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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期更新] 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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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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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和我的俄罗斯天使》

莫斯科的火车站,我拖着行李箱仓促地走着,似乎迫切在寻找什么。人潮裹挟着各种语言的碎片汹涌而过,斯拉夫语系那特有的、带着卷舌音的低沉轰鸣是背景音里最顽固的基调。我像个刚被扔进陌生水域的鱼,徒劳地张望着,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寻找她,那个在屏幕另一端对我笑,用磕磕绊绊的中文叫我“阿列克斯”(我瞎编的英文名)的娜塔莎。

三个月前,在一个冷门音乐爱好者的论坛里,我发了个寻找莫斯科地下摇滚酒吧的帖子。她的回复夹杂在一堆俄语里,像颗意外的小星星,英文同样磕绊,却透着股小心翼翼的认真劲儿。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从音乐扯到各自城市的天气,再到她最喜欢的俄罗斯童话——她说那些故事里藏着冬天的魔法。她给我看过照片,金发碧眼,雪白皮肤,像橱窗里最精致的瓷娃娃,但总有点说不清的、刻意避开的镜头角度。直到昨天,我才迟钝地捕捉到,她从未发过一张全身照。一丝不安,像冰凉的蛛丝,轻轻掠过心底,但很快被即将见面的热切蒸发。

“阿列克斯?”

一个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像羽毛拂过耳朵,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我猛地转头。

她就在那儿。离我几步远,淹没在流动的人潮边缘,像一株安静的水仙。

阳光从巨大的穹顶玻璃斜射下来,慷慨地倾泻在她身上。那一头长发,比我见过的任何照片都要耀眼,纯粹得如同融化的黄金,流淌在她纤瘦的肩膀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颈侧微微搏动。那双眼睛——我的呼吸窒了一下——是西伯利亚湖泊在春天解冻时最清澈的蓝,此刻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紧张和一丝竭力掩饰的羞赧。她穿着件浅蓝色的毛衣,柔软地包裹着身体,腿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米白色的针织毯子。她坐着,坐在一架银灰色的电动轮椅上。

她整个人,精致得如同易碎的琉璃。而支撑她的,是身下那个线条冷硬、带着工业感的金属框架。轮椅的脚踏板很低,毯子垂下来,盖住了她的脚踝。

“娜塔莎?”我的声音有点干涩,舌头不太听使唤。

“Да! 是的!”她用力点头,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像晕染开的草莓酱,衬得那双眼眸更加湛蓝。她似乎想抬手挥一下,但放在膝盖毯子上的手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蜷缩着,指节有些僵硬地弯曲着,像是无法完全舒展。

“我…腿不好。”她用中文说,语速很慢,每个音节都咬得异常清晰,带着浓重的、可爱的俄式口音。那双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坦率得让人心头发烫,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阴霾,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急于解释的真诚,混合着初次相见的忐忑。

“对不起…吓到你?”她小声补充,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点酸涩的手攥住了。屏幕里那个模糊的回避,此刻在她坦荡的眼神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吓到?不!”我赶紧摇头,夸张地咧开嘴笑,试图驱散空气中那点微妙的凝滞。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她,“你,比照片里,更…更漂亮!像雪里的太阳!”我的英语同样笨拙,语法大概碎了一地。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冰湖,紧张感融化了大半,嘴角弯起一个甜美的弧度。“谢谢!”她笑了起来,声音清脆了些,“你…也好看。比…照片高!”她努力搜索着中文词汇,微微歪着头的样子可爱极了。

“饿吗?”她问,操控着轮椅的操纵杆,流畅地转了个方向,示意我跟上。轮子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轻微而平稳的嗡鸣。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早已与这金属伙伴融为一体。“我带你去…吃好的!真正的…俄国饭!”

“好!饿死了!”我立刻响应,拖着箱子跟上她。阳光透过高耸的玻璃穹顶,洒在她金色的发顶和银色的轮椅扶手上,闪烁着细碎的光。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腿上那条厚实的毯子上。那毯子覆盖的轮廓,平坦而静止,没有一丝生命的起伏。

娜塔莎——她坚持让我叫她娜娜——带我去的是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小餐馆。木头桌子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油亮,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罗宋汤、烤肉的香气,还有伏特加那独特而凛冽的气息。她熟练地操控轮椅,停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那里显然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她示意我坐对面。

“这个,必须吃!”她用指节敲着菜单上的红菜汤图片,眼神亮晶晶的,像个急于分享宝藏的孩子,“还有…这个!”指节落在一个名字长得吓人的馅饼上。点菜的过程充满了欢乐的混乱。我的英语和她的中文在空气中相撞,摔得七零八落,最后全靠丰富的肢体语言和餐馆大叔那副“我懂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宽容表情才搞定。

食物端上来时,娜娜的快乐是具象的。她拿起勺子,准确的说,将勺子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她的五指微微向内蜷缩着,像握着什么无形的珍宝,无法完全张开。她用勺子舀起汤,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手腕的动作带着一种独特的、需要额外用力的协调感。汤汁不可避免地沾了一点在她嘴角。她似乎浑然不觉,还在兴奋地问我:“好吃?好吃吗,阿列克斯?”

“好吃!”我用力点头,看着她孩子般满足的神情,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吃东西的样子很认真,也很努力,偶尔需要稍微调整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再靠回椅背。每一次细微的动作调整,都无声地提醒着我,她身体深处那些我看不见的枷锁。

午餐在愉快而略显笨拙的交流中结束。走出餐馆,午后温暖的阳光包裹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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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去…公园?”娜娜仰起脸问我,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近的。安静,漂亮。”

“听你的!”我毫不犹豫。

公园就在几个街区外,像一片镶嵌在城市喧嚣中的绿洲。高大的橡树和桦树撑起浓密的树冠,小径蜿蜒,铺着细碎的鹅卵石。空气里是泥土、青草和淡淡的花香。娜娜的轮椅在小径上平稳前行,轮子碾过石子,发出沙沙的低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金色的发丝和轮椅的金属框架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我们找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长椅旁停下。远处有孩子的嬉闹声隐隐传来,更显得我们这片角落的宁静。微风拂过,带来树叶的轻响和娜娜身上淡淡的、像新雪初融般的清新气息。她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悠远地望着前方一株正在飘落黄叶的橡树。金色的落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的毯子上。

“小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用的是英文,大概觉得这样更能表达复杂的意思,“我跑得很快。像…小鹿。在森林里,和爸爸一起。”她微微侧过头,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怀念的微笑,那笑容却像易碎的糖壳,底下藏着看不见的裂痕。

我的心轻轻一沉,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十岁。冬天。雪很大。”她的语速慢了下来,视线重新投向那片飘落的树叶,仿佛能从旋转的轨迹里看到过去的画面。“车…滑了。撞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毯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白,那蜷缩的姿态也更明显。“醒来…在医院。很白,很冷。妈妈说…‘娜塔莎,腿…不工作了。’”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消化那个遥远而冰冷的判决,“这里…往下,”她用左手拍了拍自己胸椎偏下的位置,毛衣柔软的布料陷下去一点点,“没有感觉了。像…开关关掉了。”她耸了耸肩,努力想做出一个轻松的姿态,但那双蓝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像坠入深海的星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树叶落下的沙沙声。我喉咙发紧,看着阳光勾勒着她年轻却承受着如此沉重命运的脸庞轮廓,看着她毯子下静止的线条,胸腔里堵得难受。

“疼吗?”我的声音有些哑。

她摇摇头,金发随着动作轻晃:“不疼。只是…没有感觉。热,冷,痒…都没有。”她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声音更低了些,“还有…小便。需要袋子。”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轮椅侧面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装着淡黄色液体的透明软袋,随即移开目光,脸颊又染上熟悉的红晕,带着一种少女的难堪,却努力维持着坦诚。她拉了一下腿上的毯子,将它盖得更严实一些,仿佛想遮住这现实的窘迫。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也带着一丝沉重。我看着阳光落在她蜷缩的手指上,看着那盖得严严实实的毯子。那下面,是两条曾经奔跑如小鹿、如今却失去了所有知觉和功能的腿。它们是如此沉默地存在着,像沉重的锚,将她牢牢固定在轮椅上。

“娜娜…”我轻声唤她,打破了沉默。她抬起眼,湖蓝色的眸子里带着询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或许有些残忍的问题:“你…还想站起来走走吗?哪怕就一下?”声音很轻,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她的身体似乎瞬间绷紧了。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有极光在激烈地闪烁、碰撞。震惊?渴望?难以置信?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那片冰蓝色的湖水里翻涌,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只是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那光芒一点点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近乎灼热的坚定。

“想!”这个字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带着清晰而执拗的回响,从她唇间迸出。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试图挺直了一下腰背,尽管这动作在她身上显得异常艰难。“每一天…都想。”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压抑太久后终于找到出口的洪流。

我的心脏像是被这声“想”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我站起身,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小片相对平整、绿意盎然的草地,像一块柔软的绿色绒毯。

“那里?”我指了指。

娜娜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然后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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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动她的轮椅,小心地避开草地里可能的小坑洼,停在那片绿地的中央。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暖融融的。周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低语。我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她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胸口微微起伏,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我,充满了信任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期待。

“别怕,娜娜,”我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草地上显得异常清晰,“我在这里。我会抱住你。”

她再次用力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她轮椅金属脚踏板的边缘,那冰冷的感觉与此刻草地上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我轻轻扳动开关,将那块支撑着她双脚的金属板缓缓收起,折叠起来。失去了支撑,她穿着白色运动鞋的双脚微微向前滑落了一点,软软地垂着,呈现出一种无力而僵硬的足下垂状态。那双鞋,干净得像是从未真正踏足过土地。

现在,需要直面那被毯子覆盖的部分了。我的手悬在毯子上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我抬眼看向娜娜,寻求最后的许可。她的脸颊红得快要滴血,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层厚厚的米白色毯子。毯子滑落,无声地堆在轮椅座椅的边缘。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微微一滞。她穿着柔软的浅灰色运动裤,但布料下双腿的轮廓清晰可见——那是一种极其瘦削、缺乏肌肉支撑的轮廓,像被岁月风干、严重萎缩的枝条。裤管显得有些空荡,勾勒出嶙峋的骨骼线条。双脚穿着白色运动袜和运动鞋,但脚踝以一种不自然的、严重下垂的角度弯曲着,脚尖无力地指向地面。那双腿,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它们只是被遗忘在那里的、与身体主体无关的附属品。

这就是她失去的世界。如此直观地呈现在阳光下。

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得像触碰初雪。我弯下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探到她的膝盖下方和脚踝后方。隔着薄薄的衣料,触感异常清晰——肌肉的萎缩让它们摸上去异常柔软,缺乏弹性,仿佛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松弛感。她的腿很轻,轻得超乎我的想象,像两根失去了水分的芦苇。

“准备好了吗?”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嗯!”她应了一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她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轮椅两侧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蜷缩的手指似乎更紧了。

我深吸一口气,手臂用力,尽量保持平稳。我托着她的腿,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它们从轮椅踏脚的位置挪开。她的腿完全没有任何自主的反应,软绵绵地任由我移动。我将她的双脚,连同那严重下垂的脚踝,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放在了柔软的青草地上。草叶的凉意似乎并未传递给她。

接下来是关键。我直起身,站到她轮椅的侧面。我的左臂绕过她的后背,稳稳地托住她的肩胛骨下方,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身体透过毛衣传来的温热和细微的颤抖。我的右手则小心地从她膝弯下方穿过,避开那瘦骨嶙峋的膝盖,尽量托住她的大腿后侧。

“我数三下,”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尽量平稳,“一…二…三!”

双臂同时用力向上托举!她的身体远比我想象的还要轻。她几乎是立刻离开了轮椅的支撑,全身的重量瞬间落入了我的臂弯。她的上半身本能地绷紧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慌的吸气声。她的双臂下意识地想要环抱什么,手指却只能徒劳地在空中抓握了几下,无法完全张开。

成功了!她“站”了起来!虽然她的双脚只是虚虚地、无力地垂落在草地上,脚掌甚至无法完全平贴地面,足弓塌陷着,脚尖依然下垂。她的整个下半身,从腰部以下,像失去了所有筋骨的支撑,完全依靠我的手臂力量悬空挂着,软绵绵地向下坠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那种奇特的分离感——紧贴着我胸膛的上半身是温热的、有生命的,带着紧张的呼吸起伏;而我手臂托举的下半身,却轻飘、绵软、毫无生气,像两段不属于她的、沉重的填充物。

“别…别放手!”她急促地低语,声音带着强烈的颤抖和依赖,碧蓝的眼眸里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却亮得惊人,像暴风雨后洗刷过的天空,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星光。她尝试着、极其微弱地动了动被我托住的右腿,但那动作微乎其微,更像是神经末梢一次徒劳的反射,腿本身没有任何抬起的迹象。

“不放!永远不放!”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哽在喉咙里。我试着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稳些。她柔软的金发蹭着我的下巴,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然后,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专注,尝试着移动我的脚步。右脚,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小寸。几乎是同时,我用托着她后背和膝弯的手臂力量,极其小心、极其同步地,带着她整个悬空的身体,向前移动了同样微小的一寸距离。

她的双脚,那双穿着白色运动袜和运动鞋的脚,在草地上被微微拖动。鞋底在青草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拖痕。她的腿依旧软垂着,随着我的动作像钟摆一样轻微晃动了一下,膝盖处弯曲的角度没有丝毫改变。

“我们在…动?”她难以置信地小声问,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惊奇和巨大的喜悦。她微微侧过脸,努力想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但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显然有些困难。

“是的,娜娜!我们在走!”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我自己的影子,璀璨得令人窒息。我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尽管手臂已经开始感觉到明显的酸胀,肩膀承受着她身体下坠的重量,像扛着无形的铅块。

“再…再来!”她要求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渴望。

“好!”我应道,再次凝聚力量。左脚,向前挪动。手臂同步发力,带着她再次向前“飘”移一小步。动作依旧笨拙、缓慢,充满了力学上的不协调。我的手臂肌肉在抗议,后背开始冒汗。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需要我调动全身的力量去对抗她下半身那完全瘫软、向下坠落的沉重感。她的腿,像灌满了铅的软管,每一次拖动都异常费力。

但娜娜脸上的光彩,足以抵消一切疲惫。她不再试图低头去看,而是仰着脸,完全信任地靠在我怀里,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前方,嘴角咧开一个无比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我们不是在草地上笨拙地拖行,而是在云端飞翔。

“像飞一样!”她忽然说,声音带着梦幻般的轻快,“阿列克斯!我感觉…在飞!”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汗水浸湿了她鬓角几缕金色的发丝,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她的快乐如此纯粹,如此有感染力,像阳光瞬间穿透了阴霾。我的眼眶猛地一热。我低下头,嘴唇不受控制地、极其轻柔地印在她散发着淡淡汗意和阳光味道的额头上。那是一个短暂得像蝴蝶停留般的触碰。

她的身体在我臂弯里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随即完全放松下来。她没有躲闪,反而更深地将额头靠向我,发出一声满足的、像小猫似的轻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带着一种全然的安心和依赖。

阳光暖得醉人。我们就这样,在莫斯科一个无名的公园草地上,进行着世界上最笨拙、最沉重,却也是最轻盈、最奇特的“行走”。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是对重力无声的、温柔的宣战。她的双腿在每一次拖动中微微晃荡,脚踝无意识地摆动着,白色的鞋尖在绿草上划出断续的、无意义的轨迹。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像在无声地书写着某种隐秘的誓言。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的酸痛终于变得难以忽视。我停下脚步,低头看她,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休息一下?你…很重了。” 我故意逗她。

她睁开眼,蓝眼睛里笑意盈盈,还带着一丝刚才亲昵留下的羞涩水光。“骗子!”她皱了下小巧的鼻子,用蹩脚的中文嗔怪道,“我…羽毛!”她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融化的蜜糖。

我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她稳稳地放回轮椅的坐垫上。她的身体接触到熟悉的支撑,似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但眼神依旧恋恋不舍地追随着我。我弯下腰,再次轻柔地托起她那双绵软无力的腿。萎缩的肌肉在掌心下几乎感觉不到弹性,脚踝依旧垂着。我无比珍重地将它们重新安置在轮椅的脚踏板上,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然后,我拉过那条米白色的厚毯子,仔细地盖好,将那双腿和那个小小的尿袋,重新温柔地包裹进一个安全的、温暖的茧里。

她安静地看着我的动作,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脸颊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像抹了上好的胭脂。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软糯。她微微抬起那只蜷缩得更紧的右手,似乎想碰碰我的手,但手指只是徒劳地弯曲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回了毯子上。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我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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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给莫斯科古老的建筑轮廓镀上温暖的边。我推着娜娜的轮椅,走在回酒店的路上。街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喧嚣的城市白噪音此刻成了柔和的背景。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一种奇异的、舒适的安静流淌在空气里,只有轮椅轮子碾过人行道缝隙时轻微的“咯噔”声在规律地响着。

酒店大堂明亮的光线扑面而来,带着空调的凉意和香薰的气息。我推着她到电梯口,按下按钮。

“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我推着她进去。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人。镜子映出我们的身影——我有些风尘仆仆,而她,坐在轮椅上,金色的头发在顶灯下依然耀眼,只是脸颊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到了我住的楼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轮椅的所有声音。我在房门前停下,掏出房卡。“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我侧身让开,示意她进去看看。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窗外的城市灯火是流动的星河。娜娜操控轮椅滑进去,停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然后回头看我,脸上带着参观完毕的认真表情:“很…好。阿列克斯,好好休息。”她的中文有些生涩,但意思很明确。说完,她操控轮椅,准备调头离开。

就在轮椅即将转向门口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她轮椅的金属扶手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指尖一缩,但动作已经做了出来。她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仰头看我,蓝眼睛里带着询问。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走廊柔和的灯光透过半开的门,在地毯上投下一块暧昧的光斑。房间里的寂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我们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我看着她,看着她映着窗外灯火的蓝眼睛,看着她微微仰起的、在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诱人的脖颈线条。几个小时前在草地上,她额头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我的唇上。

“娜娜,”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沙哑,“你…要不要留下来?就一会儿?”话一出口,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这邀请过于直接,几乎莽撞。我看到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熟悉的红霞,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像熟透的石榴籽。她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轮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走廊远处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咚”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目光垂下去,盯着自己紧抓着扶手、无法完全伸直的蜷缩手指。然后,那紧绷的肩膀,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下来。

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迎上我的。那片冰蓝色的湖泊里,翻涌着复杂的光——有羞涩,有挣扎,有不确定,但最终,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缓缓浮了上来,像水底的星辰终于挣脱了暗流的束缚。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交付。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很轻,很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汹涌的、无声的狂澜。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侧身让开门口的空间。她操控着轮椅,银灰色的金属框架平稳地滑过柔软的地毯,无声地驶入房间深处,停在那片流淌着城市灯火光芒的窗边。轮椅的轮廓在灯光下投下一道坚定的影子。我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是一个明确的句点,也像一个无限延展的冒号,标记着一段未知旅程的开启。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而灼热。我走到窗边,在她轮椅旁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没有更近,也没有更远。她微微侧过头看我,侧脸的线条在城市的霓虹映照下柔和得不真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脸颊上的红晕依旧未褪,像永不凋零的玫瑰。

窗外,莫斯科的夜晚在无声流淌。窗内,只有我们,和一种庞大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寂静里充满了无数未曾言说的语言,充满了草地上的笨拙行走留下的沉重回响,充满了额头上那个轻如蝶翼的吻的余温。我看着她安静地坐在轮椅里,看着毯子下那沉默的轮廓,看着那双盛满了星辰与信任的蓝眼睛。

不需要言语。我伸出手,没有去碰轮椅,也没有去碰毯子,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她紧紧抓着扶手的那只蜷缩的手上。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像受惊的鸟儿。我的掌心很热。

她没有抽开。

那只蜷缩的、带着凉意的手,在我掌心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雏鸟第一次感受到巢穴外的暖风,带着迟疑,却又本能地寻找着热源。她蜷曲的指节,无法完全舒展的弧度,像某种独特而脆弱的密码,此刻正笨拙地尝试着回应我掌心的纹路。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犹豫和笨拙。

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流淌,在房间的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交叠的呼吸声,还有彼此眼中映出的、那个被灯火和寂静无限放大的小小世界。

娜娜坐在窗边的轮椅上,目光落在窗外莫斯科的夜色里,城市的灯光在她蓝色的眼眸中闪烁。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嗡鸣声。  

忽然,她的手指轻轻攥紧了轮椅扶手,指节微微发白,眉头也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阿列克斯……”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带着一丝窘迫。  

“嗯?”我正坐在床边,抬头看她。  

她的睫毛垂下来,脸颊染上一层薄红,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需要去洗手间。”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带着尿袋,在外面一整天,现在必须更换了。  

“好,我帮你。”我站起身,走到她轮椅旁。  

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闪烁,显然有些不安:“可是……轮椅进不去。”  

我这才注意到,酒店的洗手间门很窄,她的电动轮椅根本无法通过。  

“没关系,我抱你。”我蹲下身,平视着她,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节微微颤抖,显然在挣扎。她习惯了独立,习惯了不依赖别人,可现在,她不得不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交给我。  

“我……自己不行。”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  

“我知道。”我柔声说,“让我帮你。”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信任。  

我弯下腰,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从她膝弯下穿过。她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轻,像一片羽毛,可她的双腿却软绵绵地垂着,毫无支撑力。她的膝盖微微弯曲,脚踝严重下垂,脚尖无力地指向地面,仿佛两条失去生命的绳索。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蜷缩着,无法完全张开,只能紧紧攥住我的衣料。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离开了轮椅,她完全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只能依赖我的手臂力量悬空着。  

“别怕,我不会松手。”我低声安抚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走向洗手间。  

她的双腿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晃动,膝盖微微分开,脚踝软垂着,脚尖几乎擦过地面。她的裤子——一条柔软的棉质运动裤——随着移动微微滑落了一点,露出纤细的脚踝,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洗手间的空间很小,我把她轻轻放在马桶上,她的身体立刻软软地靠向后方,腰腹完全无力支撑,上半身微微摇晃。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稳住。  

她的脸颊烧得通红,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现在……要怎么做?”我问,尽量让声音平稳。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裤子……要脱下来。”  

我点点头,尽量动作轻柔。她的裤子很宽松,我小心地拉下,露出她瘦削的双腿——肌肉萎缩严重,膝盖骨突出,小腿几乎只剩皮包骨,脚踝软垂着,脚掌微微内翻,脚趾蜷缩着,像被冻僵的小鸟爪子。  

她的尿袋贴在右大腿内侧,连接着一根细细的导管。她咬着嘴唇,声音低低地指导我如何解开固定带,如何更换新的尿袋。  

我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皮肤——冰凉、柔软,像没有温度的丝绸。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变得急促,睫毛垂得很低,不敢抬头看我。  

终于,换好了。我重新帮她整理好裤子,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  

“好了。”我轻声说。  

她这才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眼神里混杂着羞怯、感激和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依赖的柔软。  

“谢谢你……”她小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她抱起来,重新带回轮椅。她的身体在我怀里显得那么轻,那么脆弱,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当我将她放回轮椅时,她的手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震。  

“阿列克斯……”她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今天……谢谢你带我‘走路’,也谢谢你……帮我。”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轻轻握住她蜷缩的手指。  

“娜娜,”我微笑,“以后……我会一直帮你。”  

她的眼睛湿润了,嘴角却扬起一抹柔软的笑。  

那一刻,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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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BLYYT 于 2025-7-27 13:24 编辑


二、《3A301》


六月底的风吹在脸上,像块刚拧干的湿热抹布,糊得人喘不上气。毕业证揣在兜里,硬硬的棱角硌着大腿外侧的皮肤,比这天气更让人心烦。工作?呵,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的回音都懒得给我一个。总不能真回家啃老吧?牙口还没那么软。于是,高档小区“云栖苑”的快递配送员,成了我眼下唯一的饭碗。

这活儿说不上好,胜在简单。无非是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裹,从驿站搬到一栋栋气派楼宇的各家各户门前。体力活,单调得能听见时间在耳边滴答滴答凝固的声音。汗水倒是流得痛快,顺着鬓角、脊背往下淌,浸湿了劣质涤纶的工作衫,在背上画出深浅不一的地图。

唯一能让我那点好奇心探出头透口气的,是3A栋301。这户人家,包裹量简直是个无底洞。平均两三天,我的派送列表里准有它家。大到硬纸箱封得严严实实、死沉死沉的玩意儿,小到巴掌大的信封。每一次,备注都清晰明确:“请放门口,勿电联,谢谢。”

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成了我枯燥路线图上一个小小的谜。门后是谁?为什么需要这么多东西?又为什么从来不见人影?偶尔把包裹轻轻放在门口冰凉的地砖上,顺手拎起旁边扎好的垃圾袋带走时,我会下意识瞟一眼紧闭的门。里面静悄悄的,像没人住,可门口的垃圾又证明着生活的痕迹。这感觉,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日子就在这汗味和疑惑中往前爬。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化。我抱着两个叠起来几乎挡住视线的硕大纸箱,胳膊被纸箱边缘勒得生疼。箱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死沉死沉,坠得我腰都微微弓了起来。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吸了吸鼻子,闻到自己身上那股被高温蒸腾过的、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酸味,有点嫌弃地皱了皱眉。

艰难地蹭到3A栋楼下,侧身用肩膀顶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人造冷气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电梯间空无一人,金属墙壁映出我狼狈的影子。我赶紧用下巴按了“上”的按钮,又艰难地腾出一根手指戳亮“3”层。

“叮”一声轻响,锃亮的电梯门无声滑开。我抱着箱子踉跄一步跨进去,后背立刻贴上冰凉的金属壁,长长吁了口气。箱子实在太沉,我微微屈膝,把它们小心地搁在脚边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手臂的肌肉终于得到一丝喘息,酸麻感瞬间袭来。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刹那,一个清亮、带着点急促喘息的女声突然从外面传来:

“帅哥!等等!”

我下意识地伸手挡在即将闭合的门缝间。感应灵敏的门立刻重新滑开。

眼前的景象让我微微一愣。

四个坐着轮椅的姑娘,正以一种奇特的阵型朝电梯滑来。打头阵的那位,坐的是一台看起来相当高级的银灰色电动轮椅,流畅的线条充满科技感。她操控着轮椅,平稳而迅捷地驶在最前方。后面紧跟着三位,她们的轮椅形态各异,有轻便的、也有看起来更稳固些的。她们一个接一个,后面的人伸出手,稳稳拉住前面那人轮椅的推手或靠背,像车厢紧紧挂住了火车头,形成了一列小小的、移动的“轮椅火车”。

而那个“火车头”,就是刚才喊话的姑娘。她看上去二十七八岁,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衬得皮肤格外白皙。眉眼精致得有点不像话,尤其那双眼睛,像盛着碎星子的深潭,此刻带着点笑意和赶路的匆忙,直直望向我。穿着件简约的米白色针织衫,肩颈线条流畅而优美。即便坐着轮椅,那挺拔的身姿和自然流露出的气场,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她身后三位姑娘,年纪相仿,也都二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带着相似的、因为赶电梯而微红的光晕。

“谢啦!”为首的短发姑娘朝我扬了扬下巴,笑容明快。她操控着电动轮椅,灵活地滑进电梯,紧贴着左侧墙壁停下。后面三位姑娘也依次熟练地拉着前车进来,瞬间占据了电梯右侧和中间的位置。原本还算宽敞的轿厢一下子变得满满当当。我抱着我的两个大箱子,几乎被挤到了最里面的角落,和那辆银灰色的电动轮椅挨得极近。

一股混合着洗衣液清香和某种极淡的药味的气息弥漫开,冲淡了电梯里原本的消毒水味道。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后缩,生怕自己身上那股子汗酸味熏到她们。目光有些局促地掠过她们身下形态各异的轮椅——金属支架在顶灯下泛着冷光,厚实的坐垫,固定脚踝的绑带,还有其中一两个轮椅侧面挂着的、我不明用途的小袋子。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电动轮椅微弱的电机运转声。

“帅哥,你也去三楼?”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是那个短发姑娘。她微微侧过身,那双好看的眼睛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落在我身上,又扫了一眼我脚边那两个巨大的箱子。

“嗯。”我点点头,感觉喉咙有点发干。视线不自觉地又瞟向电梯按钮板——果然,只有“3”层的按键亮着橙色的光。

“真巧。”她笑了笑,目光在我身上那件印着快递公司LOGO的工作服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我脸上,语气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轻快,“哦——原来是你呀!天天给我们送快递的帅哥!”

我有点懵。

她身边另一个姑娘,看起来年纪稍小些,留着乖巧的娃娃头,脸颊有点婴儿肥,眼睛很亮。她接着短发姑娘的话头,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真诚的感激:“对啊对啊,谢谢你哦!每次都帮我们把门口的垃圾带下去。省了我们好多麻烦呢!”

原来是这样!我心头猛地一跳,那点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竟然被她们记住了。我脸上有点发热,连忙摆手:“啊?那个……顺手的事,不麻烦不麻烦。”

“对我们来说,可太重要啦。”短发姑娘语气真诚,笑意更深,那笑容仿佛有温度,驱散了我刚才那点局促。她目光扫过我那两个巨大的箱子,“今天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大阵仗。”她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

“呃……是你们的包裹。”我指了指脚下的箱子,“301的。”

“哈!果然!”姑娘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都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像一串风铃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瞬间让气氛活络起来。

“辛苦辛苦,”短发姑娘看着我额角的汗珠,语气温和,“这么大热天,还麻烦你送上来。”

“应该的,工作嘛。”我扯出一个笑容。

“叮!”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电梯稳稳停在了三楼。门缓缓打开。

“姐妹们,到站啦!”短发姑娘扬声宣布,带着一种自然的领导力。她熟练地操控电动轮椅率先滑出电梯,后面三位姑娘也立刻调整姿势,松开彼此轮椅的连接,依次有序地滑出。动作流畅,配合默契。

我抱着箱子赶紧跟上。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敞开着,暖黄的灯光从里面流淌出来。短发姑娘停在门口,回头看我,笑容明朗:“进来放吧,门口就行。对了,我叫雲姐,浮云的云。这几个是我姐妹,以后估计还得麻烦你不少次呢。”

她依次介绍:“这是小鹿(那个娃娃头女孩朝我腼腆地笑了笑),这是晴姐(一个染着栗色长发、妆容精致、眼神带着点慵懒妩媚的姑娘挑眉看了我一眼,算是打招呼),这是韵姐(一个扎着低马尾、看起来沉静温和的姑娘对我点了点头)。”

“我叫陈远,送快递的。”我一边把沉重的箱子小心地放在玄关里侧干净的地砖上,一边自我介绍。目光飞快地扫过室内——宽敞明亮,装修简洁现代,地面异常平整,没有门槛。靠墙的位置整齐地停放着几辆备用的轻便轮椅。

“陈远,谢啦!”雲姐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不客气,应该的。”我直起身,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雲姐放在轮椅操控杆上的手。那双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然而,它们只是虚虚地搭在操控杆上,五指呈现出一种不太自然的、微微向掌心蜷曲的姿态,指关节显得有些僵硬。那是一种无意识的、静止的状态。

我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很快移开视线。“那我先走了。”我指了指电梯方向。

“好,慢走。”姑娘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离开301,关上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里面的灯光和笑语。电梯下行时,雲姐那双静止蜷曲的手,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我原本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微澜。那无意识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我尚未完全理解、却已然感受到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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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电梯里的“小火车”奇遇后,3A栋301在我心里的形象,从一个抽象的、堆满包裹的门牌号,变成了四个鲜活的、性格迥异的姑娘。我和她们之间的交集,也像被那扇打开的门彻底激活了,不再局限于门口那方寸之地。

她们那家名叫“云端织羽”的网店,业务蒸蒸日上,快递量有增无减。每次我抱着大包小裹出现在301门口,总能受到点“特殊待遇”。

“小陈!来得正好!”开门的是晴姐,她今天穿了件亮片小吊带,脸上画着直播时那种精致的妆容,精神头十足。她操控轮椅灵巧地后退让开门口,“帮我把这几个退货的包裹贴下单子呗?我这刚下播,手都快抽筋了,键盘敲得飞起,贴单子实在没力气了。”她指着玄关地上几个已经打包好的箱子,语气熟稔得像是使唤自家弟弟。

“哦,行。”我把新送来的几个包裹放好,蹲下身开始处理退货单。晴姐的轮椅就停在我旁边,离得很近。她身上有股甜腻的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化妆品气息。她微微前倾着身体看我操作,长发滑落到肩侧。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双腿,裹在柔软的休闲裤里,轮廓异常纤细,膝盖的位置微微隆起一点,裤管下摆显得空荡荡的。她那双穿着精致凉拖的脚,脚尖无力地垂向地面,形成一个明显的足下垂角度。

“谢啦,小陈!”贴完单子,晴姐满意地笑了,眼波流转,“改天姐请你喝奶茶!”

“晴姐,你又想用奶茶收买小陈哥!”小鹿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正坐在一张大桌子前,面前并排放着三台显示器,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得飞快,显然在同时应付多个客户。她扭过头,娃娃脸红扑扑的,带着点控诉的笑意,“小陈哥,别被她骗了!她每次都说请,结果最后都是我下单!”

“死丫头,拆我台是吧!”晴姐佯怒地瞪了小鹿一眼,操控轮椅作势要去撞她,小鹿尖叫着笑着躲闪。

韵姐正推着轮椅从厨房那边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果盘,上面堆满了切好的西瓜、哈密瓜,水灵灵的。“小陈,吃点水果,刚冰好的。”她把果盘放在客厅的矮几上,声音温和。她的动作很稳,但推轮椅时,我能看到她腰部以下似乎使不上什么力气,全靠手臂的力量带动轮椅移动。她停稳后,双腿在宽大的裤管里纹丝不动,只有上身微微前倾去够果盘。

“谢谢韵姐。”我道了谢,没客气,拿起一块冰凉的西瓜啃了一口,暑气消了大半。

雲姐也从书房滑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件质感很好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起一点。看到我,她露出笑容:“小陈,今天东西多吗?辛苦你了。”

“还行,雲姐。今天主要就你们这几个大件。”我指了指刚放下的包裹。

“那就好。”雲姐点点头,操控着电动轮椅滑到客厅中央。她的动作最为流畅,但那双手依旧只是虚搭在操控杆上。目光落在她脚上,那双质地柔软的平底鞋里,脚踝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内翻着(足下垂),鞋尖几乎完全抵着轮椅的脚踏板。她似乎想调整一下坐姿,上半身微微动了动,但腰部以下没有任何跟随的反应,像一尊半身雕像固定在轮椅上。

“对了小陈,”雲姐想起什么,“你一会儿下楼,能帮我们把信箱里的账单顺便拿上来吗?就在一楼大堂进门右手边,我们的信箱是301号。”

“没问题,小事。”我爽快答应。这顺带手的活儿,比起她们每天在轮椅上忙活的事业,简直不值一提。

“小陈哥最好啦!”小鹿在客服间隙不忘给我发张“好人卡”。

吃完西瓜,我起身告辞,顺便去楼下拿信箱里的邮件。离开时,听到客厅里传来姑娘们轻松的谈笑声,晴姐似乎在吐槽某个难缠的客户,小鹿咯咯笑着,韵姐偶尔温和地插一句,雲姐则带着笑意在“调停”。这间屋子,充满了生活的喧嚣和温暖的力量,也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与轮椅和身体局限共存的坚韧。

这种“顺手”的帮忙渐渐成了习惯。取信箱、带点小东西、甚至帮她们把门口稍微沉重的快递挪到客厅更顺手的位置。作为回报,我成了她们“云端织羽”的“编外福利体验官”。每次送快递,不是被塞点刚拆包的零食样品,就是被邀请“试吃”韵姐研发的新口味小点心。偶尔晴姐直播时缺个举道具的背景板,也会毫不客气地把我抓壮丁。

“小陈!过来过来!帮姐拿着这件风衣,对,举高点!让家人们看看这垂坠感!”晴姐对着环形补光灯和手机镜头,声音甜美又极具煽动力。我像个僵硬的衣架,举着一件米色风衣站在她轮椅后面,努力避开镜头。直播间的评论刷刷滚动着。
「哇!这风衣质感绝了!」
「晴宝今天气色真好!」
「后面那个小哥哥是新助理吗?有点帅哦!」
晴姐看到这条评论,噗嗤一笑,回头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对着麦克风说:“后面这位啊?是我们勤劳的快递小哥哥,顺便被姐抓来当苦力啦!家人们看看我们这风衣,帅不帅?穿上它,分分钟拿下快递小哥!”

我脸上瞬间有点发烫,赶紧把风衣举得更高,试图挡住自己。弹幕一片「哈哈哈」飘过。小鹿在旁边的电脑上监控数据,也笑得肩膀直抖。

这种轻松的氛围,让我几乎忘记了她们身体上的不便。直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夏日的雷雨来得毫无预兆。傍晚时分,天空还只是阴沉沉地压着,空气闷得人胸口发堵。我刚送完最后一单,骑着那辆破旧的小电驴驶进云栖苑的地下车库,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敲打着车库顶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刚把车停稳,裤兜里的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雲姐。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心脏。接通电话,雲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焦急和喘息,背景音是哗哗的雨声和模糊的雷声:“小陈!你……你在小区吗?”

“雲姐?我在车库!怎么了?”我立刻回答,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

“太好了!”她明显松了口气,语速飞快,“小区跳闸了!整个小区都停电了!电梯停了!我们……我们四个刚聚餐回来,现在被困在负一楼电梯厅这边了!物业那边电话打不通,说在抢修,不知道要多久!”她的喘息声更重了些,透出无助,“你能……能来帮帮我们吗?没有电梯,我们根本……”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份被困在轮椅上的绝望,清晰地透过电波传递过来。

“我马上到!雲姐你们就在原地别动!等我!”我吼了一句,也顾不上锁车,拔腿就朝着负一楼的电梯厅方向狂奔。车库灯光本就昏暗,此刻在停电的阴影下,更是黑沉沉一片,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微弱的绿色指示灯,像鬼火一样闪烁。雨声和雷声在空旷的车库里被放大、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激起巨大的回响。拐过冰冷的承重柱,负一楼电梯厅那点微弱的应急灯光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四个熟悉的身影挤在狭窄的电梯厅角落,四台轮椅紧挨着。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从头顶斜斜打下来,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属于轮椅的橡胶和金属味道。

雲姐坐在最前面,电动轮椅的操控面板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她双手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色在应急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看到我狂奔而来的身影,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希冀,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小陈!”

晴姐靠在她旁边,栗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此刻的狼狈和一丝恐慌。她似乎喝了酒,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有点涣散,努力想聚焦看着我。韵姐和小鹿挤在稍后一点的位置,韵姐还算镇定,但嘴唇紧抿,小鹿则紧紧抓着韵姐轮椅的扶手,娃娃脸上满是惊惶,像只受惊的小鹿。

“雲姐!晴姐!韵姐!小鹿!”我冲到她们面前,大口喘着粗气,胸腔火烧火燎,“别怕!我来了!”目光迅速扫过她们。晴姐的状态最差,眼神迷离,身体软软地靠在轮椅里,显然是喝多了。雲姐的脸色也透着疲惫和虚弱。车库的阴冷和这突如其来的困境,显然让她们本就不便的身体承受着更大的压力。

“小陈……我们……”雲姐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电梯,我们根本上不去……轮椅太重了,而且……”她看了一眼通往一楼的漫长楼梯,那眼神充满了无力感。

“我抱你们上去!”我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异常清晰,“一台轮椅太沉,我一次只能抱一个人。你们谁先来?”

短暂的沉默。姑娘们互相看了看。雲姐深吸一口气,果断地说:“先抱小鹿和韵姐!她们俩……自理能力强些,先上去能稍微搭把手。小鹿,韵韵,你们上去后,看能不能在楼道里找点东西垫一下,帮我们开门。”

小鹿和韵姐用力点头。

“小鹿,来!”我走到小鹿的轮椅前蹲下。她看着我,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惶,但更多的是信任。我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探到她身下。她的身体很轻,隔着薄薄的夏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双腿异常的纤细和缺乏肌肉的柔软。我屏住呼吸,手臂用力,一个标准的“公主抱”,将她稳稳地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了我的脖子。

真轻!这是第一个念头。紧接着,是那双腿带来的触感——像两根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柔软藤蔓,无力地垂落下来,随着我的走动微微晃动。脚踝处的足下垂更加明显,脚尖几乎垂直指向地面。

我抱着她,快步冲向楼梯。应急灯的光线在楼梯间更加昏暗,我只能凭着感觉,一步一个台阶,尽量平稳地向上走。小鹿的头靠在我肩上,呼吸急促,带着点酒气。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楼梯间异常安静,只有我沉重的脚步声和外面轰隆的雷雨声。

终于上到一楼,穿过单元门禁,进入相对明亮些的大堂。我把小鹿轻轻放在大堂冰凉的休息长椅上。“小鹿,你在这里等韵姐,我马上下去抱她!”我叮嘱一句,又转身冲下楼梯。

韵姐的转移相对顺利。她双手用力撑了一下轮椅扶手,配合着我的力量,转移过程更稳当些。我抱起她时,能感觉到她腰腹以下完全无法用力,身体重量完全压在我的手臂上。她的双腿同样纤细萎缩,肌张力似乎更高一些,抱起来感觉比小鹿更“硬”一点,偶尔会有一丝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抽动(痉挛)。

把韵姐也放到长椅上,和小鹿坐在一起。“韵姐,小鹿,你们能行吗?门禁卡给我,我先上去开门!”我把门禁卡交给相对更镇定的韵姐。

再次冲回负一楼时,晴姐的状态更差了。她几乎瘫软在轮椅里,头歪向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雲姐在一旁焦急地扶着她。

“晴姐喝得有点多……”雲姐的声音满是担忧。

“我来!”我再次蹲下,去抱晴姐。她比小鹿和韵姐都高挑些,但抱起来依旧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只有一种病态的、缺乏肌肉支撑的轻飘感。她的身体像一团温热的软泥,完全使不上力,全靠我支撑。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香水味扑面而来。她的双腿同样无力地垂荡着,足下垂的角度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显得更加怪异。抱着她上楼梯比前两次更费劲,她软绵绵的身体总是不自觉地往下滑。

好不容易把晴姐也放到一楼大堂的长椅上,她已经半昏睡过去。韵姐和小鹿赶紧扶住她。

“雲姐,该你了!”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汗水混合着车库的潮气,后背已经完全湿透。我转身就要再冲下去。

“小陈!”雲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请求,“我的轮椅……有点重,而且……能不能麻烦你……把它也弄上来?没有它,我在上面……寸步难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难堪。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的电动轮椅,是她们四人轮椅中最重、最复杂的!我立刻折返:“雲姐你放心!我先把轮椅弄上来,再抱你!”

那台银灰色的电动轮椅果然死沉死沉。我咬着牙,几乎是半拖半抱,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台冰冷的金属疙瘩一级一级台阶地挪上了一楼。金属轮子在台阶上碰撞出刺耳的刮擦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等我终于把它拖到大堂,手臂已经酸麻得抬不起来了。

顾不得喘息,我再次冲下负一楼。应急灯光下,雲姐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等着我。看到我气喘吁吁、满身狼狈地再次出现,她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歉意。

“辛苦你了,小陈……”她的声音很轻。

“没事!雲姐,来!”我蹲在她面前。抱起她时,我的手臂已经在微微发抖。她是四人中最重的,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真正让我心头一沉的,是她身体的状况——她的上半身似乎还能保持一定的姿势,但腰部以下……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自主的支撑力量,像抱着一截沉重而毫无生气的木桩。她的双腿萎缩程度似乎更甚,抱在臂弯里,那异常纤细的轮廓和明显的足下垂内翻,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那蜷曲的手指,此刻看起来格外僵硬。

一步一步,几乎是挪动般地,把她抱上了最后一阶台阶,进入大堂。当我把她小心地安放在她的电动轮椅上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扶着墙大口喘气。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301室。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室内冰冷的轮廓。窗外,暴雨如注,雷声滚滚。

没有电,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们家里那些依赖电力驱动的无障碍升降设备、电动移位机、甚至房间的电动门,全都成了摆设。对普通人来说,停电可能只是黑暗和不便。但对她们,尤其是对高位截瘫的雲姐和此刻醉得不省人事的晴姐来说,这黑暗,意味着彻底的囚禁和失去最基本的自理能力。

“呼……”雲姐靠在她的电动轮椅里,脸色在闪电的光影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先……先安置晴晴和小鹿、韵韵吧……”她的声音带着极力掩饰的虚弱,目光看向瘫在沙发上的晴姐。晴姐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呼吸沉重。

“小陈,”韵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得先把晴姐弄到沙发上去躺好。她这样坐着不行。”她推着自己的轮椅靠近,“然后……得帮她换尿袋。她喝成这样,肯定满了,再不换要出问题。”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换尿袋?!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了。一股强烈的尴尬和不知所措瞬间攫住了我。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下意识地避开沙发上的晴姐。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掩盖了我瞬间涨红的脸。

“小陈,”雲姐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指引,“别怕。现在你就是我们的腿。帮韵韵一起,把晴晴先抱到长沙发上,让她侧躺。动作轻点。”

黑暗中,我只能循着声音和模糊的轮廓行动。我走到沙发边,韵姐也操控轮椅靠近。她伸出手,摸索着扶住晴姐的肩膀。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弯下腰,手臂小心地穿过晴姐的膝弯和腋下。她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贴身护理用品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液的味道。抱起她的瞬间,她无力的双腿垂落,足尖擦过我的裤腿。

在韵姐的帮助下,我们合力将晴姐轻轻放倒在宽大的沙发上,让她侧卧。韵姐立刻熟练地摸索着,拉过一个靠垫塞在晴姐腰后固定姿势。

“韵姐,小鹿,”雲姐的声音在黑暗中指挥着,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们先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小陈,麻烦你抱她们去卫生间门口。里面她们自己可以。”她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和不适。

“好。”我应道,声音有点干涩。

先抱起小鹿。她的身体依旧很轻,但黑暗中,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她环住我脖子的手臂微微发抖,呼吸很轻。我抱着她走向记忆里卫生间的位置,她的双腿垂落,那萎缩纤细的轮廓在偶尔的闪电映照下格外清晰。把她轻轻放在卫生间门口的地垫上。她扶着门框,摸索着进去了。

然后是韵姐。她在我抱起她时,低声说了句“谢谢”。她的身体能感受到一些细微的、试图配合的紧绷,但腰部以下依旧完全无力。把她也放到卫生间门口。

黑暗中,只剩下我和雲姐,以及沙发上呼吸沉重的晴姐。窗外雷声轰鸣,雨点狂暴地敲打着玻璃。我站在客厅中央,像个迷路的孩子,手足无措。空气里弥漫着酒气、潮湿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身体困境的、难以启齿的味道。尴尬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

“小陈,”雲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麻烦你,把我推到……推到晴晴旁边。”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虚弱了些。

我依言,摸索着推动她的电动轮椅,停靠在沙发旁。雲姐微微侧身,面向沙发上的晴姐。闪电划过,瞬间照亮她苍白的侧脸和额角的冷汗。

“小陈,”她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缓慢,像是在积蓄力量,“你……得帮我。”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帮我……帮我把晴晴的裤子……稍微褪下来一点。”

轰!仿佛又一个炸雷在脑子里爆开。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只留下冰冷的麻木。

“雲姐……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黑暗里,我看不清雲姐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目光的重量。

“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镇定,“听我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晴晴的尿袋满了,必须马上换掉,不然会逆流感染,非常危险。她喝醉了,自己完全不行。韵韵和小鹿暂时也帮不上忙。”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细微的颤抖,“我……我的手,你也看到了,做不了精细动作。而且……我的身体……”她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沉重的无力感,比窗外的雷声更清晰地传递过来。

“你只需要帮我把她的裤子褪到膝盖附近,然后……扶住她,别让她乱动。剩下的……我来口述,你照做。”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小陈,帮帮我们。现在,你就是我们的手。”

黑暗中,雲姐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我心头那点可笑的羞耻和犹豫,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被全然信任的灼热感。窗外的雷声还在滚,但似乎遥远了一些。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坚定。一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我摸索着靠近沙发。黑暗中,视觉被剥夺,触感变得异常敏锐。手指碰到晴姐腰间的松紧带,布料柔软的触感下,是异常纤细的腰肢。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裤子往下褪。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凉而毫无知觉的皮肤,那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神经。一股混合着酒精、汗液和贴身护理用品的气味更加清晰地弥漫开。

“可以了……到膝盖就好……”雲姐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像是在给我指引方向。

我停下手,按照雲姐的指示,双手轻轻扶住晴姐的髋部两侧,尽量固定住她侧卧的姿势。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滩温水。

“现在……在她左侧,靠近臀部的地方……应该能摸到一个袋子,外面有层薄薄的塑料布包着……”雲姐的声音低而清晰,每一个指令都像手术台上的主刀医生,冷静得近乎残酷。

我的手指在黑暗中颤抖着摸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略鼓的、带着凉意的塑料质感的东西。就是它了。

“对……小心地撕开固定胶带……动作轻一点……”雲姐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显然她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把那个旧袋子取下来……对……小心接口……”

我的指尖一片冰凉,全是冷汗。黑暗中,全凭触觉和雲姐的指令操作。撕开胶带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刺耳。当那个沉甸甸、带着温热的旧尿袋终于被取下时,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我的胃部一阵翻搅,强忍着才没干呕出来。

“好了……旁边……应该有一个新的袋子……摸到了吗?密封好的……”雲姐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我摸索着,找到了那个新的、密封的袋子。撕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折叠好的、干净的尿袋和配套的导管。

“现在……找到她身体上的那个接口……小心地拔掉旧的导管……动作要快……然后……立刻把新的接口对准……卡紧……听到‘咔哒’一声才算好……”雲姐的语速加快,带着不容有失的紧迫感。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我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汗水变得异常湿滑。黑暗中,摸索着找到那个小小的、柔软的接口,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头皮发麻。我猛地一咬牙,用尽力气拔掉旧导管,几乎是同时,凭着感觉将新尿袋的接口用力对准、按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无比清晰的卡扣咬合声响起。

“好了!”雲姐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虚弱,“快……用胶带固定好袋子……别让它垂落……”

我颤抖着手,摸索着用包装里附带的医用胶带,将新的尿袋固定在晴姐身侧。做完这一切,我猛地直起身,背对着沙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脊背疯狂地往下淌,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黑暗中,那股气味依旧萦绕在鼻端,混合着汗水的咸腥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小陈……”雲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感激,“谢谢你……真的……”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小鹿和韵姐摸索着出来了。韵姐的声音带着担忧:“雲姐,晴姐怎么样?”

“换好了。”雲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暂时没事了。”

小鹿摸索着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束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客厅的一角。光束首先落在沙发上——晴姐依旧昏睡着,侧躺着,身上盖着韵姐摸索着找来的薄毯。新的尿袋在她身侧,导管隐没在毯子下。然后,光束移动,落在了雲姐身上。

她的脸色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白得像纸。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几缕湿透的短发黏在脸颊边。她的身体在轮椅里微微颤抖着,嘴唇失去了血色,紧紧抿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轮椅扶手上,那蜷曲的手指,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痉挛般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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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姐!”小鹿惊呼一声,声音带着哭腔,立刻推着轮椅冲到她身边,“你是不是又……”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雲姐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和难堪,“……尿袋……可能……也满了……刚才一直……”她说不下去了,身体颤抖得更厉害,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那痛苦不仅是生理上的膨胀压迫,更是尊严被彻底碾碎的煎熬。

手机光束下,她那昂贵的米色长裤,臀部和大腿内侧的位置,已经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并且还在缓慢地、无声地扩大。水渍的边缘在冷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光。

刚才指挥若定、冷静得近乎残酷的“主心骨”,此刻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破碎的叶子。强烈的羞耻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眼泪无声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汗水。

“小陈……”韵姐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和巨大的难堪,她看向我,眼神充满了祈求,“雲姐她……高位截瘫……膀胱完全没有知觉……她刚才一直强撑着指挥你帮晴晴……自己……自己实在……”她说不下去了,眼泪也涌了出来。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语。刚才处理晴姐时的尴尬和不适,在雲姐此刻的痛苦和绝望面前,渺小得可笑。那一片深色的水渍,像一块烙铁,烫在我的心上。一种混杂着心痛、无措和被强烈需要的责任感,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其他情绪。

“别怕!雲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我帮你!现在就帮你!”我一步跨到雲姐的轮椅前,蹲下身,目光迎上她充满泪水、写满羞耻和痛苦的眼睛,“告诉我,该怎么做!像刚才帮晴姐一样!告诉我!”

雲姐看着我,泪水汹涌而出,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无声的啜泣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

“小陈!”韵姐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决绝,“快!先把雲姐抱到长沙发另一头!轻一点!她的腰不能受力!然后……拿新的尿袋!快!”

我立刻行动起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探到雲姐身下。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抱起她的瞬间,感觉比之前更加沉重——那是一种心理上的沉重。她的双腿依旧毫无知觉地垂落,但此刻,那深色的水渍带来的冰凉湿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手臂上。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平稳,将她从湿透的轮椅坐垫上抱离,轻轻安放在沙发另一头干净的位置。

韵姐已经推着轮椅到旁边,摸索着从轮椅侧面挂着的袋子里迅速找出一个新的尿袋包装,撕开递给我。小鹿则在一旁,用手机颤抖地照着光。

“位置……和晴晴一样……”韵姐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努力保持清晰,“左侧……臀部附近……接口……”

有了刚才的经验,动作似乎快了一些。依旧是黑暗中摸索,依旧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和气味。撕开湿透黏连的胶带,取下沉重鼓胀的旧袋,迅速接上新的接口。当那声轻微的“咔哒”声再次响起时,雲姐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松,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痛苦的抽泣。

我用最快的速度固定好新尿袋,然后摸索着,从旁边扯过一条干净的薄毯,小心地盖在雲姐身上,遮住了那片刺目的湿痕和不堪。

做完这一切,我颓然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大口喘气。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汗水浸透了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黑暗中,只剩下姑娘们压抑的啜泣声、窗外依旧未停的暴雨声,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在黑暗和疲惫中缓慢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雷声也渐渐远去。黑暗中,身体的感官反而更加敏锐。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我的四肢百骸,但意识却异常清醒。空气里那股复杂的气味——汗水的咸腥、护理用品特有的消毒水味、淡淡的酒气,还有挥之不去的……尴尬与绝望的气息——依旧弥漫着,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夜晚的艰难。

雲姐裹着毯子,躺在沙发那一头,似乎昏睡了过去,但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微微抽搐。晴姐在另一头,呼吸倒是平稳了许多。韵姐和小鹿沉默地坐在各自的轮椅上,守在沙发两边,像两尊沉默的守护雕像。手机的手电筒早已熄灭,客厅重新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沙哑和疲惫的声音,从我背后的沙发深处传来:

“小陈……”

是雲姐。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

“……谢谢。”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带着一种被彻底剥开所有伪装后的脆弱和……一丝如释重负的依赖。

我的喉咙瞬间哽住了,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份沉重得几乎让人落泪的感激和托付,却清晰地传递过来。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直冲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雲姐……”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刚才……”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很丢脸吧?”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突兀和响亮,“一点也不!雲姐!真的!”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坚定,“你们……你们都很了不起!真的!刚才……刚才要不是你指挥,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我很庆幸我能帮上忙!”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抽泣的声音。她没有再说话。

客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窒息。那层无形的、因为身体困境而筑起的高墙,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停电之夜,在我笨拙而狼狈的“帮助”下,被悄然打破了一个缺口。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沉重责任和彼此依赖的暖流,在这片狼藉和黑暗中,无声地流淌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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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惊心动魄的停电夜之后,我和3A栋301的距离,以某种无法逆转的方式被急速拉近了。那晚的狼狈、汗水、气味,还有黑暗中传递的无助与托付,像一道深刻的印记,烙在了我们彼此的关系里。我不再只是一个“顺手帮忙”的快递员,某种模糊而坚定的羁绊,在狼狈不堪的黑暗中悄然生长。

隔天再去送快递时,迎接我的气氛明显不同了。姑娘们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熟稔,更添了一层厚重的东西——那是经历过患难、卸下过伪装后的信任。

“小陈哥!”门一开,小鹿就推着轮椅迎上来,娃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亲近和感激,大眼睛亮晶晶的,“快进来!韵姐做了超好吃的提拉米苏!专门给你留的!”她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衣角,把我往里拽。

客厅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明亮温暖,几乎让人忘记了昨晚的阴霾。韵姐正推着轮椅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玻璃小碗,里面盛着诱人的咖啡色甜点,对我温和地笑了笑:“尝尝,新配方。”

晴姐慵懒地歪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脸色还有些宿醉后的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看到我,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哟,我们的‘救腿主’驾到啦?昨晚辛苦你了,小陈同学。”她故意拖长了“救腿主”三个字,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揶揄,反而带着真诚的暖意。

雲姐操控着电动轮椅从书房滑出来。她今天穿了件宽松柔软的米白色毛衣,气色恢复了不少,但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到我,她露出一个温婉而真挚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所有阴翳:“小陈,来啦。昨晚……真的多亏有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阳光落在她虚搭在操控杆的手上,那微微蜷曲的姿态,此刻看起来不再那么刺眼,反而透着一种无声的坚韧。

我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没事,雲姐,应该的。你们没事就好。”目光扫过她们,扫过这间重新恢复明亮和秩序、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屋子,心头那点残留的沉重感,似乎也被这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大半。

几天后,一个周五的傍晚,我又一次抱着几个包裹出现在301门口。刚放下东西,雲姐就操控着轮椅滑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兴奋笑容。

“小陈,周末有空吗?”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嗯?周末?应该……没什么事吧。”我有些疑惑。

“太好啦!”小鹿立刻从客服电脑后探出头,欢呼雀跃,“雲姐,他答应啦!”

晴姐也来了精神,从沙发上支起身体:“重金聘请!绝对重金!”

“是这样的,”雲姐笑着解释,语气带着点期待,“我们几个……好久没出去透透气了。这周末天气特别好,想……想请你当一天我们的‘专属司机’兼‘护工’,带我们去郊外找个地方野餐,晒晒太阳,怎么样?”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有偿服务!按小时计费,包午餐,外加‘云端织羽’VIP客户终身八折!”

看着她眼中闪动的光,还有小鹿、晴姐那毫不掩饰的期待眼神,韵姐也在一旁微笑着点头,我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更何况,经历了那晚,内心深处,我也希望能为她们做点什么,让她们能像普通人一样享受阳光和微风。

“行!”我一口答应下来,拍了下大腿,“这活儿我接了!保证服务到位!”

“耶!”小鹿开心地拍起手。

“够意思!”晴姐朝我竖起大拇指。

雲姐的笑容更深了,像一朵盛开的暖阳花:“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早上九点,楼下集合!”

周六的清晨,阳光明媚得不掺一丝杂质,天空是澄澈的蔚蓝。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把那辆租来的、空间还算宽敞的七座SUV擦得锃亮,提前开到了3A栋楼下。后备箱里塞满了野餐垫、折叠椅、保温箱,还有韵姐提前准备好的、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的各种美食。

九点整,单元门开了。四位姑娘依次操控着轮椅滑了出来,像一列整装待发的、充满期待的小火车。

“出发!”雲姐坐在最前面,一身清爽的休闲装,笑容明媚地发号施令。

第一站:上车。

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对于她们来说,却是一场需要精密配合的“工程”。

“从我开始吧,小陈。”韵姐主动开口,她的轮椅停在副驾驶门边。她双手用力撑住轮椅扶手,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将重心前移。“你扶住我腋下,我配合你用力站起来一点,然后你帮我转身,把我‘放’进副驾驶座就行。”

我依言上前,蹲下身,双手稳稳托住她的腋下。她的手臂能感受到明显的发力,身体努力向上挺起。我配合着她的力量,稳稳地将她从轮椅上提起。她的双腿完全无力,像两根沉重的软棍垂挂着,足尖下垂,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接触到她身体的瞬间,那熟悉的、腰部以下缺乏支撑的沉重感再次传来。我屏住呼吸,用腰部发力,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完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将她稳稳地“安放”进副驾驶座。她的双腿被我轻轻摆正,放在脚踏位置。

“完美!”韵姐舒了口气,对我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接下来是晴姐。她今天穿了条飘逸的长裙,妆容依旧精致,像个准备去郊游的公主。“小陈,看你的了!”她张开双臂,姿态坦然。有了之前的经验,我抱起她的动作更流畅了些。她的身体依旧柔软无力,带着淡淡的香水味。长裙下摆随着我的动作飘动,露出下面纤细得惊人的小腿轮廓和严重下垂的脚踝。把她安置在后排靠窗的位置。

轮到小鹿。她最轻,但转移时,那双腿萎缩的程度还是让我心头微微一紧。她环住我的脖子,小声说:“谢谢小陈哥。”把她放在晴姐旁边的位置。

最后是雲姐。她的电动轮椅停在车旁。我走到她面前,蹲下:“雲姐,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脸上带着信任的微笑:“嗯,麻烦你了,小陈。”

我深吸一口气,双臂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抱起她的瞬间,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再次袭来。她的身体比看起来要重,尤其是腰部以下,像一块失去活性的沉重木头。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蜷曲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我的手臂。我将她小心地抱进后排中间最宽敞的位置,尽量让她坐得舒适安稳。她的双腿被我轻轻摆好,足下垂内翻的姿态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更加明显。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似乎在努力维持坐姿的平衡。

“好了,出发!”雲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但更多的是兴奋。

我依次把她们的四台轮椅折叠起来。雲姐那台电动的最为沉重复杂,我费了些力气才把它塞进后备箱。另外三台轻便些的轮椅也占据了剩余的空间。

车子平稳地驶出市区,高楼大厦渐渐被葱郁的绿意取代。车窗开着,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风灌进来,吹拂着姑娘们的头发。小鹿趴在窗边,兴奋地看着外面掠过的风景。韵姐安静地坐着,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晴姐则拿出了小镜子在补妆。雲姐坐在中间,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她微微眯着眼,嘴角噙着一抹轻松愉悦的弧度。

阳光正好,风也温柔。车轮碾过平整的公路,载着一车的期待和久违的自由气息,驶向那片能暂时忘却轮椅的绿野。

车子驶离喧嚣的市区,窗外的风景如同流动的画卷,逐渐被大片大片的绿色取代。阳光慷慨地洒落,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姑娘们的心情明显随着开阔的视野飞扬起来。小鹿像只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指着窗外掠过的每一处景致;晴姐放下了小镜子,慵懒地靠在座椅里,闭着眼感受拂面的清风;韵姐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偶尔低声和小鹿交谈几句;雲姐坐在后排中央,阳光透过车窗,在她柔和的侧脸上跳跃,她微微仰着头,唇角放松地向上弯着,眼神望着远处连绵的山丘,似乎沉浸在这久违的、无拘无束的出行中。

车内的气氛轻松愉快,之前的紧张和小心翼翼被一种郊游的兴奋感取代。连我这个“司机兼护工”,也被这份快乐感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目的地是一片管理良好的滨河公园,有大片平坦的草坪和专门规划的野餐区。我将车停在离选定草坪最近的路边停车位。接下来,就是反向的“下车工程”。

有了之前的经验,转移过程顺畅了不少。我依次将姑娘们从车上抱下,安放到她们各自的轮椅上。韵姐和小鹿能自己操控轮椅,晴姐和雲姐则需要我帮忙推一下。韵姐的轮椅刚落地,她的双腿突然不受控制地绷直,足尖猛地下垂内翻,膝盖向上弹起,整个身体在轮椅里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痉挛)!

“韵韵!”小鹿惊呼。

“没事!”韵姐立刻稳住身体,双手用力抓住轮椅扶手,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掠过一丝忍耐的痛楚,“坐久了,有点抽筋……好了,过去了。”她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操控轮椅慢慢适应地面。

雲姐的电动轮椅被我从后备箱搬下、展开。她操控着滑到平整的草地上,适应着地面的微微起伏。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映照着她额角细微的汗珠。

“哇!好舒服!”小鹿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香的空气,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晴姐也操控轮椅滑到一片树荫下,拿出手机开始自拍。韵姐则推着轮椅,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寻找最适合铺野餐垫的位置。

我负责体力活——找了一处平坦、树荫恰到好处的草坪,铺开巨大的野餐垫,然后把折叠椅、保温箱、装着美食的篮子一一搬下来。雲姐操控着电动轮椅靠近,看着我在忙碌,笑着说:“小陈,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感觉怎么样?‘护工’这活儿不好干吧?”

“还行!”我抹了把汗,把最后一篮子食物放好,“看着你们开心,我这力气就没白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野餐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美食被一一摆开:韵姐精心制作的三明治、水果沙拉、烤鸡翅,还有诱人的小蛋糕和冰镇饮料。香气四溢,勾动着所有人的食欲。

我们围坐在垫子上。姑娘们坐在轮椅里,高度正好。雲姐操控电动轮椅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她的双手依旧虚搭在操控杆上。晴姐优雅地拿起一块三明治,小口吃着。韵姐细心地帮小鹿打开饮料瓶盖。小鹿则兴奋地拿着手机,不停地给食物拍照。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河水的湿润气息和青草的芬芳。大家吃着,聊着网店的趣事,聊着天气,聊着公园里偶尔跑过的小狗。笑声在阳光下回荡,轻松而惬意。这一刻,轮椅仿佛不再是束缚,而只是她们身体的一部分。阳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然而,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五六个看起来像是初中生的男孩女孩,追逐打闹着,像一阵风似的从我们旁边的草坪跑过。他们活力四射,笑声尖利。

其中一个跑在最后、个子稍矮的男孩,大概是玩闹得太投入,脚下被草根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着我们野餐的方向踉跄冲撞过来!

“小心!”韵姐最先看到,惊呼出声。

但那男孩根本收不住脚。他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了雲姐的电动轮椅侧面!

巨大的冲击力让轮椅猛地一晃!雲姐的身体被惯性狠狠地带向一侧!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色瞬间煞白!那双虚搭在操控杆上的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歪斜下去!轮椅的脚踏板刮到了地上的保温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雲姐!”小鹿吓得尖叫起来。

“喂!你干什么!”晴姐又惊又怒,厉声呵斥。

那撞人的男孩自己也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歪斜在轮椅里、脸色惨白、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颤抖的雲姐。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的同伴们反应过来,连忙跑过来道歉,七手八脚地想把他拉开。

我一步冲过去,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双手紧紧扶住雲姐的轮椅扶手和靠背,稳住剧烈摇晃的车身,焦急地问:“雲姐!你怎么样?撞到哪里了?有没有伤着?”

雲姐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努力想坐直身体,但腰腹以下完全无法用力,只能徒劳地挣扎了一下,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她闭了闭眼,强压下惊魂未定的恐慌和身体被猛烈牵扯带来的不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事……没撞到骨头……就是……吓了一跳……”她看向那个吓傻了的男孩,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极其勉强的笑容,“小朋友……下次……小心点……”

男孩的脸涨得通红,被同伴拉着,慌乱地鞠了个躬,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对……对不起阿姨……”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掉了。

“阿姨?”晴姐柳眉倒竖,看着那群孩子跑远的背影,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小屁孩!撞了人还不会说话!”

“算了,晴晴。”雲姐虚弱地摆摆手,声音疲惫,“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她靠在轮椅靠背上,微微阖上眼,额角的冷汗清晰可见。刚才那一下猛烈的晃动,显然让她承受了不小的痛苦和惊吓。

野餐的气氛被彻底破坏了。刚才的阳光和欢笑,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翳。小鹿担忧地看着雲姐,眼圈有点红。韵姐沉默地操控轮椅靠近雲姐,仔细检查她的轮椅有没有损坏。晴姐气鼓鼓地坐在那里,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委屈。

阳光依旧明媚,草地依旧青翠,但空气中那份纯粹的快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沉重和压抑。那声惊慌失措的“对不起阿姨”,还有那群孩子跑开时好奇又带着点异样的回望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默默地帮雲姐调整好坐姿,把被撞歪的保温箱扶正。目光扫过她们四人,扫过她们身下的轮椅,扫过雲姐依旧苍白的脸和韵姐隐忍的表情。心头那股刚刚被阳光晒暖的轻松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沉甸甸的闷痛。

原来,最沉重的从来不是她们萎缩无力的双腿,而是这阳光下,世人无意或有意投来的、带着好奇、探究、怜悯,甚至一丝隔阂的目光。那目光,比轮椅本身,更难以逾越。

回程的路上,车内的空气有些凝滞。上午出发时的兴奋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沉默。阳光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斜长的光影,明明晃晃,却照不进那份沉郁。

雲姐靠在后排中央,闭着眼,似乎在养神,但微蹙的眉头泄露了她并未完全平静的心绪。晴姐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精致的侧脸绷得有些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韵姐坐在副驾,也沉默着,偶尔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小鹿抱着自己的背包,娃娃脸蔫蔫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去的惊惶和委屈。

我把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流,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公园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冲撞,还有那句刺耳的“对不起阿姨”,像反复播放的默片,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车窗外,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那些光怪陆离的倒影里,仿佛也映照着路人匆匆投来的、含义不明的目光。

车子驶入云栖苑的地下车库,熟悉的阴凉和空旷感扑面而来。停稳车,熄火。车厢内的寂静被放大了。

“到家了。”我解开安全带,声音打破了沉默。

姑娘们像是被惊醒,纷纷活动了一下。雲姐睁开眼,眼底带着倦意,对我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嗯,辛苦你了小陈。”

“我抱你们下车。”我说着,推开车门。

依旧是那个过程,只是气氛不复来时的轻松。我依次将她们从车上抱下,安置到轮椅上。动作依旧小心,却少了那份郊游的雀跃,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沉重。抱起晴姐时,她身上那点香水味似乎也淡了,只剩下一种被阳光晒过的、混合着青草和疲惫的气息。抱起小鹿时,她环着我脖子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抱起韵姐时,她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有些沙哑。最后抱起雲姐,她在我臂弯里显得格外安静,身体微微僵硬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四台轮椅再次在车库冰冷的地面上聚齐。我把折叠好的轮椅一一从后备箱搬出,展开。

“走吧,回家。”雲姐操控着电动轮椅,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但那份疲惫感挥之不去。

小小的“轮椅小火车”再次启动,雲姐打头,晴姐、韵姐、小鹿依次拉着前车,朝着通往电梯厅的平缓坡道滑去。车轮碾过光滑的水泥地面,发出均匀而单调的声响,在地下车库空旷的穹顶下寂寞地回响。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跟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四道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她们挺直着脊梁,操控着各自的轮椅,熟练而平稳地前行。那背影,透着一种无声的倔强,一种日复一日与命运角力后磨砺出的坚韧。阳光下的刺痛并未击垮她们,只是在那份坚韧上,又添了一道沉默的刻痕。

心头那股闷痛感,在看到她们背影的这一刻,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难过,而是混杂着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雲姐!”我快走几步,追到雲姐的电动轮椅旁边,与她并行。车库的冷光落在她有些苍白的侧脸上。

她微微侧头看我,眼神带着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坚定:“那个……你们网店……还缺人手吗?”

雲姐操控轮椅的手微微一顿,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滋”声。她转过头,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惊讶、疑惑,随即涌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我是说,”我迎着她的目光,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尽管心跳得飞快,“送快递……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你们几个,又要当模特,又要直播,还要管客服打包发货……太忙了。我……我能干点力气活,打包发货、开车跑腿、搬搬抬抬都没问题!工资……看着给就行!”我顿了顿,补充道,“当然,VIP八折得保留!”

雲姐看着我,足足有好几秒钟没有说话。车库的灯光在她眼中闪烁,像碎了的星辰。然后,那温婉的、仿佛能融化坚冰的笑容,再一次在她脸上缓缓绽开,比阳光更明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温暖和释然。

“好。”她轻轻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车库冰冷的墙壁上,激起微弱的回音。

“欢迎加入,陈远。”

前方的电梯厅,感应灯随着我们的靠近次第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泻下来,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姑娘们脸上重新焕发出的、带着希望的光彩。车轮碾过地面,那单调的声响,此刻听起来,像一支奔向未来的、充满力量的进行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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