梳齿时,她的身体突然猛地一沉。

“唔……”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里挤出来,白灵均慌忙用右手按住右髋。许砚之看见她的指节泛白,指腹深深掐进腰间的衣料里,指缝间露出的绷带边缘,渗着点深色的痕。烛火照在她后颈的碎发上,细汗顺着脊椎往下滑,没入衣领,留下条深色的痕。

这不是普通的累。许砚之的喉结动了动——他在药铺见过无数伤痛,这是残肢末端的神经在作乱,比刀割更磨人。

白灵均慢慢侧过身,想换个姿势。她先将竹杖往地上顿稳,笃的一声,借着支撑力将身体挪向左侧,左腿单独承受着全身的重量,膝盖微微打颤。空荡荡的右裤管失去平衡,带着身体往右侧歪去,她慌忙伸手去抓桌沿,却带倒了旁边的瓷瓶。

“哐当”一声,瓶里的药膏摔在地上,深褐色的膏体溅在青石板上,漫开股刺鼻的气味——是用松节油调的止痛膏,父亲以前常给截肢的伤兵用,说能压下残肢里的“虫咬”。

许砚之的手攥成了拳。他看见白灵均趴在地上,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左腿在地上蹬了两下,却因为右腿失衡,又重重摔回去。空荡荡的裤管沾了药膏,贴在断口处,像层冰冷的壳。她的额头抵着地面,发间的玉簪松了,滚到脚边,发出清脆的响。

原来没了丫鬟搀扶,她是这样的。白日里拄着拐杖跳上石阶的倔强,此刻碎成满地药膏,只剩狼狈。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护院换岗的脚步声。许砚之慌忙矮身,却听见白灵均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她正试图用牙齿咬住桌布,借着拉力撑起身体,下颌绷得紧紧的,唇色泛白,像是在跟谁较劲。右髋处的绷带被蹭得歪斜,露出半截狰狞的断口轮廓,在烛火下泛着青白。

许砚之的心跳乱了节拍。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咳血的样子,也是这样咬着牙,不肯在狱卒面前哼一声。

等护院的脚步声远了,他才贴着墙根往珠楼挪。路过西跨院窗下时,又听见里面传来动静——是竹杖戳地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却比白日里慢了许多,像根快断的弦。

珠楼的熏香甜得发腻,压得人喘不过气。许砚之撬开梳妆台的抽屉,指尖扫过锦盒里的珠钗,冰凉的金属沾着层脂粉,滑得像蛇。他要找的账册不在这儿,心沉了沉,转身往内室去。

刚掀开床幔,就听见前院传来喧哗——是白老爷提前回来了。许砚之暗骂一声,翻身从后窗跳出去,靴底踩翻了窗下的花盆,陶片碎裂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抓贼!”护院的吼声撕破了寂静。

他拔腿就跑,慌不择路间拐进了西跨院。院角的药架被撞得摇晃,晒干的草药撒了满地,苍术的苦味混着松节油的烈气,呛得他喉咙发紧。

“砰”的一声,他撞开了虚掩的房门。

烛火猛地晃了晃,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缠在一起。

白灵均正坐在榻边,刚用竹杖撑着站起来,右腿的裤管还沾着药膏。看见突然闯进来的男人,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受惊的鹿。左手下意识地去抓榻边的匕首——那是把小巧的银匕,许砚之白日里见过,阿芸说是她生母留的防身物。

可她的动作慢了半拍。残肢处的幻痛突然袭来,像有把钝锯在骨缝里拉扯,她踉跄着后退,左腿在地上磕了下,整个人重重撞在墙上,发出闷响。空荡荡的右裤管随着撞击扬起,露出里面缠着的麻布绷带,边缘磨得发毛,像片枯槁的叶子。

许砚之这才看清,她的残肢比想象中更严重——断口在右侧髋关节,几乎是齐根而断,绷带下的轮廓突兀地收窄,像被生生砍断的树桩。方才摔倒时蹭开的绷带缝隙里,能看见青紫的皮肉,泛着不正常的肿胀。

“你是谁?”她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他,眼底没有泪,只有警惕,“出去!”

许砚之的后背抵着门板,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见白灵均的左腿在微微打颤,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滴在锁骨处,像颗碎掉的星。她的手在墙上胡乱摸索,想够到什么,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砖缝,空荡的右腿在身后无意识地晃着,像在寻找不存在的支撑点。

这就是她一个人的时候。没有青儿搀扶,没有故作镇定的倔强,只有被残疾困住的无助。

“我不是贼。”许砚之的声音压得很低,“借地方躲一躲,护院在追我。”

白灵均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不是因为怕,是痛。她的右手虚虚地往右侧伸去,像是想按住什么,指尖却穿过空荡荡的裤管,抓了个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领口,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是幻肢痛。许砚之的心猛地揪紧。父亲以前给断了腿的老兵治过,说那是骨头在记恨消失的血肉,残肢越近躯干,痛得越凶,像有无数根针在骨髓里钻。

护院的脚步声到了院门口。许砚之看见白灵均咬着牙,用左腿撑起身体,左手抓起地上的竹杖,笃地顿在地上,像是下定了决心。

“从后门走。”她的声音带着痛后的沙哑,指了指榻后的暗门,“出去是假山。”

许砚之愣住了。他以为她会喊人,会把他推出去顶罪。这个被残疾困住的姑娘,此刻却比他更像个勇士。

“愣着干什么?”白灵均的额角青筋跳了跳,又一阵剧痛袭来,她的身体晃了晃,“我……我不会拦你,但也不会帮你。”

许砚之转身要走,却看见她突然弯下腰,用牙齿咬住桌布,左手死死攥着竹杖,指节泛白如骨。她的头抵着桌面,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小兽,空荡荡的右裤管在身后无助地摆动,像条找不到归宿的尾巴。

护院的吼声更近了。许砚之的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他看见地上的药膏,看见她歪斜的绷带,看见她空裤管里那截狰狞的断口——那些白日里被遮掩的狼狈,此刻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像幅带着血的画。

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医者看的不是伤口,是伤口里藏着的人。”

“躲起来。”许砚之突然开口,声音很沉,“按我说的做。”

没等白灵均反应过来,他已经冲过去,将她连人带杖扶到榻边。她的身体很轻,像片羽毛,却在他触到她右髋的瞬间,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

“你干什么!”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慌,左手攥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纹里。

许砚之没说话,扯过榻上的锦被,盖在她腿上,又将歪斜的绷带轻轻捋顺,动作快而稳。做完这一切,他才闪身躲进榻后的暗柜,柜门关上的前一刻,他看见白灵均正用竹杖撑着坐直,左手紧紧攥着那把银匕,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却亮得惊人。

护院撞门进来时,许砚之从柜缝里看见烛火下的她。左腿稳稳地踩着地面,竹杖顿在身侧,笃笃的声响像在敲着什么。空荡荡的右裤管被锦被盖着,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额角未干的冷汗,泄露了方才的痛。

“姑娘看见贼人了吗?”护院的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声。

白灵均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一点波澜:“方才听见响动,想来是往东边去了。我腿脚不便,没敢追。”

柜里的草药味突然变得很浓。许砚之的手按在怀里的账册上,纸页的边缘硌着掌心,有点疼。他想起她咬着桌布忍痛的样子,想起她空裤管里露出的断口,想起她眼底那点不肯熄灭的光。

原来这深宅大院里,最硬的不是珠楼里的金钗,是这个断了腿的姑娘,藏在疼痛里的骨头。

暗柜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许砚之听见竹杖点地的声响,笃,笃,很慢,却很稳,像在丈量着什么。过了许久,他听见她轻声说:“走了就别回来。”

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刚劲,像初春破冰的水。许砚之慢慢推开柜门,看见她正背对着他,用左手笨拙地收拾地上的药膏。空荡荡的右裤管垂在身后,像个沉默的惊叹号。

他没说话,转身从暗门出去。夜风带着雨气吹过来,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腿——那里健全无损,却突然觉得,比不过西跨院里那个空着裤管的姑娘,活得更像个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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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残杖泣血

许砚之的靴底刚踏上假山石,就听见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踹门声。

“逆女!”白老爷的怒吼像块巨石砸进西跨院,“你竟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

他猛地回头,从石缝里看见白灵均被护院按在地上。她的竹杖斜斜地扔在一旁,杖身从中间裂开道缝,像条被拦腰斩断的蛇。白老爷手里的马鞭抽在青砖上,发出啪的脆响,火星溅到她空荡荡的裤管上,烫出个焦黑的小洞。

“不是的爹……”白灵均的声音被按在地上的力道闷住,左腿在石板上徒劳地蹬着,带起些泥屑,“他是……”

“还敢狡辩!”柳姨娘的声音尖利如刀,从白老爷身后钻出来,“方才护院明明看见贼人进了你的房,不是你勾引来的,还能是他自己长了翅膀?”

许砚之的手死死抠住假山石的棱角,石尖扎进掌心的旧伤里,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父亲临刑前喷在他脸上的血。三年前那个雪夜,父亲也是这样被按在地上,监斩官手里的令牌掷在地上,发出的脆响和此刻马鞭抽打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震得他耳膜发疼。

“搜!给我往死里搜!”白老爷的怒吼里带着酒气。

许砚之咬着牙钻进假山深处的暗洞。这洞是他前日踩点时发现的,仅容一人匍匐,洞壁的湿泥糊住了他的口鼻,带着股腐叶的腥气。他听见外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听见白灵均压抑的痛呼,还有柳姨娘假惺惺的劝慰:“老爷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这等败坏门风的东西,处置了便是。”

处置了便是。

这五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许砚之的太阳穴。他想起父亲被斩首那天,围观的人也是这样说:“通敌叛国的奸贼,死了干净。”可只有他知道,父亲药铺后院埋着的账本里,记着军需药材的去向;只有他知道,父亲被打断的手指里,还攥着给前线将士配的救命药。

暗洞的尽头透着微光。许砚之爬出去时,听见西跨院传来拐杖断裂的脆响——是那根紫竹杖,白日里他还看见白灵均用它撑起身体,此刻却被白老爷踩在脚下,裂成了两段。

“明日午时,家法处置。”白老爷的声音冷得像冰,“让全城人都看看,我白家没有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儿!”

许砚之贴着墙根狂奔,胸口像被巨石压着。他想起方才躲在暗柜里,看见白灵均用左手按住右髋的样子,残肢处的绷带渗着血,嘴唇咬得发白;想起她空荡的裤管沾着药膏,在烛火下轻轻晃动;想起她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是指给他逃生的路。

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血沫子从嘴角涌出来:“那批药材……在白家……柳氏……账册……”没说完的话像根刺,扎了他三年。他潜入白家,本是为了找账册洗清冤屈,可此刻怀里的信纸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上面的字迹像在嘲笑他的自私。

跑到钱塘江边时,晨雾已经漫了上来。许砚之跪在滩涂上,冰冷的江水没过脚踝,混着掌心的血,在沙地上洇出刺目的红。他想起父亲的药铺被查封那天,也是这样的雾,官兵的刀劈开“悬壶济世”的匾额,药柜里的当归、黄芪撒了满地,被马蹄碾成泥。父亲被拖走时,药箱掉在地上,里面的铜药臼滚出来,撞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响和方才那根拐杖断裂的声音一模一样。

“爹……”许砚之的喉咙发紧,像被药渣堵住了。他终于明白,父亲要他找的不只是账册,是公道,是那些被诬陷的好人,不该像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西跨院里,白灵均趴在冰冷的青砖上,右髋处的断口像被无数根针在扎。

柳姨娘让人卸了她房里的竹榻,只留个冰冷的蒲团。护院方才拖拽她时,断口撞在桌角上,麻布绷带早就被血浸透了,贴在皮肉上,又冷又黏,像块烂掉的牛皮。

“姑娘,喝点水吧。”阿芸被打得嘴角青肿,端着水碗跪在她面前,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里。

白灵均摇了摇头,想撑起身体,却发现连动一下都难。右腿空荡荡的,左边的膝盖在拖拽时磕破了,血和泥混在一起,结成了硬痂,一动就牵扯着疼。那根断成两截的紫竹杖躺在不远处,断裂处的竹纤维像炸开的毛,看着格外刺眼。

没有了拐杖,她连站都站不稳。

“是我害了你。”白灵均的声音很轻,带着股血腥味,“早知道……”

“姑娘别这么说。”阿芸哽咽着,“那男人定是柳姨娘引来的,她就是想害你!”

白灵均望着窗纸。天快亮了,外面传来洒扫的声音,仆妇们的脚步声匆匆,却没人敢往这西跨院看。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截腿,也是这样的清晨,老郎中的锯子咬进骨头,她疼得昏死过去,醒来时看见母亲趴在床边哭,鬓角的白发比雪还亮。可现在,母亲不在了,连唯一能支撑她的拐杖,也断了。

“阿芸,扶我起来。”

白灵均咬着牙,借着阿芸的力,用左腿撑起身体。右腿空荡荡地悬着,整个人像片被风刮得倾斜的叶子。刚站直,断口处就传来一阵剧痛,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动,眼前瞬间发黑,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地上,和血混在一起。

“姑娘!”阿芸慌忙扶住她,却被她推开了。

“我自己来。”白灵均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她试着往前跳了一步,左腿落地时,膝盖一软,重重摔在地上。断口撞在青砖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股腥甜,像吞了口血。

原来没有拐杖,她连一步都走不了。

柳姨娘带着翠儿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白灵均趴在地上,素色的裙摆沾满了血和泥,空荡荡的右裤管扭曲着,像条死蛇。

“哟,这是怎么了?”柳姨娘捂着鼻子,嫌恶地往后退了退,“妹妹这是想不开,要自寻短见?”

白灵均没抬头,指尖抠进青砖的缝隙里,指甲断了半截,渗出血珠。

“父亲说了,明日午时用家法。”柳姨娘的声音甜得发腻,“妹妹也该认命,谁让你……天生就带晦气呢?”

翠儿在一旁煽风点火:“姨娘仁慈,还替姑娘求了情,用白绫赐死,留个全尸呢。”

全尸?白灵均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子。她连条完整的腿都没有,谈何全尸?

柳姨娘走后,阿芸抱着她的腿哭:“姑娘,我们逃吧!我带你逃!”

白灵均望着那根断成两截的拐杖,断裂处的竹茬在晨光里泛着白,像父亲药箱里那把磨钝了的手术刀。她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右髋处的断口,隔着血浸透的绷带,能感觉到骨头在发烫。

“逃?”她轻声说,“往哪逃?”

没有拐杖,她连西跨院的门都出不去。

可当阿芸偷偷从灶房拿来些干粮,又用布条给她重新包扎伤口时,白灵均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她想起那个夜闯闺房的男人,想起他眼里的急切和慌乱,想起他怀里露出的信纸角,上面似乎有个“药”字。

父亲的药材生意,柳姨娘的神秘,还有那个男人的闯入……这些碎片像草药一样在她脑子里翻滚,渐渐熬出点什么。

“阿芸,”白灵均抓住丫鬟的手,掌心的血蹭在她手背上,“找根结实的布条来。”

她要活下去。不是为了白家的虚名,是为了弄清楚,这深宅大院里藏着的秘密,是不是和她这条断腿一样,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照在断成两截的紫竹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白灵均咬着牙,用布条紧紧缠在右髋处,疼得眼前发黑,却终于用左腿撑起了身体,一步,一步,往前跳去。每落地一次,断口就像被撕裂一次,可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像暗夜里重新燃起的烛火。

而此刻的钱塘江边,许砚之正对着晨雾里的杭州城,慢慢握紧了拳头。怀里的信纸被体温焐得发暖,上面父亲的字迹渐渐清晰。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那个断了腿的姑娘,和他父亲一样,都被卷进了这场阴谋里。他要回去,不仅为了账册,更为了那些像芦苇一样被风雨压弯,却不肯折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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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破竹逢君

白灵均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第三道血痕时,终于摸到了西跨院的后门门闩。

青儿在前院引开护院的声响还没散尽,她用牙齿咬着布巾堵住痛呼,左手死死攥着门框上的铜环,指腹抠进锈迹斑斑的纹路里。右腿空荡荡的裤管在夜风中扫过脚踝,带着断口处渗血的绷带,黏腻得像条蛇。

“姑娘,快!”青儿的声音从墙外翻进来,带着哭腔。

白灵均深吸一口气,左腿猛地发力,身体像片被风掀起的叶子,往门外扑去。落地时膝盖重重磕在巷口的石子路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右髋处的断口像被塞进了烧红的铁球,顺着骨头缝往五脏六腑里窜。

她听见身后传来护院的吼声,靴底碾过石子的声响越来越近。青儿扶着她往暗处拖,可没了拐杖,她的身体软得像团棉花,每挪一步都要靠左腿单独撑起全身重量,断口处的剧痛让她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姑娘,用这个!”青儿突然从墙角拖过根断竹,是昨夜风雨刮断的晾衣竿,表皮还带着青绿色的潮气。

白灵均抓住竹杆的瞬间,掌心被粗糙的竹节硌得生疼,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将断竹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借着这股力撑起身体。左腿先往前跳半步,断竹跟着移过去,再撑起,再跳——动作生涩得像刚学步的孩子,竹杆底端在泥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混着滴落下的血珠。

逃出三条街后,青儿突然停住脚步,往她怀里塞了个布包。“姑娘,我引开他们,你往东边走,那里有去乡下的船。”没等白灵均反应,青儿已经提着裙摆往另一条巷口跑去,故意踩响了脚下的空酒坛。

“在那儿!”护院的吼声追着阿芸去了。

白灵均拄着断竹站在原地,看着青儿消失在巷口的身影,喉咙像被药渣堵住了。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跳,断竹戳在石板路上的声响越来越稳,笃,笃,笃,和她的心跳渐渐合拍。起初每跳三步就要歇一歇,断口处的疼痛让她直冒冷汗,后来竟慢慢找到了节奏,竹杆撑地的力道越来越匀,左腿落地的缓冲也越来越稳,只是裤管磨破的地方露出的皮肉,早已被粗糙的布料蹭得血肉模糊。

天快亮时,她躲进了城郊的破庙。庙角的香炉里积着半寸厚的灰,闻着有股潮湿的霉味。白灵均靠着断墙坐下,解下绷带查看伤口——断口处的皮肉磨破了,沾着草屑和泥,像块被踩烂的草药。她从青儿塞给她的布包里翻出点金疮药,是母亲留下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刺得她倒吸冷气,眼里却没掉一滴泪。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就在破庙和附近的山林间打转。断竹被她削去了毛刺,底端磨得发亮,成了临时的拐杖。她学会了用单腿跳着拾柴,跳着汲水,甚至能跳着在溪边清洗草药。竹杆点地的声响从生涩变得沉稳,左腿的肌肉越来越结实,只是每到阴雨天,断口处的幻痛还是会准时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骨缝里钻,疼得她蜷在草堆里发抖。

这日清晨,她拄着断竹去溪边晒草药,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她猛地转身,断竹往地上一顿,摆出防御的姿态——竹杆的影子在晨光里斜斜地拉着,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是许砚之。

他站在溪对岸的芦苇丛边,青布短衫上沾着泥,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急切。看见她的瞬间,他像是松了口气,脚步踉跄着踩进溪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管。

白灵均的心跳骤然乱了。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空荡荡的右裤管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缠着的、已经发黑的麻布。脸上的皮肤被日晒雨淋得粗糙了,嘴角还带着道前几日被荆棘划破的疤,唯有那双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

“你……”许砚之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断竹上,又移到她磨破的裤脚,喉结动了动,“我找了你很久。”

白灵均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断竹。竹杆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压下些莫名的慌乱。她看见他身上的伤——眉骨处贴着块草药,袖口沾着暗红的血渍,像是经过了打斗,可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算计,只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她药篓里混在一起的草药,苦中带着点说不清的暖。

“那天……”许砚之往前走了两步,溪水没过他的脚踝,“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白灵均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些日子她听过太多嘲讽和唾弃,却没想过会从这个连累她的男人嘴里,听到一句道歉。断口处的幻痛又隐隐袭来,她下意识地用断竹往地上顿了顿,笃,声响在寂静的溪边格外清晰。

许砚之的目光落在她的断竹上,突然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把小刀,开始削溪边的芦苇杆。刀刃划过芦苇的声响很轻,像风吹过药草。他削得很认真,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芦苇杆上,很快被绿色的表皮吸收了。

“这个更轻些。”他把削好的芦苇杖递过来,杆身光滑,底端被削成了斜角,“不容易打滑。”

白灵均迟疑着接过,芦苇杖比断竹轻了许多,握着却很稳。她试着往旁边跳了半步,芦苇杖在泥地上顿出轻脆的笃声,断口处的震动竟比之前小了些。

“我父亲……是被冤枉的。”许砚之突然开口,望着溪水里的倒影,“三年前,他因为一批药材被指通敌,死在牢里。我来白家,是为了找能证明他清白的账册。”

白灵均的动作顿住了。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锁着的柜子,想起柳姨娘总在深夜偷偷翻看的账本,想起那日许砚之怀里露出的信纸角。

“柳姨娘房里……有个描金漆盒。”她轻声说,芦苇杖在地上顿了顿,“我见过她藏在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

许砚之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烛火。他看着她,看着她被晒黑的脸颊,看着她嘴角那道浅浅的疤,看着她空荡荡的右裤管被晨风吹起,突然觉得,这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比他要找的账册更重要。

“我会还你清白。”他说,声音很沉,像在发誓,“也会还你一个公道。”

白灵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看着芦苇杖在泥地上投下的影子,细细的,却很直。远处传来山雀的叫声,溪水流过石头的声响哗哗的,混着芦苇杖偶尔点地的笃声,像支不成调的曲子,却让她断口处的疼痛,莫名减轻了些。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是她变卖首饰剩下的最后一点碎银。“我知道哪里可以开个小医馆。”她看着许砚之,眼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多了点什么,像初春的嫩芽,悄悄从土里钻了出来,“我会看病,你……识字算数,或许可以试试。”

许砚之看着她手里的碎银,又看着她握着芦苇杖的样子,突然笑了。他的笑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好。”

晨光漫过溪岸,照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白灵均拄着新削的芦苇杖,往溪边的药篓跳去,动作依然有些蹒跚,却比之前稳了许多。许砚之跟在她身后,替她拾起散落的草药,指尖偶尔碰到她的,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让两人都顿了顿,又默契地移开,只有溪水里的倒影,紧紧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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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药香绕榻

杭州城郊的药铺招牌挂起来那天,是清明后第一个晴天。许砚之用剩下的碎银请木匠做了块“回春堂”的木匾,字是他写的,笔锋里还带着当年父亲教他描红时的影子。白灵均拄着新做的竹杖站在匾下,看着阳光透过“回”字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鼻尖萦绕着新劈的竹屑味,混着墙角晾晒的艾草香,心里忽然踏实了。

铺子里的药柜是旧货市场淘来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榉木原色。许砚之蹲在地上,用砂纸细细打磨柜角的毛刺,掌心的茧蹭在木头上,发出沙沙的响。白灵均坐在竹凳上,将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左手捏着药秤,右手转动秤砣,动作慢却稳。她的右腿搭在特制的矮凳上,空荡荡的裤管垂着,被穿堂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缠着的干净麻布。

“这味蒲公英得再晒三日。”白灵均指着竹筛里的药材,声音比在白家时亮了些,“潮气没褪尽,熬出来的药会发涩。”

许砚之直起身,额角的汗滴在柜面上,洇出个小圆点。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鬓角别着朵晒干的野菊——是前日去后山采药时摘的,她说能明目。她的指腹沾着点药粉,泛着淡淡的黄绿色,那是常年打理草药留下的印记,比珠楼里的脂粉更让人心安。

“傍晚去趟集市,买些陶碗。”许砚之拿起抹布擦柜子,“昨日张婶来说,药汁总洒在粗瓷碗的豁口上。”

白灵均点头时,竹杖往地上顿了顿,笃。她试着往药柜前跳了两步,新竹杖的底端包着层铜皮,在青石板上划出细响。许砚之伸手想扶,却见她已经稳住了身形,左手按在柜沿,右腿的矮凳被带得往前挪了半尺,动作虽有些滞涩,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他缩回手,心里像被温水浸过。这些日子,他见过她无数次这样的“试”——试着重物只用左手提起,试着单腿跳着扫地,试着在颠簸的药篓里稳住重心。她从不说疼,可他总能在深夜听见她压抑的呼吸声,看见她悄悄往断口处贴膏药时,指节泛白的样子。

医馆开张第一个月,来的多是附近的穷苦人。有拉货的脚夫扭伤了腰,有浣纱的妇人被毒虫咬了,还有流鼻涕的孩童发着低热。白灵均坐在竹凳上问诊,许砚之在一旁抄方抓药,偶尔递过一杯温水,或是替她挪动矮凳。

那日收治了个被马车碾伤腿的老汉,伤口溃烂得发臭,周围的邻居都捂着鼻子躲远。白灵均却让许砚之打来热水,亲自用布蘸着烈酒清洗伤口。腐肉的腥气混着酒精的烈味,呛得她直皱眉,可手上的动作没停,左手按住老汉的腿,右手持着小刀剔除烂肉,额角的汗滴在老汉的裤腿上,像落在干涸土地上的雨。

“姑娘不怕晦气?”老汉疼得龇牙咧嘴,眼里却有了湿意。

白灵均没抬头,声音埋在药味里:“医者眼里,只有伤口,没有晦气。”

许砚之站在药柜后,看着她空荡荡的右裤管垂在凳边,看着她左手用力时臂弯绷起的线条,忽然觉得,这窄小的医馆里,藏着比任何药材都珍贵的东西。

夜里关了铺门,两人就着油灯清点药材。许砚之数着当归的片数,白灵均用小秤称着甘草的重量,偶尔抬头对视,眼里的笑意像灯花似的,轻轻炸开。他会给她讲汴梁药铺的旧事,讲父亲如何用一味不起眼的紫苏救了难产的如何;她会说杭州的草药习性,说哪座山的石菖蒲最能安神。药香在夜色里漫开,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缠成一团。

谷雨那天,许砚之从集市回来,手里攥着支银步摇,簪头是朵简单的梅花。他把步摇插在白灵均鬓角时,指尖碰到她的耳垂,烫得像在药罐里煨过。

“我没有三媒六聘。”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掌心的汗沾在她的发间,“但我许砚之这辈子,定护你周全。”

白灵均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脉搏跳得很急,像药炉里翻腾的药汁,烫得她指尖发麻。

新婚之夜没有红烛高燃,只有盏昏黄的油灯,映着墙角的药篓。许砚之替她解下发间的步摇,银链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她的头发散开,落在肩上,带着股淡淡的草药香,比他闻过的任何熏香都醉人。

他慢慢褪去她的衣衫,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右髋处的断口上。疤痕像条蜿蜒的河,从腰侧延伸下去,皮肤的颜色比别处浅些,带着点不平整的褶皱。她下意识地想躲,左手攥紧了身下的褥子,指节泛白。

“别怕。”许砚之的声音很轻,吻落在她的疤痕上,带着点凉意,像清晨的露水落在药草上。

她的身体很轻,像株被风拂过的芦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残肢,感受着她的战栗,像呵护着株易碎的兰草。她的呼吸起初有些乱,带着压抑的痛——不是伤口的疼,是太久没有被这样温柔对待的无措。后来渐渐稳了,左手轻轻环住他的背,指尖陷进他的皮肉里,像抓住救命的浮木。

没有健全人的自如,却有着笨拙的珍惜。他像研读药材图谱似的,记住她每一寸肌肤的敏感,每一声轻喘里的欢喜与羞怯。断口处的皮肤很薄,他不敢碰,只吻着她的肩窝,那里有淡淡的药香,是她常年敷药留下的印记。她在他怀里微微颤抖,像株在风中摇晃的药草,却慢慢舒展了枝叶,把根须悄悄往他心里扎。

天快亮时,白灵均蜷在他怀里,右髋抵着他的腰,左腿轻轻搭在他的腿上。许砚之能感觉到她残肢处传来的微弱震颤,像株植物在暗夜里生长的动静。他伸手,替她掖好被角,指尖碰到她臂弯的薄茧,心里忽然填满了——原来所谓圆满,从不是拥有完整的四肢,而是两颗残缺的灵魂,能在彼此的褶皱里,找到妥帖安放的角落。

日子像药锅里的汤,慢慢熬出了滋味。白灵均的医术渐渐传开,有人从城里特意赶来,就为让她搭搭脉。许砚之把药铺往后拓了间,隔出个小小的诊室,又请木匠做了张带轮的竹榻,方便白灵均在铺子里移动。

清晨的阳光里,总能看见这样的景象:白灵均坐在竹榻上,左手搭着病患的脉,许砚之在一旁研墨抄方,偶尔替她递过药杵。竹榻移动时发出轻微的咿呀声,混着药碾转动的咕噜声,像支安稳的曲子。诊室的墙上挂满了病患送的锦旗,红绸子上的金字在阳光下发亮,映得两人眼里都有了光。

有次收诊晚了,许砚之推着竹榻送白灵均回后屋,路过药圃时,看见她种的薄荷开了细碎的白花。他停下脚步,弯腰摘了朵,别在她鬓角。

“如今回春堂的名气,比城里的大药铺还响。”他的声音裹着夜色里的药香,“柳姨娘若知道,怕是要气歪了脸。”

白灵均笑了,竹榻轻轻晃动,空荡荡的裤管扫过他的脚踝,像片温柔的叶子。“我倒要谢谢她。”她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草药的气息,“若不是她,我还困在白家的院子里,哪能看见这么多……活着的模样。”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在寂静的夜里。药圃里的虫鸣唧唧喳喳,和竹榻的咿呀声、两人的呼吸声缠在一起,在这小小的医馆里,酿出了比任何良药都更暖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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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蛇影缠心

入夏的第一阵雷雨过后,杭州城的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土腥气。回春堂的竹门刚卸下,就见几个邻里缩在对面的茶摊下,对着医馆指指点点,看见许砚之出来,慌忙低下头,茶碗碰撞的叮当声里,裹着些含混的议论。

“……就是她,右半边身子没腿,听说夜里会显出原形……”
“前几日城西张屠户的儿子夭折,前夜就看见个白影子在他家屋顶飘,保不齐就是那蛇妖吸了童男的精气……”

许砚之的手猛地攥紧了药箱的提手,竹篾硌进掌心的旧伤里。他转身回屋时,靴底碾过门槛的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像在碾碎那些污秽的言语。

白灵均正坐在竹榻上整理药方,听见动静抬起头。她的竹杖斜靠在榻边,底端的铜皮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光。看见许砚之紧绷的侧脸,她捏着狼毫的手指顿了顿,宣纸洇出个墨点,像滴落在心湖上的泥。

“外面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今早梳头时,她对着铜镜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右裤管,突然觉得那褶皱真像蛇鳞的纹路,心里一阵发寒。

许砚之避开她的目光,去灶房烧水,铜壶撞在灶台上,发出哐当声。“没什么,市井流言罢了。”他不敢看她,怕眼里的愤怒泄露了那些不堪的话——他们说她断腿是因为蛇尾被斩,说她的草药里掺着蛇涎,说她治病救人是为了积攒精气,好修炼成形。

可流言像藤蔓,总往缝隙里钻。

午时来了个发热的孩童,母亲抱着孩子刚进医馆,就被追来的婆婆拽了出去。“你疯了!敢把娃给蛇妖看?”老妇人的拐杖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前儿个王秀才家的丫头,就是被她看完病,夜里就说胡话,喊着要跟蛇走!”

孩童的哭声撕心裂肺,白灵均攥着药方的手指泛白,指尖的药粉簌簌往下掉。她看见自己映在药柜铜环上的影子,左半边清晰,右半边空荡荡的,确实像被什么东西啃噬过的残躯。

“我回屋歇歇。”她撑着竹榻扶手站起来,左腿落地时晃了晃,断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像有冰冷的蛇信子在舔舐骨头。

许砚之看着她踉跄的背影,竹杖点地的声响比往日沉了许多,笃,笃,像敲在他心上。他追进后屋时,正看见她对着铜镜,用手死死按住右髋,指腹抠进疤痕的褶皱里,像是要把那块皮肉剜下来。

“别这样。”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冰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药罐。

白灵均猛地抽回手,转身时带倒了竹杖,笃地砸在地上。“你别碰我!”她的声音发颤,空荡荡的裤管在转身时扬起,“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怪物!你看这断口,是不是像蛇被斩了尾?你闻这药膏味,是不是混着腥气?”

她抓起铜镜砸在地上,碎片四溅,映出无数个残缺的影子。“我早就该知道,我这样的人,不配活着,不配……”不配被你这样好的人珍惜。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滚烫的泪,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许砚之蹲下身,慢慢拾起地上的竹杖,递到她面前。他的声音很沉,像熬了整夜的药汤:“灵均,你看这竹杖。”

白灵均别过脸,泪水模糊了视线。

“它是去年后山砍的紫竹,被虫蛀过,所以才削得特别粗。”许砚之握着竹杖的中端,那里有个不起眼的虫眼,“可它撑得住你,撑得住药篓,撑得住我们的医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残肢上,“就像你。”

没等白灵均反应,他已经握住她按在右髋的手,轻轻挪开。他的指尖带着药草的暖意,拂过她疤痕周围的皮肤,细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然后,他俯下身,在那片凹凸的疤痕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像有惊雷在耳边炸开。

白灵均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忘了。那处皮肤因为常年敷药而格外敏感,他的唇带着温热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落在疤痕上时,没有厌恶,没有躲闪,只有小心翼翼的珍视。断口处的幻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麻痒,顺着脊椎往上爬,让她指尖发颤,眼眶更热了。

“这里不是蛇尾。”许砚之抬起头,眼里的认真像药杵碾过的药粉,细而坚定,“是伤痕。是你熬过疫病,熬过磋磨,熬到遇见我的证明。”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在我这里,它比任何完整的肢体都珍贵。”

白灵均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见他鼻尖沾着的药末,看见他眼里映出的自己——那个狼狈、自卑,却被他视若珍宝的自己。她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任由泪水淌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

可流言的刀子,比幻痛更伤人。

傍晚时分,几个汉子举着锄头砸在了回春堂的招牌上。“砸了这蛇窝!”领头的是城里最大药铺的掌柜,他的药铺近来门可罗雀,此刻正红着眼嘶吼,“我儿子就是被这妖女治死的!”

竹门被踹得粉碎,药柜上的瓷瓶摔了满地,当归、黄芪混着碎瓷片,被他们的脚碾成泥。许砚之把白灵均护在身后,抄起药杵就要上前,却被她死死拉住。

“别去。”她的声音发哑,左腿支撑着两人的重量,断口处的疼痛让她脸色发白,“我们走。”

他们眼睁睁看着医馆被砸得稀烂,看着那些曾经被他们救治过的邻里,此刻正围在外面叫好,捡起地上的草药往他们身上扔。有片干枯的紫苏叶落在白灵均空荡荡的裤管上,像只死去的蝴蝶。

退到巷口时,白灵均回头望了一眼。那间他们亲手打理的医馆,此刻像个被撕碎的药包,药香混着尘土味,在暮色里弥漫。她的竹杖往地上顿了顿,笃,声响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总会好的。”她对许砚之说,也对自己说。可只有她知道,那关于蛇妖的流言,像条冰冷的蛇,已经顺着她的断口,缠上了她的心脏。夜里躺在床上,她会下意识地往床边挪,怕自己“冰冷的蛇尾”碰到许砚之;晨起穿衣,她会把麻布缠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遮住那些丑陋的疤痕。

许砚之紧紧牵着她的手,掌心的汗混着她的,在暮色里凝成一片湿。他知道,安慰的话此刻显得苍白,唯有陪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让竹杖点地的笃笃声,盖过那些伤人的流言。只是他没想到,这流言像附骨之疽,不仅缠上了白灵均,还引来了更可怕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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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残躯泣血

入秋的风卷着纸钱灰,贴在回春堂斑驳的门板上,像块洗不净的血痂。白灵均拄着竹杖站在药圃边,看着最后几株紫苏被秋霜打蔫,断口处的幻痛又准时袭来,像有无数根冰针在骨缝里钻。

已有三日没见到许砚之了。

那日他说去城里给兄嫂送些新晒的药材,临走前替她把竹榻推到暖阳里,指尖蹭过她右髋的疤痕,轻声说:“等我回来,给你带城南的桂花糕。”竹杖靠在榻边,底端的铜皮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像句没说完的承诺。

可现在,竹杖还在,人却没了音讯。

“蛇妖!出来受死!”

骂声像冰雹似的砸过来时,白灵均正用左腿跳着拾药篓里散落的甘草。她猛地转身,竹杖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看见许砚之的兄长许明远带着几个捕快,还有个穿着袈裟的僧人,正堵在医馆门口。

许明远穿着捕快的皂衣,腰间的铁尺闪着冷光,看见她的瞬间,眼里的厌恶像淬了毒的刀:“果然是你这妖孽,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连家都不回了!”

他身后的百姓举着锄头木棍,脸上的狂热像被点燃的柴草。“烧死她!”“砍了她的蛇尾!”污言秽语混着唾沫星子,溅在她的竹榻上,留下点点湿痕。

白灵均的左腿在发抖,不是怕,是断口处的疼痛让她站不稳。“许大哥,砚之呢?”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散,竹杖在地上颤出细碎的响,“他说会回来的。”

“别叫我大哥!”许明远一脚踹翻了药篓,甘草撒了满地,被他的靴底碾成泥,“我弟弟就是被你这妖怪灌了迷魂汤!大师说了,你这断腿根本不是疫病所致,是修炼时被天雷劈断的蛇尾!”

那僧人往前一步,手里的桃木剑指着她的脸,袈裟上的檀香混着劣质的脂粉味,闻着让人心慌。“此女身带妖气,断腿藏尾,双臂隐鳞,若不除之,必祸及杭州!”他的声音尖利如哨,“需斩其双臂,断其妖根,方能保一方平安!”

“斩!斩!斩!”百姓的吼声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

白灵均猛地后退,竹杖却被一个孩童绊倒,笃地摔在地上。她失去支撑,重重跌在青石板上,左腿在地上蹬了两下,空荡荡的右裤管扭曲着,像条濒死的蛇。断口处的绷带被蹭开,露出狰狞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白。

“砚之……”她望着城的方向,喉咙里涌上股腥甜,“你回来啊……”

没有人回答。只有许明远的冷笑,僧人的诵经,还有百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被按在药圃边的老槐树下,粗糙的麻绳勒进胳膊的皮肉里,像要嵌进骨头。断口处的疼痛和手臂被勒的剧痛混在一起,让她眼前发黑,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沾着草药的泥土里。

“妖女,受死吧!”

当砍柴刀劈下来时,白灵均听见自己的骨头碎裂的声响,咔嚓,咔嚓,像那年老郎中锯她腿骨时的动静,只是更脆,更疼。鲜血喷溅在槐树叶上,红得刺眼,混着树胶的腥气,闻着像极了疫病时满城飘着的血腥。

她没喊,只是死死咬着牙,望着城的方向。直到意识模糊前,她看见自己的左臂掉在药圃里,手指还在抽搐,像条被斩断的蛇。

再次醒来时,医馆已经烧没了。

焦黑的木梁横在地上,还冒着丝丝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草药味和皮肉的腥气,呛得她直咳嗽。她躺在一堆干草里,右臂空荡荡的袖子搭在胸前,左臂的断口缠着肮脏的破布,血已经发黑,像块凝固的沥青。

右腿还是空的,左腿的膝盖磕出了血,和草屑粘在一起,一动就扯得疼。

她想抬手摸摸脸,却发现两边都是空的。

“啊——”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喉咙里挤出来,不是因为伤口,是心里那处被生生剜掉的慌。她像条离水的鱼,在干草里扭动着,空荡荡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挥舞,却什么都抓不住。断口处的幻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手臂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腿骨像被烈火在烧,五脏六腑都像被揉碎了再塞进胸腔。

“砚之……你在哪……”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泪淌进嘴里,又苦又咸。

日子在疼痛和绝望里熬着。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伤口开始流脓,发着高烧呓语时,才被路过的哑女阿禾救回破庙。阿禾用烧红的烙铁烫她的伤口,皮肉烧焦的气味让她清醒了几分,却也让她彻底明白——她的胳膊,真的没了。

伤口愈合后,她成了个真正的废人。

没有腿,没有臂,连翻身都要靠阿禾帮忙。她躺在草堆上,看着破庙漏下的天光,一点点从亮变暗,心里的绝望像青苔,爬满了每一寸角落。

起初她连吃饭都不会。阿禾把粥舀在木碗里,她只能用左脚的脚趾笨拙地勾着勺子,往嘴里送,粥却顺着下巴淌进脖子,湿冷地贴在皮肤上。断口处的幻痛总在这时袭来,她会下意识地想抬手擦,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袖管晃了晃,于是哭得更凶,把木碗都踢翻了。

“别……别踢……”阿禾比划着,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眼里满是怜惜。

白灵均望着自己的左脚,脚趾蜷曲着,像只无用的爪子。她想起许砚之替她削芦苇杖时的样子,想起他吻她断口时的温度,眼泪又淌了下来。他是不是也信了那些话?是不是觉得她真的是妖怪?不然,他怎么会不回来?

她开始学着用脚。

先用脚趾夹着石子,在地上划,练到脚抽筋,就在草堆里滚几圈,断口处的疼痛让她忘了抽筋的酸。再学着用脚勾着布巾擦脸,勾着木梳梳头,常常把头发扯得生疼,头皮发麻。最难的是穿衣,她得用左脚把衣襟勾起来,一点点往身上套,空荡荡的袖管总不听话,缠在一起,让她急得直哭,哭完了再重新来。

阿禾偷偷给她带来根磨光滑的木杖,底端包着铁皮。她咬着牙,用左脚勾着木杖的中端,往腋下一送,借着阿禾的力,竟能靠着墙站片刻。只是左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膝盖抖得像风中的烛火,断口处的疼痛让她直冒冷汗,站不了片刻就得坐下。

可她没放弃。

每日天不亮,她就用左脚撑着身子,在破庙里跳着转圈,木杖点地的声响笃,笃,笃,像在跟命运较劲。左脚的脚趾磨出了厚茧,脚踝肿得像馒头,可她看着自己映在破碗水里的影子——那个没有腿,没有臂,却能靠着木杖站稳的影子,眼里第一次有了点光。

她想活下去。不是为了等许砚之,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些没说完的话,没熬完的药,还有那些不该白白受的苦。

深秋的一个傍晚,她正用左脚勾着药杵捣药,破庙的门被推开了。

夕阳的金光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青布短衫上沾着泥,头发乱糟糟的,眼眶红得像兔子。是许砚之。

他望着草堆上的她,望着她空荡荡的袖管,望着她用脚趾笨拙地勾着药杵的样子,突然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灵均……”他爬过来,手指颤抖地想去碰她的断口,却又猛地缩回,像怕碰碎了什么,“我来晚了……我被大哥锁起来了……我对不起你……”

白灵均的动作顿住了。药杵从脚趾间滑落,砸在石臼里,发出咚的闷响。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胡茬,眼里的血丝,还有那身洗得发白的短衫,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只扬起空荡荡的袖管,在夕阳里划出道苍白的弧线。左腿撑着身体,往他面前跳了半步,木杖在地上顿出沉响,笃。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嘶哑,却很轻,像风拂过干枯的药草,“桂花糕……凉了吧。”

许砚之抱住她的腰,不敢碰她的断口,也不敢碰她的断臂,只能把脸埋在她的颈窝,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滚烫的,像要把她融化。破庙里的草药香,他身上的尘土味,还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混在一起,在暮色里酿成了杯又苦又涩的药,却带着点回甘的暖。

原来等待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等来了,却连拥抱都怕碰疼了对方。可只要他回来了,再难的日子,总有熬成良药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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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残烛共燃

破庙的月光像层薄霜,落在白灵均空荡荡的袖管上,泛着青白的光。许砚之的指尖悬在她断臂的疤痕上方,不敢落下——那疤痕像两条丑陋的蜈蚣,从肩头蜿蜒到肋下,边缘的皮肉向外翻着,是烙铁烫过的痕迹,硬得像块老树皮。

“疼吗?”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指腹擦过她颈间的汗,湿冷的,带着草药的涩味。

白灵均摇摇头,左腿撑着身体往他面前跳了半步。没有竹杖,她的平衡全靠左腿的肌肉紧绷,空荡荡的右裤管随着动作晃了晃,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我给你看样东西。”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点孩子气的邀功。

她挪到草堆边,用左脚的脚趾笨拙地勾住地上的粗瓷碗。碗沿磕出了豁口,被她的脚趾磨得发亮。只见她蜷起脚趾,将碗稳稳地送到嘴边,倾斜时洒出的米汤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前,凉丝丝的。许砚之刚要伸手去扶,却见她已经用脚趾勾住块粗布,蹭了蹭下巴,动作虽滞涩,却透着股不容干涉的执拗。

“你看。”她扬起脸,月光照在她消瘦的脸颊上,嘴角有道浅浅的疤,是上次被荆棘划破的,“我能自己吃饭了。”

许砚之的喉咙像被药渣堵住,发不出声音。他看着她脚趾上磨出的厚茧,看着她为了稳住碗身而微微颤抖的左腿,突然想起她以前用左手熟练抓药的样子,心口像被钝刀割着疼。

夜里,白灵均要给他展示穿衣。她坐在草堆上,用左脚勾起堆在一旁的粗布衫,脚趾灵巧地穿过袖口,将衣服平铺在腿上。接着,她侧过身,用左肩顶住衣摆,左腿猛地发力,身体向后一仰,借着惯性将衣服套上肩头。空荡荡的袖管垂下来,扫过她的腰侧,像两只安静的鸟。

“你看,很快的。”她笑着说,眼角却沁出了泪。

许砚之别过脸,不敢看她。他知道这“很快”背后藏着多少摔打——草堆上散落的布片,石臼边的血痕,还有她夜里因为抽筋而发出的压抑痛呼,都是答案。

最难的是如厕。白灵均不让他跟着,独自挪到破庙后墙的隐蔽处。许砚之站在庙门口,听见她用左脚勾着裤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左腿支撑不住时的闷哼。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嵌进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和月光融在一起,像颗破碎的星。

等她跳着回来时,裤脚沾了些泥。看见他通红的眼眶,她突然笑了:“以前总觉得没了腿就活不成,后来没了胳膊,才知道……人这东西,韧性着呢。”

入夜后,破庙的角落里燃着堆柴火,火星子偶尔溅起来,照亮两人交缠的影子。许砚之解开她的衣襟时,指尖触到她断臂处的疤痕,硬得像块石头。月光从庙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她身上——右髋处的断口收得很突兀,像被生生砍断的树桩;肩头的疤痕狰狞地盘踞着,与胸前细腻的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唯有左腿,肌肉结实得像块紧绷的弦,是这具残躯里唯一的支撑。

视觉上的冲击让他喉头发紧,不是厌恶,是心疼得发慌。他轻轻吻她的疤痕,从肩头到腰侧,像在安抚一株被风雨摧残过的植物。

白灵均的呼吸渐渐乱了。她想用腿勾住他,却只有左腿能用力,空荡荡的右侧让她失去平衡,只能依赖地往他怀里缩。残肢处的幻痛隐隐袭来,她却咬着牙没作声,只是用脸颊蹭着他的颈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

“上来些。”许砚之托着她的腰,声音哑得厉害。他扶着她,让她的左腿环住自己的腰,用自己的力量支撑着她的重量,避开她所有的断口。

没有双臂的环抱,没有右腿的配合,这场欢好笨拙得像两个学步的孩子。她只能用左腿发力,用脸颊和脖颈感受他的温度,偶尔因为动作牵扯到伤口而蹙眉,却始终没有推开他。许砚之的动作格外轻柔,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拂过她每一寸皮肤,在疤痕处停顿得格外久,仿佛要用掌心的温度熨平那些丑陋的印记。

事后,白灵均蜷在他怀里,左腿搭在他的腿上,空荡荡的袖管盖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我们走吧。”她的声音埋在他的胸口,闷闷的,“去江南,那里暖和,我的腿……不会总疼。”

许砚之收紧手臂,不敢用力,怕碰疼了她:“好,明日就走。”

次日清晨,白灵均用左脚收拾行李。她的脚趾勾着布绳,将几件换洗衣物捆成个小包袱,动作虽慢却利落,脚趾与布绳摩擦的声响沙沙的,像春蚕啃食桑叶。许砚之站在一旁,看着她左脚的指甲缝里嵌着草屑,脚踝因为用力而泛着红,突然觉得这双脚比任何巧手都更让他心悸。

上马车时,她停在车辕边,左腿微微屈膝。许砚之弯腰将她抱起,她的身体很轻,像捆晒干的草药,却在他触到她断臂处的刹那,微微一颤。“我自己能上。”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倔强。

“听话。”许砚之把她放进车厢,指尖擦过她右腿的断口,那里的麻布已经磨得发亮,“以后,我就是你的腿,你的胳膊。”

马车刚驶出破庙巷口,就被堵住了。

许明远带着捕快,僧人领着百姓,还有被捆着的哑女阿禾,黑压压地堵在路中央。阿禾嘴里塞着布,眼里淌着泪,拼命向白灵均摇头。

“妖女!想跑?”僧人举起桃木剑,剑尖直指车厢,“要么你自投罗网,要么我就让你这哑丫头和我这不孝弟弟,陪你一起下地狱!”

许砚之刚要拔剑,就被许明远用刀架住了脖子。“别动!”他的亲哥哥目露凶光,“你若敢护着这妖怪,我就以通妖罪上报官府,抄你满门!”

白灵均看着被刀抵着的许砚之,看着流泪的阿禾,突然笑了。她用左腿撑着身体,从车厢里跳出来,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扬起,像两只折断的翅膀。

“我跟你们走。”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放了他们。”

“灵均!”许砚之挣扎着,却被捕快死死按住,“别信他们的!”

白灵均没回头。她用左腿一步一步向僧人跳去,每落地一次,断口处的疼痛就让她脸色发白,却始终挺着脊背,像株在寒风里不肯弯折的芦苇。“我跟你走,但你要保证,不伤他们分毫。”

僧人阴恻恻地笑了:“只要你乖乖待在雷峰塔下,自然保他们平安。”

许砚之看着她被僧人带走的背影,看着她用左腿在石板路上跳跃的样子,看着她空荡荡的四肢在人群里显得那么单薄,突然发出绝望的嘶吼。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只剩下她跳跃的身影,像支即将燃尽的残烛,在他心里明明灭灭。

雷峰塔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像谁在低声哭泣。白灵均被锁在塔顶的石牢里,铁链缠在她的腰间,磨得皮肉生疼。她望着塔下的西湖,水面波光粼粼,像许砚之第一次给她削的芦苇杖,泛着温柔的光。

左腿的肌肉已经酸得发僵,她却还是用脚趾勾着石缝,一点点挪到窗边。

“砚之,等我。”她对着湖面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我能等。”

就像她能学会用脚吃饭,用脚穿衣,用一条腿活下去那样,她也能等。等他找来,等云开雾散,等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公,都化作塔下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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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塔锁残魂

雷峰塔的铜铃又响了,叮叮当当,像串永远停不下来的泪。白灵均用左腿抵住冰冷的石壁,慢慢直起身,空荡荡的袖管顺着塔身滑下,蹭过粗糙的砖缝,带起些细碎的灰。

已经是第三年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变脆,左腿支撑身体时,膝盖总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像生了锈的合页。右臂的断口处结了层厚厚的痂,摸上去硬得像块木头——当然,她摸不到,只能用左肩去蹭,感受那片与别处不同的粗糙。

每日清晨,她都要花半个时辰才能“走”到窗边。没有拐杖,没有手臂平衡,她只能像只单腿的鸟,左腿猛地发力,身体往前倾,落地时再用左腿死死稳住,一步,一步,在石牢的地面上留下浅浅的足印。石面冰冷,常年不见阳光,寒气顺着脚底往上爬,钻进右髋的断口,像无数根细针在骨缝里钻。

送饭的小沙弥总在卯时来,木碗里是掺着沙子的糙米饭,偶尔有块咸菜。白灵均用左脚的脚趾勾住木勺,笨拙地往嘴里送,饭粒掉在胸前,黏糊糊的,她只能晃着身子,用衣襟蹭掉。有时小沙弥会多看她两眼,眼里的怜悯像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看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是常年缺水和哭喊的缘故,“没见过妖怪吗?”

小沙弥慌忙低下头,放下碗就跑,木鞋踩在石阶上的声响咚咚的,像在赶什么晦气。

她笑了,笑得空荡荡的袖管都在抖。妖怪?她现在连只蚂蚁都捏不死。

穿衣是更难的事。僧人们给的粗布僧衣又肥又大,她得用左脚把衣服勾到肩上,再借着石壁的摩擦力,一点点把衣服往下拽。袖子空荡荡地晃着,她只能用下巴把袖口压在胸前,免得碍事。每次穿完衣服,左腿的肌肉都酸得发僵,断口处的幻痛让她直冒冷汗,得靠在石壁上喘上半刻才能缓过来。

最难熬的是夜里。

石牢里只有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左半边是完整的人形,右半边却像被啃过的月亮,残缺得刺眼。她会想起许砚之的手,温暖的,有力的,抚过她断口时带着小心翼翼的疼惜。想起两人在医馆的竹榻上,他如何托着她的腰,让她不必费力支撑;想起他在破庙里,吻她疤痕时,睫毛扫过皮肤的痒。

身体深处会泛起莫名的躁动,像受潮的火药,一点就着。可她没有手,没有右腿,只能扶着石壁站起来,用桌角抵着小腹,慢慢磨蹭。左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抖得像风中的烛火,断口处的疼痛和那点微弱的快意混在一起,让她眼前发黑。

“砚之……”她咬着牙,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壁,“你在哪啊……”

桌角的木刺扎进皮肉,渗出血珠,这点疼却让她清醒——她连自己的欲望都满足不了,算什么妖怪?不过是个被锁在塔里的废人。

支撑她活下去的,是两个念想。

一个是许砚之。她总觉得他会来,像他承诺的那样,做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的样子,或许老了些,鬓角有了白霜,可眼里的光一定还在,像医馆那盏永远亮着的油灯。

另一个是他们的儿子,念安。

念安是被带走前怀上的,在医馆那阵子,她的小腹悄悄隆起,像揣着颗小小的药籽。许砚之总爱趴在她肚子上听,说里面有小竹子生长的声音。后来她被锁进塔,孕吐得厉害,只能用头抵着石壁,硬生生把酸水咽下去。孩子是在一个雪夜生的,没有剪刀,没有热水,她用牙齿咬断脐带,听着那声微弱的啼哭,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可孩子刚满月就被僧人抱走了,说是要“净化妖气”。她疯了似的用头撞石壁,直到血流满面,只换来一句:“若他真是凡人,自会平安长大。”

她信了。她必须信。

日子在数铜铃的声响里流逝。春去秋来,塔外的西湖水涨了又落,她的左腿越来越沉,脚趾的关节肿得像个馒头,却依然能稳稳地支撑着她。她学会了用脚趾翻捡小沙弥偶尔带来的旧书,学会了用左脚的脚跟碾磨晒干的草药——那是她托小沙弥偷偷带来的,她说要治自己的“妖气”,其实是想闻闻那熟悉的药香,像闻闻许砚之的味道。

有时她会自嘲地笑。想当年在医馆,她是能断症开方的白大夫;如今在塔里,她是连自己都喂不饱的废人。可只要一想到念安,想到他或许在某个地方好好长大,会读书,会写字,像他父亲那样正直,她就觉得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被锁进塔的第二年,许砚之就来了。

他没带刀,没带药,只穿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跪在塔下,一日一夜。他听说了她的境况,却闯不进去,只能看着那座冰冷的塔,像看着自己被生生剜掉的心脏。后来,他在附近的净慈寺出了家,法号“了尘”。

没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寺里的僧人说,了尘师父总在深夜对着雷峰塔的方向诵经,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苦。他时常摩挲着一串菩提子,那串珠子被他盘得发亮,仔细看,能发现上面刻着极小的“灵”字。

他没能等到救出她的那天。在她被锁的第五年,一场急病夺走了他的性命。弥留之际,他攥着那串菩提子,嘴里反复念着:“念安……照顾好你娘……”

可这些,白灵均都不知道。

她依旧在塔里活着,用左腿支撑着残躯,用念想支撑着灵魂。

直到某个清晨,小沙弥送饭时,带来了一张泛黄的纸。是张报喜的帖子,上面写着“新科状元许念安”。

白灵均用左脚的脚趾笨拙地展开纸,目光落在“许念安”三个字上,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下来,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念安。她的念安。

他姓许,没忘了自己的根。他成了状元,是光宗耀祖的人,再也不会有人说他是妖怪的儿子。

那天夜里,雷峰塔的铜铃响得格外欢。白灵均用左腿跳着,在石牢里转圈,空荡荡的袖管飞扬起来,像两只会飞的翅膀。她想起许砚之,想起他说要带她去江南,那里暖和,她的腿不会总疼。

她不知道他早已不在,不知道他为她落发为僧,不知道他临终的牵挂。她只知道,他们的儿子好好长大了,像株挺拔的竹,长在了阳光里。

这就够了。

她扶着石壁,慢慢看向窗外。月光落在西湖上,像铺了层银,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是城里在为新科状元庆贺吧。她的左腿有些累了,右髋的断口又开始疼,可她的眼里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

“砚之,”她对着月光轻声说,“你看,我们的念安,有出息了。”

铜铃还在响,叮叮当当,像在应和她的话。石牢里很静,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和左腿偶尔挪动的声响,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爱与等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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