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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devil 于 2025-9-1 23:23 编辑
《圣园守护者与巡游的姐妹》
第一章:巡游之始与圣洁花园
暮春时节的法兰西乡间,仿佛被上帝亲手涂抹上了一层细腻而温柔的釉彩。一辆由两匹温顺的骟马牵引的、略显风尘仆仆的木质马车,正沿着蜿蜒于丘陵与林地之间的、被前夜细雨浸润得微微发亮的土路,不疾不徐地前行。车轮碾过之处,松软的泥土与刚冒头的车轴草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与林间斑鸠求偶的咕咕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交织成一曲宁静的、属于中世纪晚期的田园交响诗。
车厢内,呈现出一种和谐而有趣的对比。年轻的李妍熙,几乎将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她那如奉书纸般青白剔透的面庞上,洋溢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对新奇景致毫无保留的好奇与喜悦。她那头“深夜濡湿的鸦羽”般的细软发丝,被带着野花芬芳的微风轻轻拂动,与窗外掠过的一簇簇野蔷薇的枝条仿佛嬉戏共舞。她的左手——那唯一健康的、指尖如贝般泛着淡粉光泽的手——紧紧攥着窗棂,而右侧空荡的袖管,则同样随着马车的节奏,在身侧自然而轻盈地晃动着,仿佛只是另一件柔软的配饰。她的目光,贪婪地捕捉着一切:掠过草尖的云雀,远处田埂上穿着粗布长袍、停下农活向马车投来好奇目光的农夫,以及更远处,那在阳光下闪烁着蜂蜜般光泽的、拥有陡峭灰蓝色屋顶的石砌村落。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胸前那枚冰凉的、镌刻着古老拉丁文符咒的银质圣物吊坠(Reliquary Pendant),仿佛那是她与这个陌生世界之间一个安定而熟悉的连接点。
与她活泼的妹妹构成鲜明对比的,是端坐在车厢另一侧的韩琼。她的坐姿,即便在这颠簸行进的车厢内,也保持着一种近乎修道院雕像般的沉静与端庄。她身上那件深宝蓝色的羊毛长袍(Cotte),虽样式简朴,但其厚实垂坠的质感与领口袖口精致的金银线刺绣鸢尾花纹,无声地诉说着穿着者不凡的身份与品味。一条银质腰带系于髋部,其下连接的链饰上,悬挂着一本用皮带捆扎的、边缘已微微磨损的泥金装饰祈祷书(Book of Hours)以及一个更为小巧的银质圣物匣。她的双手——那交叠于身前、指尖轻触着一串琥珀念珠的双手——平稳地放在膝头,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无法扰动她内心的静谧。她的墨色长发被一条半透明的白色纱巾(Barbette and Wimple)完全包裹,只露出那张“似初春晨雾中半透的和纸”般细腻、却又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淡淡哀愁与超越性智慧的脸庞。此刻,她低垂着眼睑,“上眼睑弧度如被露水压弯的菖蒲叶”,正就着从车窗透入的、摇曳不定的光线,阅读着一卷羊皮纸的行程文书,那“松烟墨在端溪砚中化开的灰褐”色瞳仁,在长而密的睫毛下缓慢移动,专注而沉凝。
她们的马车,这辆虽然朴素却在车厢一侧清晰描绘着教廷纹章——交叉的钥匙与教皇三重冕——的交通工具,本身就是一份无声的通行证与宣言书,象征着其主人作为“圣物管理者”(Keepers of the Relic)那巡游四方、代行教廷意志的特殊身份与权威。
“姐姐,你看那边!”李妍熙的声音清脆如银铃,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她兴奋地指向远处一片高耸的石砌建筑群,“那些尖顶,像要刺破天空一样!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韩琼缓缓抬起头,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望去。她的目光越过起伏的绿色原野,落在了那片逐渐清晰的、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建筑上。灰色的石墙显得坚实而古老,高耸的钟楼与飞扶壁(Flying Buttresses)勾勒出典型的哥特式(Gothic)轮廓,在蔚蓝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庄严而神圣的剪影。
“是的,妍熙。”韩琼开口,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仿佛温暖的天鹅绒拂过耳际,“那便是圣米歇尔修道院(L'Abbaye de Saint-Michel)。院长在信中提及,他们的草药园(Physic Garden)颇为知名,培育着许多罕见且疗效卓著的植物。我们此次巡游,能顺道拜访,实属幸事。”
马车最终缓缓停在了修道院厚重的橡木大门前。一位身着黑色修士袍、腰间系着绳索的看门人修士早已在此等候,他神情恭谨,在看到马车纹章后,更是深深行了一礼。很快,修道院院长——一位年纪约莫五十岁、面容慈祥但眼神锐利、腹部微微隆起的本笃会(Benedictine)神父——快步迎了出来。他身穿质料更好的黑色长袍,胸前佩戴着一个简单的木十字架。
“以和平于你,尊贵的女士们(Pax vobiscum, Dominae)。”院长画着十字,脸上洋溢着真诚而热情的笑容,“欢迎来到我们这小小的虔信之所。收到教廷文书得知二位将至,我们倍感荣幸。旅途劳顿,还请快快入内休息。”
韩琼优雅地颔首回礼,她的举止完美符合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女性兼教廷特使的身份。“也愿您平安,尊敬的神父(Et cum spiritu tuo, Pater)。感谢您的盛情。这位是我的妹妹,李妍熙。”她轻声介绍,而李妍熙也报以一个明亮而略带羞涩的微笑,微微屈膝行礼,空着的袖管随之轻轻一荡。
在简短的寒暄与一杯用于洗尘的、修道院自酿的清淡蜂蜜酒(Mead)之后,院长主动提出带领尊贵的客人们参观修道院最为自豪的产业之一——那片传说中的草药园。
穿过幽暗凉爽的石砌回廊(Cloister),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石头、蜡炬和淡淡焚香混合的气息。而当院长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时,仿佛骤然掀开了一个隐藏于世的珍宝箱盖,一片极致绚烂而充满生机的色彩与一股复杂而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瞬间屏息。
这里,便是修道院的墙内花园(Hortus Conclusus)。
它被高高的石墙所环绕,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方形的宁静绿洲。布局井然有序,仿佛一幅用生命绘就的几何图案。一条条狭窄的碎石小径,将园圃分割成整齐的畦垄,每一畦都生长着不同的植物。深绿色的芸香(Rue)与灰绿色的鼠尾草(Sage)相邻而植,它们强烈的香气被认为能驱散瘟疫与邪祟;紫红色的蜜蜂花(Balm)与淡蓝色的琉璃苣(Borage)花朵招引着嗡嗡作响的蜜蜂;葱郁的薄荷(Mint)与茴香(Fennel)在微风中泛起涟漪;还有那盛放着各色玫瑰(Rose)的角落,其中既有深红的大马士革玫瑰,以其浓香闻名,也有淡粉的百叶玫瑰,花瓣层叠,据说象征着圣母玛利亚的完美无瑕。攀爬的葡萄藤(Vine)沿着特意搭建的木架伸展着翠绿的掌状叶,而花园的最中央,一棵古老而枝干虬结的苹果树(Apple Tree)亭亭如盖,它的存在,无声地低语着关于伊甸园与知识、诱惑与救赎的古老寓言。
阳光透过高墙,将温暖的光斑洒在植物上、小径上以及一位正背对着他们、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为一株植物培土的老人身上。他穿着一件沾满泥土的褐色旧长袍,赤脚踩在泥土里,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工作,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的“孩子们”。
“奥利维埃长老(Frère Olivier),”院长温和地呼唤道,“有客人对你的孩子们感兴趣呢。”
老人闻声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如同干燥土地上的龟裂,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真与智慧光芒。他看到院长身后的两位陌生女士,尤其是她们不凡的衣着与气质,先是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谦卑而好客的微笑。他匆忙在袍子上擦了擦手,行了一个礼。
“这位是奥利维埃兄弟,”院长向姐妹二人介绍,“我们这座花园的灵魂。若非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虔诚照料,这里绝不会如此生机勃勃。他熟知每一种植物的习性、疗效,甚至……嗯,甚至它们的‘脾气’。”院长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喜爱与尊重。
“愿它们能荣耀上帝,并缓解世人的病痛,神父。”奥利维埃的声音沙哑却温暖,如同秋日晒干的暖草。
李妍熙立刻被眼前这片缤纷而有序的绿色世界深深吸引。她的目光急切地掠过一畦畦药草,最终定格在一株形态奇特、开着罕见的、近乎于墨蓝色钟形小花的植物上。她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挣脱了姐姐的手,几步走到那株植物前,蹲下身,健康的左手虚悬在空中,似乎想触摸又怕惊扰了它。
“这花……好奇特,我从未见过。”她仰起头,看向老园丁,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它叫什么名字?也是药草吗?”
奥利维埃长老的脸上顿时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那是唯有在谈论自己挚爱之物时才会涌现的光芒。他蹒跚地走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触那墨蓝色的花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啊,尊贵的小姐,您真有眼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慈爱,仿佛在介绍一位挚友,“这是龙胆(Gentian),一位来自高山的朋友,性子坚韧,它的根苦得像生活的真相,却能很好地唤醒疲惫的胃囊和驱散发热时的寒意。您看它的颜色,多么深沉,像是把夜晚的天空和最深的海水融在了一起……”
他开始娓娓道来,不仅介绍这株龙胆,还顺势指着旁边的植物——解释它们的名字、用途、来自何方、有什么传说故事。他说紫草(Comfrey)是“缝合之草”,能神奇地愈合伤口;说圣母玛利亚的蓟草(Milk Thistle)叶片上的白色纹路是圣母的乳汁滴落所致;说金盏花(Marigold)总是向着太阳开合,是虔诚的象征。他的言语中没有任何炫耀知识的意味,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上帝所有造物的虔诚热爱与深刻理解,仿佛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他亲手接生并抚养长大的孩子。
韩琼并没有立刻加入对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妹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高墙庇护的丰饶之地。阳光温暖地洒在她的纱巾和深蓝色长袍上,空气中弥漫着百种草药与花卉混合的、辛辣中带着甘甜的复杂芬芳,蜜蜂的嗡嗡声构成了持续而令人安心的背景低吟。
然而,在她那通常静水流深的心湖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轻轻荡开。她感受到了一种……异常。这片空间的宁静并非普通的寂静,它过于浓厚,过于甜美,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精心调和与强化过。一种深沉的、几乎触手可及的祥和感包裹着她,让她连日来因旅途奔波而略微紧绷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她那双能洞察幽微的、“虹膜边缘泛着薄青”的灰褐色眼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蹲在花畦边、仰着脸专注听讲的妹妹,以及她胸前那枚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的、看似寻常的圣物吊坠。(妹妹的幸运光环已在无形中强化此地的正面氛围)
也许,这只是圣地的自然感受?抑或是……她心中微动,一个模糊的念头悄然浮现,却又没有抓住。她只是将这份异样的宁静归于这座花园本身的神圣与老园丁无瑕的虔敬,并将它视为一个令人愉悦的征兆。她的唇角,在那张“唇色总似褪了半分的红梅渍”的唇上,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未被察觉的、表示欣赏与享受的弧度。
而此时,李妍熙正被奥利维埃长老口中一个关于“僧侣的帽子”(Monkshood)这种剧毒植物如何被谨慎使用的故事逗得轻笑出声,她那开朗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在静谧的围墙花园中荡开,与嗡嗡的蜂鸣、沙沙的叶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修道院钟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和谐的,属于中世纪某个完美午后的、浪漫而宁静的画卷。
第二章:阴影笼罩男爵的贪婪
与圣米歇尔修道院那片被阳光、花香与虔诚祈祷所浸透的宁静绿洲相比,仅仅相隔数里格(League)之外,坐落于一片贫瘠石灰岩山丘之上的男爵城堡(Château Fort),则仿佛沉浸在另一种截然相反的、阴郁而焦灼的氛围之中,那氛围,如同附着在古老石墙上的潮湿地衣,冰冷而顽固。
在城堡主塔(Donjon)那阴冷且充斥着烟尘与烤肉油脂气息的大厅(Great Hall)里,男爵纪尧姆(Baron Guillaume)——一位体格粗壮、面色因常年饮用酸葡萄酒而泛着不健康红晕、胡须修剪得参差不齐却力图维持威严的中年男子——正烦躁地在他那张高背领主椅前踱步。他那双粗短的手指不断敲击着腰间的皮革剑带,上面镶嵌的劣质金属扣件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厅内石砌壁炉(Fireplace)里燃烧的木材偶尔爆裂出一两点火星,映照出墙壁上悬挂的、某位祖先色泽暗淡的纹章盾牌(Heraldic Shield),那盾牌上的野猪图案似乎也因年久失修而显得蔫头耷脑。
“赋税!永远不够的赋税!”男爵的声音粗嘎,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在这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微弱而令人不快的回音,“那些懒惰的农奴(Serfs)像挤一滴水不出的海绵!今年的收成甚至不够填满我自己的谷仓(Grange)!而修道院……哼,那些穿黑袍的(指修士),他们倒是吃得脑满肠肥,他们的地,他们的葡萄园(Vineyard)……”他的抱怨,混杂着对财富的渴望与对教会特权的隐隐嫉恨,如同一锅搁置太久、已然变稠变味的肉汤。
侍立在一旁的,是他的顾问,一位名叫蒂博(Thibault)的教士。与修道院里那些面色红润、神情笃定的修士不同,蒂博穿着一件略显紧窄、领口磨损的黑色长袍(Cassock),他的身形瘦削,脸庞尖窄,一双淡色的眼睛总是在过分灵活地转动,闪烁着一种与其神职身份不甚相符的精明与算计。他微微躬着身,双手交叠藏在宽大的袖口里,像一只等待时机的穴居动物。
“阁下息怒,”蒂博的声音滑腻,如同毒蛇游过潮湿的草地,“您的烦恼,正是我等仆从亟需为您分忧的。诚如您所言,这片土地上最肥沃的泥土,并非在您忠实的佃农(Tenants)手下,而是……嗯,恕我直言,正被那些上帝的仆人们,用于种植那些……仅供观赏或调制无关痛痒药草的花朵。”他刻意停顿,观察着男爵愈发阴沉的脸色,“试想,若将那片紧邻溪流、阳光充沛的土地——我是指圣米歇尔修道院引以为傲的那片**墙内花园**——转而用于种植上等的黑皮诺(Pinot Noir)葡萄,或是并入您那已然颇具规模的猎场(Hunting Grounds)……其所能带来的收益,恐怕远超那些只能取悦上帝和蜜蜂的玩意儿。”
男爵的脚步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但旋即又被疑虑覆盖:“但那毕竟是教产(Church Property)……那些修士,还有那个老疯子奥利维埃,他们岂会轻易放手?”
蒂博教士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近乎于狡猾的弧度:“我的大人,世俗的权柄有时需要一点……超越世俗的理由来辅佐。您可知,坊间已有一些有趣的……低语(Whispers)。关于那位奥利维埃长老,和他那长得过于繁茂、甚至违背常理的花园。”他压低声音,向前凑近一步,仿佛在分享一个亵渎的秘密,“有些农夫信誓旦旦地说,曾在月夜下看到花园里有奇异的光晕,听到非人的细语。那般旺盛的生命力,那般违背季节的绽放……对于一个赤脚行走在泥土里的老人而言,难道不是太过……神奇了吗?或许,并非全靠上帝的恩典,而是借助了某些……来自森林深处(Faerie),或更黑暗所在的力量呢?”
这番暗示,恶毒而精准,如同淬毒的匕首,巧妙地利用了中世纪人们内心深处对无法解释之事的恐惧与猜疑。男爵纪尧姆的眉头紧紧锁住,并非出于对诬陷的愤怒,而是在权衡这一指控可能带来的便利。贪婪最终压倒了那微乎其微的敬畏。“林精?……或者恶魔的交易?”他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混合着欲望与狠厉的神色所取代,“很好!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数日后,一阵急促而不祥的马蹄声打破了修道院门口的宁静。男爵纪尧姆骑着一匹高大的、鬃毛纠结的战马(Destrier),率领着五六名身着皮质镶钉护甲(Gambeson)、腰佩长剑或手执长矛的扈从(Men-at-arms),气势汹汹地来到修道院门前。马蹄踏碎了精心修剪的草坪,扬起的尘土玷污了清新的空气。
院长闻讯匆匆赶来,他那慈祥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愕与忧虑。“以和平于您,男爵阁下,”他试图保持镇定,画了个十字,“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男爵甚至没有下马,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院长,用马鞭的柄随意地指向修道院高墙的方向:“院长神父,我就不绕弯子了。我看中了你们墙后面那块花园的土地。它对我的领地——以及我的赋税——更有用处。我以领主的身份,要求征用它来种植葡萄。给你们三天时间,把那些没用的花花草草清理干净。”
院长气得脸色发白,他挺直了原本微驼的脊背:“阁下!这绝无可能!那是奉献给上帝的园地,是修道院不可分割的教产,世代受到教廷特许状(Charter)的保护!它用于种植药草,救治病患,乃是践行慈善之举。您无权……”
“无权?”男爵粗暴地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引得几个胆大的修士从门廊后探头张望,“在我的领地上,我说了算!至于那些药草?哼,谁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才长出来的!”他意有所指地重复着蒂博教士的诽谤。
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争执迅速升级。院长的据理力争与男爵的蛮横无理激烈碰撞,扈从们不善地向前逼近,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一场小小的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沉静如水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的女声,清晰地插入了这场越来越激烈的争吵之中。
“看来,这里似乎需要一点理性的光芒,来驱散误解的阴霾。”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韩琼,一如既往地身姿挺拔、神情淡然,正缓步从回廊的阴影中走出。她的步伐沉稳,深蓝色的长袍下摆轻轻拂过石阶,仿佛并非步入一场纷争,而是踏入一场平静的弥撒。她的妹妹李妍熙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明显的不赞同,那双清澈的眼睛扫过趾高气扬的男爵和他的扈从,下意识地,她用健康的左手轻轻握住了胸前那枚奇特的吊坠。
韩琼径直走到院长身边,先向他投去一个令人安心的、极其细微的眼神,然后才转向马背上的男爵。她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那双“虹膜边缘泛着薄青”的灰褐色眼眸仿佛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
“阁下声称对此地拥有征用权,”她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依据的是《查士丁尼法典》(Code of Justinian)中关于领主特权(Droit du seigneur)的条款,还是《习惯法汇编》(Coutumiers)中对本地区土地惯例的具体释义?”她稍作停顿,让这个过于专业的问题在男爵显然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回荡片刻,然后继续道,“然而,无论依据何种世俗律法,教产(Benefit of clergy)的不可侵犯性,自‘授职权之争’(Investiture Controversy)以来,已由数任教皇敕令(Papal Bull)及与诸多王国签订的协约所重申。圣米歇尔修道院所持的、由里昂大主教亲自签印的特许状,明确保障了其所有土地、产业及在此劳作之人的权利,不受世俗权力的无理侵扰。”
她的话语,准确、冷静、引经据典,如同一位训练有素的教会法学家(Canon Lawyer),与男爵粗鲁的威胁形成了天壤之别。她甚至微微侧首,看向男爵身旁那位试图隐藏存在的蒂博教士:“这位神父,想必对此应有共识?”
蒂博教士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在韩琼那无可指摘的神学与律法的论据面前,任何基于谣言的狡辩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且危险。他只能尴尬地低下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男爵纪尧姆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完全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拉丁文术语和法律条文,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位年轻东方女子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源自知识与更高权威的、碾压性的气势。她手中虽无刀剑,但那份沉静与博学,以及她身后所代表的、超越他这个小男爵领的庞大教廷体系,形成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让他惯用的蛮力无处施展。
他的目光凶狠地在韩琼镇定自若的脸上、院长如释重负的表情以及旁边那些开始窃窃私语的修士们身上扫过。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李妍熙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她胸前那枚被纤纤素手握住、在阳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异样微光的奇特吊坠上。那东西……看起来非同寻常。
“哼!”男爵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巧舌如簧的女人!今天算你们走运!”他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调转马头,“我们走!”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充满挫败与怒气的离去。但在转身的刹那,男爵向身边的蒂博教士投去一个凶狠而询问的眼神。瘦削的教士急忙驱马凑近,低声急促地说道:“大人,那女孩身上的吊坠……绝非寻常饰品。那光芒……很可能是一件圣物(Relic),一件真正的宝贝……”
男爵没有回头,但他的拳头紧紧攥住了缰绳,指节发白。挫败感与贪婪,如同两条毒蛇,开始更加狠戾地啃噬他的内心。一片土地,一件宝贝……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弄到手。只是,需要更“聪明”的办法。阴影,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地笼罩下来,孕育着下一次更阴险的风暴。
第三章:亵渎与诬告
清晨的修道院花园(Hortus Conclusus),尚沉浸在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第一缕阳光彻底吻醒那些沾满露珠的叶片与花瓣。薄雾如轻纱般缠绕在玫瑰丛与药畦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冷冽而纯净的、混合了湿润泥土、夜绽花香及远处森林传来木质气息的味道,每一种细微的声响——一只早起的蜜蜂试探性的嗡嗡、一片承载不住露珠重量而轻轻颤动的鼠尾草叶、乃至奥利维埃长老那几乎听不见的、嘴唇开合间的虔诚祈祷(Oraison)——都被这绝对的宁静放大得清晰可闻。老人赤着双脚,站立在那棵古老的苹果树下,粗糙的脚掌感受着大地清凉而坚实的触感,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全然忘我的、与上帝及其所有造物进行无声交流的沉醉神情,他那双习惯于侍弄泥土的手此刻正紧紧交握于胸前,仿佛捧着一件无形的、至宝的恩典。
然而,这脆弱而精美的宁静,如同一个被鲁莽手指戳破的肥皂泡,在下一秒骤然粉碎。
粗暴的马蹄声,如同沉重的战锤砸碎水晶,猛地从花园入口处传来,伴随着男性粗野的呼喝与金属鞍具碰撞的刺耳噪音。男爵纪尧姆,一马当先,骑着他那匹高大的战马(Destrier),如同一个来自晦暗世界的入侵者,悍然闯入了这片色彩与宁静的圣所。他身后的几名扈从(Men-at-arms)也纷纷策马涌入,沉重的马蹄毫不留情地践踏着那些刚刚苏醒的娇嫩药草,瞬间将整齐的畦垄蹂躏成一片狼藉,深绿色的汁液与破碎的花瓣混合着泥土飞溅起来,浓郁的药草苦香与破坏的暴戾气息令人窒息地交织在一起。
“哈哈!看看这地方!”男爵勒住马缰,环视着这片他意图摧毁的美丽,声音里充满了亵渎的快意与嘲弄,“多精致的小花园!可惜,种的都是些没用的玩意儿!老家伙,”他朝着惊愕转身、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的奥利维埃吼道,“你每天对着这些花花草草嘀嘀咕咕,就能让它们给你长出金币来吗?还是说,你在向什么别的……东西祈祷?”
奥利维埃长老的身体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伸出那双沾满泥土的、劳作的手,仿佛想要护住眼前正在被摧毁的一切,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大人!请您……请您住手!这是上帝的园地!这些植物是为了救治病患……”
“上帝?”男爵嗤笑一声,猛地一抖缰绳,策马向前,故意用马蹄去碾压一丛开得正盛的紫罗兰,“我看是魔鬼才喜欢这种矫揉造作的美!说不定就是它们给了你胆子,敢违抗我的意志!”他纵马在花田里小跑起来,所过之处,一片残破,盛开的金盏花被踏成金黄色的泥浆,攀援的豆茎被连根踢断,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被碾碎后释放出的、带着悲怆意味的浓烈青草气。
就在男爵得意洋洋,准备策马冲向那棵古老的苹果树,进行最后的、象征性的亵渎之时——一件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意外,发生了。
一只原本正在一株薰衣草上忙碌采集的、腹部绒毛上沾满金色花粉的蜜蜂,或许是被突然逼近的巨大黑影和剧烈的震动所惊扰,又或许是某种无形中悄然修正概率的力量(la grâce invisible de la chance)在细微处拨动了命运的丝线,它猛地飞起,带着一种被激怒的小生物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决绝,精准地撞在了男爵坐骑那敏感潮湿的鼻吻部位,并将尾针狠狠刺了进去!
战马猛地发出一声痛苦而惊恐的嘶鸣,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完全超出了它的忍耐极限。它瞬间人立而起,一双前蹄疯狂地刨动着空气,将男爵纪尧姆——这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领主——毫无防备地、狼狈万分地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甲胄与地面撞击的哐啷声,男爵沉重地摔在了一片被他刚刚践踏过的、混合着泥土和残花的狼藉之中。他的头盔歪到了一边,露出了因惊怒交加而扭曲涨红的脸,华贵的丝绒外套上沾满了泥浆和植物的汁液,那模样,与其说是一位威严的领主,不如说更像一头在泥潭里打滚落败的野猪。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扈从们惊慌的喊叫和试图控制受惊马匹的嘈杂声。而站在一旁,目睹了这突如其来逆转的奥利维埃长老,脸上却无法抑制地闪过一丝(尽管他立刻试图掩饰)近乎于孩童般的、解气的惊讶。
然而,这短暂的狼狈,如同油滴入火,瞬间将男爵纪尧姆的怒火燃至沸点。摔落的疼痛远不及他自尊心所受的重创。他在扈从的搀扶下挣扎着爬起来,泥浆从他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睛因暴怒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住那个依旧站在原地、似乎被眼前变故惊呆了的老人。
“巫术!(Sorcery!)”他嘶吼起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手指颤抖地指向奥利维埃,“你看到了!你们都看到了!这个老巫师!他用邪恶的眼神诅咒了我的马!他用他那些魔鬼的植物施了法!这不是上帝的花园!这是一个滋生异端的温床(Hotbed of heresy)!一个巫术的巢穴!”
他的指控荒谬而疯狂,却在中世纪那个对超自然力量充满普遍迷信与恐惧的语境下,带着一种可怕的、能够蛊惑人心的力量。扈从们的脸上露出了疑虑和畏惧交织的神情,纷纷看向奥利维埃,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他们之前或许只是视为古怪老人的园丁。
“不是我……大人……这只是意外……”奥利维埃徒劳地试图辩解,但他的声音在男爵狂暴的怒吼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闭嘴!巫师!”男爵粗暴地打断他,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头盔,试图重拾威严,尽管满身泥泞让他显得可笑又可怖,“我,纪尧姆男爵,以此地领主的权利,依据古老的惯例与法律,指控你——奥利维埃——施行巫术,危害领主,并与黑暗力量勾结!我要求立刻召开领主法庭(Court Baron),进行审判!以上帝的名义,清洗这片土地上的污秽!”
他不再提征用土地,而是直接祭出了最恶毒、也是最难以洗刷的罪名。随着他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扈从们立刻上前,粗暴地扭住了老园丁枯瘦的胳膊。奥利维埃没有做过多的反抗,他只是用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茫然与一丝不屈的眼神,最后望了一眼他那被摧毁的花园,那眼神仿佛在告别此生最挚爱的亲人。
他被推搡着、拖拽着带离了这片他倾注了毕生心血与信仰的园地。沉重的脚步声和铁器碰撞声远去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了薄雾,明亮地洒了下来,却只是更清晰地照亮了眼前的惨状:被践踏成泥的花畦,折断的茎秆,倾倒的支架,破碎的花瓣如同彩色的泪滴,点缀在肮脏的泥土上。空气中那原本清甜芬芳的气息,如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草木腐烂味道。完美的秩序与极致的美丽,转瞬间化为触目惊心的废墟。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修道院。院长匆匆赶来,望着这片狼藉,脸上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愤与深深的忧虑。修士们聚在一旁,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愤怒以及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助感。法庭审判,巫术指控……这对于任何人,尤其是对于一所偏远地区的修道院而言,都意味着一场可能降临的、难以想象的灾难。欢乐与宁静,仿佛从未降临过此地,阴影彻底笼罩了圣米歇尔修道院的墙内花园。
第四章:调查与神迹的征兆
男爵纪尧姆那充满亵渎与暴力的闯入,以及奥利维埃长老被以“施行巫术”这等骇人罪名粗暴带走的阴影,如同一声沉重而锈蚀的钟鸣,久久回荡在圣米歇尔修道院原本宁静祥和的回廊与庭院之间,给每一块古老的石头、每一片虔诚祈祷的嘴唇,都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带着恐惧与不确定性的阴霾。空气中似乎再也嗅不到花草的清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却无比粘稠的焦虑,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在这片普遍的无助与悲愤之中,唯有韩琼,这位来自东方、身份特殊的“圣物管理者”,其沉静如深潭水面的脸庞上,并未显现出过多的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迅速凝结的、如同经过淬炼的钢铁般的决断力。她深知,在此等荒谬却恶毒的指控面前,悲叹与等待无异于坐视悲剧发生,唯有主动的行动与无可辩驳的证据,方能刺穿这由贪婪与谎言编织的罗网。
“妍熙,”她转向身旁因愤怒和担忧而小脸绷紧、不住摩挲着胸前圣物吊坠的妹妹,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制定一项早已深思熟虑的计划,“我需要你留在修道院内。你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此刻庇护这片圣所不再受进一步侵扰的最强屏障。”她的话语意味深长,虽未明言,却已暗示了对妹妹那无形“幸运”光环的认知与信赖。“安抚院长与众位修士,告诉他们,公理必将彰显。”
而她自己,则选择了走入阳光之下,走入那片依附于城堡与修道院、充满了鲜活却也难免流言蜚语的世俗世界——山脚下那座炊烟袅袅的石头村落。她脱下了那身彰显身份的宝蓝色精致长袍(Cotte),换上了一件更为朴素、颜色接近修士袍的深灰色羊毛斗篷(Cape),将头巾拉低,遮掩住过于引人注目的东方面容,然而,她那挺拔的身姿与行走间流露出的、无法完全掩饰的沉静气度,依然使她如同沙砾中的珍珠,与周遭忙着汲水、喂养家禽、或在简陋织机前劳作的农妇(Peasant Women)们格格不入。
村庄的道路狭窄而泥泞,两侧是低矮的、以木材和粗石混合搭建的屋舍(Cottages),屋顶铺着厚厚的干草。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燃烧木材、炖煮的卷心菜以及人类生活最原始的气息。韩琼的出现,无疑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与好奇的窥探。她并未急于打探,而是先停留在村中那口古老的石砌水井(Well)边,帮助一位老妇人摇动沉重的辘轳,其动作自然而不带丝毫施舍的意味;她又在村中小广场边缘,那个兼作酒馆(Tavern)的简陋低矮建筑外驻足,用几枚小钱买了一杯味道粗劣但足以解渴的农家啤酒(Ale),静静地听着围坐在一起的男人们——大多是佃农(Tenants)和自由农(Yeomen)——在高声谈论着天气、收成以及……刚刚发生的、男爵在修道院花园坠马的惊人事件。
“听说了吗?男爵老爷在马背上摔了个结实!就在那个老花匠的花园里!”
“说是巫术?天父保佑,奥利维埃长老那样虔诚的人……”
“嘘!小声点!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纪尧姆老爷最近的脾气,可真是比饿狼还凶。”
“还不是那个蒂博教士,总在他耳边嘀咕些什么……说花园的地底下怕是埋着金子呢!”
韩琼静静地听着,她那经过训练的、善于捕捉关键信息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从这些充满乡音、偶尔粗俗却无比真实的对话中,筛选出有价值的碎片:对男爵贪婪秉性的普遍认知,对顾问蒂博教士(Éminence grise)在其中扮演角色的隐约不满与畏惧,以及对“巫术”指控本身所抱持的、基于日常经验的怀疑。她适时地、用那种经过修饰的、不带明显异国口音的法语,加入谈话,语气温和而充满同情,引导着话题,如同一位无意间路过、对地方事务感到好奇的虔诚女士(Dévote)。她的智慧与亲和力,无形中消解了村民最初的戒备,使得那些平日里绝不会向一位陌生贵族女性透露的、关于领主的抱怨和耳语,此刻如同细流般缓缓汇聚到她这里。
而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她看似准备离开之时。一位一直蹲在酒馆墙角阴影里、神情忐忑、穿着沾满马厩草屑的旧皮围裙的中年男人,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混合了内心残存的正直与某种极其幸运的、促使他此刻必须站出来冲动——所驱使,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韩琼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
“尊贵的小姐……请……请留步。”他的双手紧张地绞着围裙边缘,“我……我是马丁,男爵老爷马厩里的马夫(Groom)。今天早上……我也在花园那里。”他吞咽了一下,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确保无人注意,“我看见了……根本不是巫术!老爷的马……是被一只蜜蜂!一只该死的蜜蜂蜇了鼻子!才惊起来的!我以我母亲的灵魂起誓!奥利维埃长老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站在那里祈祷!”
这关键的证词,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迷局的真相。韩琼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向这位鼓起巨大勇气的马夫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激:“愿上帝保佑你的诚实,马丁。你的话,或许能挽救一位无辜者的性命。”她没有再多问,也没有承诺任何具体回报,以免给这位卑微的马夫带来不必要的危险,但她那郑重而真诚的态度,已然是最好的答谢。
带着这至关重要的收获,韩琼返回了修道院。但她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向了修道院深处那更为幽静的一翼—— 修道院藏书室(Scriptorium)。
与外面乡村的鲜活喧嚣相比,这里的时间仿佛流动得极为缓慢,甚至趋于凝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一无二的、由陈年羊皮纸(Parchment)、干燥墨水、研磨的颜料粉末以及微弱霉味混合而成的、知识所特有的沉静气息。高高的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塞满了以皮革包角、用黄铜搭扣锁住的厚重手抄本(Codex)。微弱的光线从狭长的石窗射入,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飞舞的尘埃微粒。一位年老的修士正伏在誊写台(Lectern)前,用鸵鸟羽毛笔(Quill Pen)小心翼翼地描绘着一个精美的首字母,笔尖划过皮纸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乐章。
韩琼向管理藏书室的修士出示了凭证,轻声说明来意。很快,几部厚重的、以黑体字(Blackletter)精心抄录的典籍被放置在她面前:《植物志》(Herbarius)、《药草疗法》(Leechbook)、甚至还有带有精致插图的《药用花园规划图》(Plan of a Physic Garden)。她纤细而有力的手指轻柔地翻动着那些脆弱而珍贵的书页,目光迅速扫过一行行拉丁文记述,寻找着关于龙胆、芸香、圣母蓟草、金盏花……所有被奥利维埃长老精心照料、却被男爵诬为“巫术工具”的植物的详细记载。她不仅仅是在收集证据,更是在用知识的力量,系统地、无可辩驳地重构一片圣洁的图景,以对抗愚昧的诽谤。每一段关于药效的描述,每一幅描绘植物形态的插图,都在无声地宣告:这片花园,是上帝智慧与慈悲的体现,是早期自然科学(Natural Philosophy)与虔诚信仰结合的产物,与任何黑暗力量毫无瓜葛。
就在韩琼于知识的海洋中锚定胜利的基石时,她的妹妹李妍熙,正践行着另一项或许同样重要的使命——慰藉。在获得院长忐忑不安的许可后,她跟随着一位手持牛脂蜡烛(Tallow Candle)的修士,沿着狭窄而陡峭的石阶,走向修道院下方那阴冷潮湿的地牢(Dungeon)。
地牢的空气凝重而冰冷,混合着稻草霉烂、石头渗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借着摇曳昏黄的烛光,她看到了蜷缩在角落一堆单薄稻草上的奥利维埃长老。仅仅半天不到的囚禁,似乎已让这位老人憔悴了许多,他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渗水的石壁,仿佛灵魂已然离开了躯体。
“奥利维埃长老?”李妍熙的声音清脆而温暖,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打破了地牢的死寂。
老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逐渐映出少女的身影,以及她脸上那抹毫不作伪的、充满关怀的明亮笑容。她那青春的气息与地牢的阴郁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小姐……您……您不该来这种地方……”老人沙哑地说,声音里带着感激与不安。
“有什么关系?”李妍熙毫不在意地蹲下身,尽管粗糙的石地硌得她有些不舒服,“姐姐说您是无辜的,她一定会找到办法证明的!您要相信她!”她的语气充满了对姐姐盲目的、毫无保留的信赖,这种天真烂漫的乐观,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她开始叽叽喳喳地讲述姐姐去了村里,讲述修士们都很担心他,讲述那些被踩踏的花草或许还能救活……她的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冲刷着地牢中凝固的悲伤。
在她说话的同时,她那唯一的、健康的左手无意识地握住了胸前那枚圣物吊坠(Reliquary Pendant),并且因为蹲姿的关系,那吊坠无意中非常贴近了锈蚀的铁栅栏。就在那一刻,奥利维埃长老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强大的平静感(Sérénité)如同暖流般涌过他的全身,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寒冷与绝望,一种莫名的、几乎是毫无来由的希望(Espoir)在他几乎枯竭的心田里重新萌生。他并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仿佛散发着无形光晕的少女。
“谢谢您,小姐……”他喃喃地说,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量,“谢谢您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也请告诉您的姐姐……无论结果如何,上帝自有安排。”
李妍熙用力地点点头,笑容愈发灿烂:“嗯!所以您一定要好好的!等事情结束了,我还要听您讲所有植物的故事呢!”
当她离开地牢,重新回到阳光之下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带去的是什么,只感到完成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而在修道院的藏书室内,韩琼也合上了最后一本典籍,她的眼中闪烁着沉静而自信的光芒。知识的武器与幸运的眷顾已然就位,只待那审判之日的来临,便将交织成一道刺破谎言的璀璨光芒。
第五章:法庭审判与神意彰显
审判日(Dies Irae)的清晨,男爵城堡那原本用于欢宴与庆典的宏伟大厅(Great Hall),此刻却被一种沉重而肃穆的气氛所笼罩,仿佛连墙壁上悬挂的褪色织锦挂毯(Tapestry)和陈列着的祖先铠甲(Suits of Armor),都在无声地见证着即将在此展开的、关乎名誉、信仰与公正的角逐。高高的、带有石雕窗棂的窄长窗户(Lancet Windows)投入一道道清冷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缓慢舞动的尘埃,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空间里的紧张与期待。大厅尽头,一张厚重的橡木长桌后,端坐着本次领主法庭(Court Baron) 的主持者——并非男爵本人,而是一位由邻近教区主教特意指派前来、以彰显公正的年长教士代表(Officialis),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身前摆放着一本厚重的《圣经》与一柄象征权威的权杖(Sceptre)。两侧的长椅上,则坐着本地的几位小贵族(Lesser Nobility)、富有的自由民(Burghers)以及作为陪审顾问(Jurors)的乡绅,他们交头接耳,神色各异,目光不时瞟向大厅中央那片空出来的区域,那里即将成为真相与谎言交锋的战场。
奥利维埃长老被两名男爵的守卫押解进来,他显得更加苍老憔悴,粗麻囚服下的身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枯槁的脸上却奇异地维持着一种源自无辜与信仰的平静。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潮。
随后,男爵纪尧姆在他的顾问蒂博教士的陪同下,昂首阔步地走入大厅。男爵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深红色丝绒外套,试图重振威严,但他眼底残留的暴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却破坏了这份刻意营造的体面。蒂博教士则怀抱着一卷羊皮纸文书,嘴角噙着一丝虚伪的虔敬,眼神却像耗子般四处扫视。
审判伊始,男爵便迫不及待地起身,以原告的身份,用他那粗嘎的嗓音,慷慨激昂地——同时也是荒谬绝伦地——罗列起对奥利维埃的指控:施行巫术、借助恶魔之力培育花园、以至用邪恶的眼神(Malocchio)惊骇领主坐骑,意图谋害贵族性命!蒂博教士则在一旁适时地呈上所谓“证据”——几张据称是“饱受困扰”的农夫的画押证词(其内容无非是些关于月下光晕、非人低语的模糊臆测),并引经据典,断章取义地引用《圣经》中关于惩治行巫者的段落,试图为这场闹剧披上神圣的外衣。
面对这些空洞而恶毒的指控,奥利维埃长老只是不断地、用他那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重复着:“我没有……上帝作证……我只是个照料植物的园丁……”但他的辩白,在对方有备而来的汹汹气势与精心编织的谎言罗网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投入暴风雨中的微弱烛火,几乎顷刻就要熄灭。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开始悄然弥漫在那些同情老者的人们心头。
就在此时,一个清晰、冷静、仿佛带着某种能切割喧嚣的锐利质感的女声,平稳地响彻大厅:
“尊敬的法官阁下,各位陪审顾问。请允许我,韩琼,奉教廷谕令巡游此地的圣物管理者,作为奥利维埃长老的辩护人(Advocatus),陈述事实真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韩琼从容不迫地从旁听席中走出,步入大厅中央的光晕下。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长袍,未戴任何华美首饰, only那条银质腰带与悬挂的祈祷书显示其身份。然而,她的姿态、她的眼神、她那无需提高声调便能掌控全场的气度,使她仿佛自带光环。她的妹妹李妍熙则紧张地坐在原位,双手紧紧交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心中不住地默念着:“幸运保佑…一定要顺利…”
韩琼首先转向蒂博教士,她的问题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尊敬的教士,您指控奥利维埃长老借助恶魔之力。请问,您可曾具体鉴定过花园中任何一株植物,发现其带有地狱的烙印?或是您仅仅依据一些无法证实的乡村流言(Vox populi)?”蒂博顿时语塞,脸色由白转红。
接着,她转向法庭,开始展示她的第一件武器——知识。她示意一位修士将她从修道院藏书室带来的厚重典籍——《植物志》(Herbarius)、《药草疗法》(Leechbook)——呈上。她以流畅的拉丁文与法语交替,引述其中关于龙胆、芸香、圣母蓟草、金盏花的详尽记载,阐述其药性、疗效以及在基督教象征体系中的正面意义(例如金盏花追随太阳被视为虔诚,圣母蓟草关联圣母玛利亚)。
“这些典籍,”她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清晰而坚定,“皆由虔诚的修士世代抄录传承,其内容受到教会认可。它们证明,奥利维埃长老的花园,并非滋生异端的温床,而是上帝智慧与慈悲的物质化身,是应用上帝所创自然之物践行慈善之举的圣地。将神圣的知识与劳作诬为巫术,才是对上帝造物的真正亵渎。”
知识的重量,加上她无可指摘的逻辑与引证,瞬间扭转了法庭的气氛。陪审顾问们纷纷点头,交头接耳表示赞同。
随后,她请求传唤证人。马夫马丁,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在韩琼温和而坚定的引导下,他结结巴巴却无比清晰地重复了那天早晨的真相:蜜蜂,是蜜蜂蜇了马鼻子,才导致男爵坠马。这个简单、朴实、来自最底层劳动者的证词,以其无可辩驳的真实性,给予了男爵指控核心致命的一击。
男爵纪尧姆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来,咆哮道:“谎言!都是谎言!这个马夫肯定被收买了!还有那个女人,她用的也是东方的邪术!他们是一伙的!”他的反驳变得语无伦次,充满了气急败坏的胡搅蛮缠。蒂博教士也慌忙起身,试图拿出新的“证据”来补救——一份声称记录了更多“受害者”证词的文书。
就在这时,妹妹李妍熙那强大的幸运光环,开始了它无声却高效的运作。
蒂博教士或许是太过慌乱,或许是脚下被某条不易察觉的地板缝隙绊了一下(la grâce invisible de la chance),他手一抖,那瓶用来签署文件的、浓黑的墨水瓶(Inkwell) 猛地倾倒,乌黑的墨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手中那份刚刚展开的、所谓的“关键”证词文书,将其彻底污损成一团无法辨认的墨渍!与此同时,暴怒中的男爵在咆哮时,因为极度激动,竟口误地吼道:“……那片地本来就该是我的!种那些没用的花就是浪费!我只是要拿回……”他的话戛然而止,但“拿回”这个词,已经近乎直接承认了他觊觎土地的贪婪初衷!
全场一片哗然!接连的“意外”和男爵自己的失言,让他的信誉彻底破产。主持法庭的教士代表严厉地敲击权杖,要求肃静。
男爵纪尧姆面红耳赤,羞愤交加,最后一丝理智仿佛也被怒火烧断。他指着韩琼,发出了近乎疯狂的、自取灭亡的叫嚣:“巧言令色!一切都是诡辩!除非……除非上帝立刻显灵,让那些被我的马踏成烂泥的花复活过来,证明它的圣洁!否则,就是这个巫婆用邪术迷惑了你们所有人!这就是最后的证明!”
大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近乎是无赖的终极手段。
然而,韩琼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异常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情。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直视男爵,然后转向法官。
“如您所愿,男爵阁下。”她的声音不大,却像磐石般坚定,“我接受这个挑战。并非因为需要向您证明什么,而是为了向所有心存疑虑之人,彰显上帝的荣光与对无辜者的庇护。”
她请求法官派人立刻去修道院花园,取一盆被践踏得最为严重、几乎已经枯萎死亡的植物。命令在一片难以置信的低语声中被执行了。很快,一盆泥土松散、茎叶断裂低垂、不见半点生机的可怜植物被放在了大厅中央的桌子上。
韩琼走上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微微闭上双眼,仿佛在进行短暂的默祷。然后,她伸出那双纤细却稳定的手,轻柔地覆盖在那株濒死的植物之上。她的掌心,开始散发出一种柔和而纯净的、乳白色的光晕(Luminance),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温暖而充满生机,仿佛蕴含着生命最本源的力量。
在无数双紧紧盯着的眼睛下,神迹(Miracle)发生了:那原本软塌塌的茎秆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力量,缓缓挺立起来;断裂处迅速愈合;枯黄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死色,重新变得翠绿欲滴;甚至在那枝头,一个紧紧闭合的花苞迅速孕育、膨大,然后在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中,悠然绽放开来——那是一朵完美无瑕的、带着露珠般光泽的深蓝色龙胆花!浓郁而清新的药草香气,瞬间压过了大厅里原本的尘垢与紧张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寂静。绝对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随后,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划了个十字,喃喃道:“上帝啊……(Mon Dieu...)”
紧接着,整个大厅如同炸开锅一般,充满了惊叹、赞美、以及如释重负的欢呼声!人们纷纷跪倒在地,感谢上帝显现的神迹。奥利维埃长老老泪纵横,喃喃祈祷。李妍熙激动地捂住了嘴,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光。
主持法庭的教士代表肃然起身,脸上充满了敬畏与庄严。他高高举起权杖,声音洪亮地宣布:
“神意已显!神意已显!(Judicium Dei!)”他严厉地看向面如死灰、瘫软在座位上的男爵纪尧姆和瑟瑟发抖的蒂博教士,“奥利维埃长老,无罪!其虔诚与花园的圣洁,已得上帝亲证!男爵纪尧姆,你犯下作伪证、亵渎教产、试图侵占教会财产之重罪!依据法律与教规,我宣布,剥夺你的爵位与涉案土地所有权,你的部分财产将赔偿给修道院与奥利维埃长老!顾问蒂博,煽动诬告,背离神职,交由教会法庭另行审判!”
公正,以最戏剧性也最毋庸置疑的方式,得到了彰显。欢呼声再次响彻城堡大厅,这一次,充满了喜悦与对信仰的坚定。阳光透过高高的彩窗,似乎也变得格外明亮温暖,仿佛上帝也在此刻展露了笑颜。浪漫的奇迹战胜了贪婪的阴谋,故事迎来了它第一个辉煌而皆大欢喜的高潮。
第六章:幸福的归宿与巡游再启
当法律的裁决与神迹的荣光最终驱散了笼罩在圣米歇尔修道院上空的阴霾,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喜悦、深切慰藉与集体焕新的活力,如同春潮般汹涌地注入了这片曾饱受创伤的土地。奥利维埃长老的重获自由,并非仅仅是一个无辜者的沉冤得雪,更仿佛是一把无形的钥匙,开启了一个充满希望与修复力的、皆大欢喜的崭新篇章,其氛围之热烈与明朗,使得先前所有的冲突与阴影,都恍若一场迅速消散的噩梦。
重返他那视若生命的墙内花园(Hortus Conclusus),对奥利维埃而言,不啻于一次灵魂的归巢。尽管眼前的景象曾令他心碎——畦垄狼藉,珍爱的植物或被践踏成泥,或茎断叶残,如同经历了一场微型的战争——但此刻,老人的眼中闪烁的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坚韧的使命感。而他也并非独自面对这片废墟。在他的身边,站着那对来自东方的姐妹,她们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种活生生的、温暖人心的神迹(Living Miracle)。
韩琼,这位平日里沉静如深潭的“圣物管理者”,此刻主动而从容地施展着她那非凡的恩典(Charism)。她并未进行任何夸张的仪式,只是静静地行走在受损最严重的花畦间,时而停下脚步,将掌心温柔地悬覆于一片倒伏的植物之上。随着她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祈祷低语,一种仿佛源自初夏山林间的、带着清新草药香气的愈合微风(Aura of the Mending Breeze) 便以她为中心,轻柔地弥漫开来。那并非狂暴的魔法,而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充满生机的祝福(Benediction),无形地渗入泥土,抚过每一株受伤的植物。在这股柔和力量的滋养下,奇迹再次悄然发生:萎蔫的叶片重新舒展焕发翠绿光泽,折断的茎秆奇迹般地愈合并挺立,甚至那些被踩入泥土的花苞,也挣扎着抬起头来,以比自然规律更快的速度,重新孕育并绽放出娇嫩的花朵。
而这份修复的努力,迅速感染了整个社区。消息传开,曾经在法庭上沉默或心怀同情却不敢言的村民们,此刻仿佛被姐妹二人的勇气与奥利维埃长老恢复的清白所鼓舞,纷纷自发地拿着锄头、耙子、水桶等农具,来到修道院花园帮忙。男人们负责重新培土修整畦垄,妇女和孩子们则小心地扶正植株、浇水除虫。这场面,不像是在进行一项沉重的劳役,反倒更像是一场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共同参与的喜庆劳作(Joyous Labour),空气中混杂着新翻泥土的芬芳、人们的谈笑风生以及重新浓郁起来的百花香气,构成了一曲生机勃勃的、关于社区与信仰复甦的交响乐。很快,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花园不仅恢复了旧观,甚至因为这份集体注入的爱与关怀,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繁荣、充满活力,每一种色彩都更加饱满,每一种香气都更加醇厚,仿佛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都在歌唱着重生的喜悦。
在一个夕阳将天空渲染成无比柔和的玫瑰金与薰衣草紫色的傍晚,当最后一位帮忙的村民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去,奥利维埃长老蹒跚地走向姐妹二人。他的眼中噙着浑浊而感激的泪水,脸上却绽放着如同孩童般纯粹而幸福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双依旧沾着泥土却无比灵巧的手,从花园中最美丽的角落——那棵见证了一切的古老苹果树下、那丛经由韩琼之手奇迹般复苏的龙胆花旁、以及那些盛放着大马士革玫瑰和圣母百合的花坛里——采摘下最新鲜、最娇艳的花朵。然后,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与温柔,开始编织。
细长的草茎在他指间穿梭,娇嫩的花瓣被精心排列组合。很快,两个精致而充满自然野趣的花冠(Chaplet of Flowers)在他手中诞生了。一个以深蓝色龙胆花和翠绿的芸香叶片为主,间或点缀着白色的小雏菊,显得沉静而典雅;另一个则交织着粉红的玫瑰、纯白的百合与艳红的金盏花,显得活泼而明艳。
老人站起身,走到韩琼和李妍熙面前,在她们微微惊讶的目光中,庄重地将花冠分别戴在她们乌黑的发间。
“亲爱的孩子们,”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充满了毋庸置疑的真挚,“请接受一个老头子微薄的谢意。你们不仅是挽救了这座花园,更是挽救了我对公理与慈悲的信念。在我眼中,你们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Anges envoyés par Dieu),是这片土地真正的守护圣徒。愿这花冠的芬芳,常伴你们旅途。”
这充满诗意的举动,这源自最质朴心灵的崇高赞誉,让一向沉静的韩琼也不禁动容,她微微颔首,轻声道:“谢谢您,长老。这是我们所获最珍贵的祝福。”而李妍熙则已是眼圈泛红,她用健康的左手轻轻触摸着发间的花朵,笑得无比灿烂:“它们真美!谢谢您,奥利维埃长老!我永远都会记得这里的花香!”
至此,一个真正皆大欢喜(Happy Ending) 的结局,如同中世纪手抄本边缘描绘的完美图卷般展开:
- 奥利维埃长老不仅彻底恢复了清白与自由,修道院院长更是在一次庄严的弥撒后,当着全体修士和众多村民的面,正式宣布这片花园为受教会特别庇护的圣地(Sanctuary),任何企图破坏或亵渎的行为都将受到绝罚(Excommunication)的严惩。老人得以在此,在他挚爱的“孩子们”的环绕下,安详、宁静且备受尊重地度过他的晚年,他的故事与他的花园,成为了当地一个充满奇迹色彩的传说。
- 男爵纪尧姆为自己的贪婪、暴力与诬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被剥夺了爵位和相当一部分财产(其中一部分划归修道院作为赔偿),他的恶行与下场成为了附近地区一个引人唏嘘却也大快人心的警示故事(Exemplum),告诫着权力不可滥用,正义终将降临。
- 而我们的姐妹二人,韩琼与李妍熙,她们作为“圣物管理者”的功绩——尤其是那场法庭上彰显的神迹——迅速通过往来商旅与吟游诗人(Trouvères)的传唱,化作一首首浪漫而引人入胜的歌谣(Chanson de geste),在法兰西的乡村与城堡之间流传,她们的名字与形象,也随之蒙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在一个晨露未晞、鸟儿啁啾的清晨,那辆朴素的、带着教廷纹章的马车再次停在了修道院门口。告别了再三道谢的院长、无比感激的奥利维埃长老以及众多前来送行的修士和村民,姐妹二人登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转动,驶离了这片承载着惊心动魄的记忆与最终温暖结局的土地。马车行驶在蜿蜒的乡间大道上,两侧是无尽的、在晨光中闪烁着金绿色光芒的田野与林地。
最终画面中,妹妹李妍熙慵懒地靠在车窗边,她那件象牙白色的无袖长袍(Surcoat)上沾染了些许旅途的风尘,却丝毫不减其灵动。她一手把玩着头上那顶已然有些蔫了却依旧芬芳的花冠,另一只空袖管自然垂落,而她健康的左手的手指,则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胸前那枚看似寻常、却蕴含着她独特“幸运”的圣物吊坠(Reliquary Pendant)。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风景,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好奇与期待。
姐姐韩琼则端坐在她对面,晨光透过车窗,在她沉静的面容和深蓝色的长袍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发间那顶以龙胆和芸香编织的花冠,与她庄重的气质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祈祷,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的妹妹,那双通常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此刻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温柔、守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的光芒。她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充满宁静意味的弧度。
马车轻快地向前行驶,蹄声嘚嘚,铃声清脆,载着这对独一无二的姐妹,驶向地平线,驶向下一个需要希望与奇迹的地方,驶向一段段等待着她们的、必将同样浪漫而精彩的冒险。画面在此定格,充满了无尽的宁静、浪漫与希望(Espoir),仿佛一首温柔的叙事诗,余韵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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