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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YYT

[定期更新] 截瘫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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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7 01:05: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轮椅上的潮汐线


我挎着相机,像条嗅觉失灵的老狗,蔫头耷脑地在海滨公园的沙滩上溜达。这鬼地方今天简直是“合家欢”主题乐园,目光所及全是滚成泥猴的小崽子,尖叫着追逐,或者被爹妈按在沙堆里强行堆砌抽象派城堡。阳光倒是慷慨,晒得沙粒滚烫,空气里一股咸腥混着防晒霜的腻味,直冲脑门。我的镜头饥渴地空转着,急需点能入眼的风景——比如,一个穿着清凉、笑容明媚的姑娘。可眼下,连个像样的背影都欠奉。

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府,回去对着泡面桶构思人生时,岸边那片被树荫半遮半掩的水泥围栏撞进了视线。确切地说,是围栏旁的两架轮椅,以及轮椅上的两个人影。

她们安静得像是被遗忘的雕塑。我职业病发作,下意识地就举起相机想拉个长焦,手指搭上冰凉的镜头筒才猛地顿住。距离有点远,轮廓模糊,但那份静止的渴望,隔着几十米热浪蒸腾的空气,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她们面朝的方向,正是那片喧闹、灿烂、却对她们而言遥不可及的金色沙滩和碧蓝海水。

好奇心这玩意儿,有时候比饥饿感还难缠。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溜达过去,相机挂在胸前晃荡,眼睛却像扫描仪,一寸寸描摹着那两抹静止的色彩。

离得近了,轮廓清晰起来。

靠外侧那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微微仰头靠在轮椅高高的椅背上,栗色的长卷发蓬松地垂落肩头,在阳光里泛着慵懒的光泽。五官明艳得极具侵略性——眼尾天然微挑,鼻梁高挺得如同精心雕琢。皮肤白得晃眼,连胸口随着呼吸那细微的起伏都清晰可见。一件明艳的粉色比基尼,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傲人的D罩杯曲线,与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她腰侧搭了件薄薄的防晒开衫,巧妙地掩住了泳装边缘可能延伸出的某些线条。她的腿……非常细,细得有些过分,覆盖在薄薄的皮肤下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脚踝处带着点不自然的浮肿,那双脚无力地垂在轮椅脚踏板上,呈现出一种僵硬的中度下垂姿态,脚趾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她正抬起一只手臂调整扶手角度,手指灵活,小臂线条紧实流畅,充满了力量感。这双健康有力的手,与她下肢的沉寂形成一种无声的割裂。

紧挨着她的另一架轮椅更高级些,是电动的。上面坐着的女孩儿小很多,十四五岁的模样,整个人陷在厚厚的坐垫里,像一株被精心固定在花盆中的、过分纤细的植物。齐肩的黑发柔顺地贴在雪白的后颈上,衬得那张脸像最上等的白瓷,透着一股子不真实的脆弱。她微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粉色阴影。双手安静地交叠在盖着薄毯的膝头,指关节却向掌心蜷缩着,形成小小的、无法舒展的弧度。她穿着同样粉色的连体泳衣,胸前平坦,身形尚未完全舒展开。一件宽大的浴袍松松垮垮系在腰间,下摆滑开处,露出了那双腿——那已经不能用“细”来形容,简直像是柳条被强行剥去了生机,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肤紧裹着细弱的骨骼,淡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蜿蜒。双脚的无力下垂更为彻底,脚背浮着一层缺乏血色的苍白。浴袍边缘,一根细细的透明导管若隐若现。

一个像被风暴折损却依旧倔强绽放的玫瑰,一个像精美绝伦却极易碎裂的琉璃盏。她们静静坐在那片光影交错的树荫下,世界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

我走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们。姐姐那双微挑的、带着天然艳丽感的眼睛倏地转过来,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瞬间将我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有探究,有习惯性的疏离,还有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警惕。妹妹也微微转动眼珠看过来,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未经世事的纯净,还有一丝被惊扰的小鹿般的怯意。

“呃,打扰了,”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害又热心,像居委会大妈附体,“需要帮忙吗?看你们在这儿待挺久了。” 目光扫过那两级台阶和台阶下松软的沙地,答案显而易见。

姐姐的嘴唇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句。她的声音意外地清亮,带着点干脆利落:“谢谢。我们想下去,但找不到无障碍通道。你知道附近有吗?” 她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我的脸,带着审视的意味。

我心下咯噔一声。在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无障碍设施?那玩意儿基本只活在规划图纸和领导视察的新闻稿里。海滨公园这片,去沙滩?只有那几级硬邦邦、光溜溜的水泥台阶,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这个……” 我挠了挠后脑勺,感觉头皮在发烫,一股莫名的歉意涌上来,“真抱歉,这边……好像没有。去沙滩,只有台阶。” 我指了指那几级罪魁祸首,声音有点发虚。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妹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飞快地垂下去,盯着自己交叠在毯子上的、蜷缩的手指,小巧的鼻翼翕动着,肩膀也微微塌了下去。那片浓重的失望几乎凝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头。

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小脸,我脑子里那根名叫“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一个完全未经思考、甚至有点荒谬的念头冲口而出:

“我抱你们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连我自己都懵了。海风卷着咸腥味灌进我张开的嘴里,有点咸涩。

姐姐的眉头立刻拧紧了,那双艳丽的眼睛里瞬间聚拢起更浓的审视和一丝……荒谬感?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带着秤砣般的重量,仿佛在掂量我这话的可信度和危险性。她微微侧身,用身体语言将妹妹挡得更严实些,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率:

“好意心领了。但我们情况比较特殊喔,”她的目光扫过妹妹安静蜷缩的身体,“我们两个都是完全性脊髓损伤,她全身基本无法动弹。我么,腰以下也不行。你确定?”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这可不是脚受伤,是瘫痪喔,而且,我们……” 她没说完,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腰间被开衫遮掩的部位,又瞥了一眼妹妹浴袍边缘露出的导管,意思不言而喻。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一半的冲动。高位瘫痪?我下意识地看向那个瓷娃娃般的妹妹,她依旧垂着眼,手指蜷缩着,那份极致的脆弱感此刻更添了几分沉重。还有那些导管……我喉咙有点发干。但奇怪的是,另一半的冲动却像野草一样,被这盆冷水浇得反而更加疯长。也许是她话语里那丝隐藏的疲惫和无奈,也许是妹妹刚才那瞬间黯淡的眼神。

我挺直了背,努力让自己显得可靠些,甚至拍了拍胸前的相机包,试图增加点专业说服力:“我确定!别看我这样,力气还是有一把的。而且,”我指了指相机,露出一个自认为阳光灿烂的笑容,“我是个摄影师!专业的那种!你们这么好看,不下去拍几张照片,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我保证把你们拍得跟天仙下凡一样!免费!” 我拍着胸脯,感觉自己像个推销劣质产品的街头小贩,就差喊出“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了。

姐姐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脸上来回逡巡,像要剥开我嬉皮笑脸的表皮,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海风撩起她栗色的卷发,有几缕拂过她白皙的脸颊。妹妹也悄悄抬起了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小心翼翼的火苗,怯生生地在我和姐姐之间转动。

过了大概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姐姐紧绷的肩膀线条,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点点。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好吧。”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那种防备的硬壳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一点柔软的疲惫和……也许是孤注一掷的信任?“那就……麻烦你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妹妹,声音柔和下来,“小月,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妹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气声,像羽毛搔过心尖,又轻又软,还带着点怯生生的甜。她努力地想对我笑一下,但似乎控制面部肌肉对她来说也是个小小的挑战,嘴角只是非常轻微地向上弯了一点点,那笑容浅淡得像水面的涟漪,稍纵即逝,却纯净得让人心头一颤。

第一步,得先把她们从水泥地弄到那片树荫下的沙地上。目标:最近的那棵歪脖子棕榈树,距离台阶大概二十米。我深吸一口气,咸湿的海风灌进肺里,像给自己打气。

“姐,我先抱你过去?你重……呃,不是,你看起来比较……嗯,结实点?” 话一出口我就想抽自己嘴巴。

姐姐——后来知道她叫林薇——倒是没在意,反而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艳丽中带着点揶揄:“行,来吧,摄影师同志,麻烦你了!” 她主动调整了一下轮椅的刹车,双臂在扶手上撑了撑,做好了准备。

我走到她轮椅侧面,弯下腰,一手小心地穿过她腋下,另一只手准备探向她膝弯。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指尖传来微凉的细腻感。我刚想用力,变故陡生!

就在我手臂收紧,试图将她从轮椅坐垫上抱离的刹那,林薇那双原本安静垂着的、细瘦的腿,猛地剧烈弹动起来!像两根被骤然拉紧又松开的皮筋,不受控制地向上踢蹬、痉挛!幅度不大,频率却高得吓人,带着一种怪异的、机械式的抽搐感。她脚上那双夹脚凉拖“啪嗒”一声,直接被甩飞出去,落在几步开外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 我吓得心脏差点停跳,触电般缩回手,以为是自己莽撞弄疼了她,声音都变了调,“对…对不起!我是不是……”

“没事!” 林薇立刻打断我,声音很稳,只是呼吸微微急促了些,脸颊也泛起一层薄红,不知是用力还是尴尬。她那双艳丽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兀自抖个不停的双腿,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随即看向我,解释道,“别紧张,跟你没关系。这叫痉挛,高位截瘫就这样,神经自己乱放电,冷不丁就抽抽,习惯就好。” 她甚至尝试着用一只手去按住自己大腿,但那痉挛的力量似乎不小,她的按压收效甚微。那两条细瘦的腿依旧在空中小幅度地、固执地弹动着,脚踝浮肿,脚趾蜷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无助。

我定了定神,看着她努力控制却收效甚微的样子,心里那点慌乱才慢慢压下去。原来如此。我重新俯身,这次动作更稳也更坚决,一手稳稳揽住她后背,一手抄起她膝弯——避开那还在微微颤抖的部位。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要轻,但抱起来的瞬间,能感觉到一种缺乏核心支撑的“软”,全靠我的手臂力量在维持平衡。她身上有淡淡的、混合着防晒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的气息。

我把她稳稳放在棕榈树荫下相对平整的沙地上。她的双腿在我松手后,终于慢慢停止了那令人心悸的痉挛,无力地摊开在沙子上,足下垂使得脚背几乎与小腿成直角,脚趾蜷缩着陷在沙粒里。

“该小月了。” 林薇坐稳后,立刻看向妹妹的方向,眼神里是全然的关切。

我走向林小月。她的电动轮椅很沉。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着,大眼睛看着我靠近,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身上那股混合着奶香和药味的气息更明显了些。

“小月,哥哥抱你过去哦。” 我尽量放柔声音。

她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算是回应。

抱她比抱林薇更需要技巧。她全身软得像没有骨头,颈椎以下完全使不上力。我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又脆弱无比的易碎品,一手必须牢牢托住她的后背和脖颈,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穿过她的膝弯。她的腿比林薇的更细、更软,抱在臂弯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只有那层薄薄皮肤下骨头的触感异常清晰。浴袍滑开更多,那根连接着尿袋的透明导管清晰地贴在苍白的大腿皮肤上。她整个人依赖性地靠在我怀里,小小的头颅靠在我肩膀上,呼吸轻柔地拂过我的脖颈。

把她放到林薇身边时,问题来了。我刚一松手,试图让林薇扶住她,林小月的身体就像一滩软泥,毫无支撑力地向旁边歪倒。林薇赶紧伸手去搂她,但她自己坐稳尚且需要核心用力,抱着妹妹更是力不从心。结果就是姐妹俩摇摇晃晃,像两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不倒翁,眼看就要一起栽倒在沙地上!

“哎哎哎!别倒!” 我手忙脚乱地赶紧重新扶住林小月,心脏砰砰直跳。

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林薇靠自己坐直没问题,但想扶住完全没支撑力的妹妹,太难了。阳光穿过棕榈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她们身上,也落在她们那两双同样无力地摊在沙地上的腿上——林薇的腿细长些,痉挛过后显得更加疲惫;林小月的则纤细得可怜,脚踝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双脚严重下垂,脚趾蜷缩着。这画面……实在谈不上美观,甚至有些刺眼的残酷。

我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粗糙的棕榈树干上。“姐,你靠树干坐稳,让小月靠着你?” 我提议。

林薇点点头,咬着牙,用手撑着沙地,一点点挪动身体,艰难地调整姿势,后背紧紧抵住粗糙的树干。我再次小心翼翼地抱起林小月,像安置一个珍贵的娃娃,让她柔软的脊背完全靠在姐姐怀里。林薇用尽全力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妹妹纤细的腰身,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个支撑的“人形靠垫”。这一次,终于稳住了!姐妹俩以一种相互依偎的姿势,紧紧靠在一起。

接下来是摆腿。她们自己完全无法控制下肢的姿态。我蹲下身,像个笨拙的园丁在整理两株特殊的花枝。我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将林薇那双细长的腿并拢一些,把脚踝处浮肿的关节稍稍摆正,让那严重下垂的脚掌不至于太过扭曲地陷在沙里。她的脚冰凉。轮到林小月时,动作得更轻。她那双腿纤细得仿佛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我极其小心地将她同样严重下垂的双脚摆放到一个相对自然的位置,避免任何可能造成压迫的姿势。她的脚踝细得惊人,皮肤薄得像半透明的纸。做完这一切,我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抬头看去,姐妹俩靠在一起,姐姐明艳中带着坚韧,妹妹脆弱得像晨露,虽然姿态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残缺,但在树荫的光影里,却奇异地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充满生命力的画面。

“好!就这样!太棒了!” 我兴奋地跳起来,抓起相机,“看镜头!笑一个!”

林薇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眼尾微挑,带着点天然的妩媚。林小月靠在姐姐怀里,也努力地想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很轻微,但那双向来怯生生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阳光和海浪的光影,亮晶晶的,像藏着揉碎的星星。

咔嚓。咔嚓。快门声成了此刻最美妙的伴奏。

我像个打了鸡血的导演,围着她们转,不断寻找角度。“头再靠近一点!对!姐,下巴收一点点,美爆了!”“小月,看哥哥这里!眼睛真漂亮!” 我趴着、跪着、甚至半躺在沙地上,镜头贪婪地捕捉着她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相视而笑时眼波流转的温情。林薇的笑容越来越放松,带着点戏谑:“喂,摄影师,你这角度拍到我双下巴了!” 林小月则被逗得偶尔发出极轻的、像小奶猫呼噜一样的气声笑,脸蛋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阳光、树影、金黄的沙粒、相互依偎的姐妹。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流下来,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鼓胀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那些摊开的、萎缩的、下垂的肢体,在镜头里不再是刺目的缺陷,反而成了构成这份独特坚韧与温柔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拍完一组,我正低头回看照片,一个细细的、带着无限憧憬的声音轻轻响起:

“哥哥……海水……是什么感觉呀?”

我抬起头。林小月不知何时微微侧过了脸,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不远处那片波光粼粼的蔚蓝。阳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渴望。海风撩起她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林薇也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复杂,有温柔,有心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我的心像是被那目光轻轻撞了一下。沙滩到海水边,还有好一段距离,全是松软吃力的沙地。抱着一个人走过去都费劲,何况两个?而且海水……

“小月想去踩水?” 林薇低头看着妹妹,声音放得极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可是沙地轮椅过不去,哥哥抱着我们过去也太远了,而且……”

林小月没说话,只是那双盛满渴望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海的方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里面慢慢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那无声的期盼,比任何请求都更有力量。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目光扫过沙滩上那些租赁水上用具的彩色棚屋。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等着!” 我丢下一句话,拔腿就朝租赁点跑去。跑得飞快,带起的风吹得T恤猎猎作响。几分钟后,我拖着一个橘黄色的双人皮划艇吭哧吭哧地回来了,塑料艇底在沙地上摩擦出哗啦哗啦的噪音。

“我们有船啦!” 我抹了把汗,把皮划艇拖到离海水最近、沙地还算硬实的边缘,用力把它半推进浅水里固定住。冰凉的海水瞬间没过了我的脚踝,激得我一哆嗦。

林薇看着皮划艇,又看看我,艳丽的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即漾开一片了然的笑意,还带着点“你真能折腾”的调侃。林小月的眼睛则“唰”地一下亮了,像两颗被瞬间点亮的星星,连苍白的脸颊都因为激动泛起了一层红晕。

“来!姐,还是你先!” 我趟着水走回来,水花溅湿了裤脚。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顺利多了。我小心地将林薇抱起来,她的双腿依旧无力地垂着,但没再出现痉挛。我把她安置在皮划艇前部的位置。接着是林小月。抱起她时,她软软地靠在我怀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期待而微微绷紧。我极其小心地把她放到林薇身前,让姐姐从后面环抱着她,确保她坐稳。

“坐稳扶好!启航咯!” 我推着皮划艇彻底入水,然后翻身爬了上去,抓起船桨。皮划艇晃了一下,林薇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下意识地抱紧了妹妹。林小月却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细细的,像银铃被风吹响,带着前所未有的开心。

我笨拙地划着桨,皮划艇摇摇晃晃地离开岸边,驶入齐膝深的清澈海水里。阳光洒在海面上,碎金跳跃。

“脚!小月,我把你的脚放下去了!” 林薇在妹妹耳边轻声提醒,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我停下划桨,回头看去。林小月靠在姐姐怀里,姐姐林薇将她那双苍白纤细、严重下垂的脚,探向船边荡漾的海水。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笨拙。终于,那毫无血色的脚趾尖,轻轻触碰到了微凉的海水。

“嗯……但是我感觉不到” 林小月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颤音的叹息。

“海水是凉凉的!滑滑的!” 林薇告诉妹妹并且努力地晃动着她的小脚想让她感受——但她深这是不可能的,自己妹妹从胸部往下,身体就没有知觉了。

小月低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浸在水中的双脚。阳光透过清澈的海水,照亮了她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照亮了那严重下垂的脚踝和蜷曲的脚趾。海水温柔地托着它们,包裹着它们,轻轻荡漾着。这一刻,那双象征着残酷缺憾的腿脚,在海水的柔光里,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脆弱的美丽。

林薇看着妹妹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巨大而纯粹的笑容,她艳丽的眼睛里也迅速漫上一层晶莹的水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没说话,只是更紧地环抱着妹妹,脸颊贴着妹妹的头发。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忘记了划桨,也忘记了拍照。皮划艇随着波浪轻轻起伏。只有海浪温柔的哗哗声,和林小月偶尔发出的、像小鸟一样快乐的细小气声。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海风带着咸味拂过脸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只围绕着船中央那对依偎的姐妹,围绕着妹妹浸在海水里的双脚,围绕着那份终于触及梦想边缘的、无声的巨大喜悦。

我成了最沉默的摆渡人,只是偶尔轻轻划一下桨,让船在近岸的浅水区缓缓漂移。林小月一直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海水如何漫过她无力的小腿,如何在她苍白的脚背上形成柔和的波纹。姐姐时不时地轻轻晃动一下她的脚踝,尽管那晃动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却都能引来她眼中更亮的光彩。林薇则一直温柔地抱着她,下巴搁在妹妹头顶,目光时而落在妹妹专注的侧脸,时而望向远处海天一色的地方,眼神悠远宁静,唇边带着一抹满足的、近乎叹息的微笑。

阳光渐渐染上了金红的色泽,在海面铺开一条长长的、跳跃的光路。风也带上了一丝凉意。该返航了。

皮划艇轻轻靠岸。我跳下水,水花四溅。先小心地把林小月抱回她的电动轮椅。她的身体依旧柔软无力,但小脸上那份巨大的喜悦还未褪去,眼睛亮晶晶的,像被海水洗过。当我把林薇也抱回她的轮椅时,她轻声说了句:“谢谢,真的。” 声音有点哑,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轻松。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我帮她们整理好滑落的浴袍和开衫。

“照片……” 林薇看着我,眼神询问。

“哦对!” 我赶紧掏出手机,“加个微信?我导出来发给你们!保证张张精品!” 我笑得一脸灿烂,解锁屏幕,调出二维码递过去。

林薇拿出手机,动作流畅地扫码,屏幕的光映亮她明艳的脸。“好了。” 她抬头,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波流转,带着夕阳的温度,“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摄影师同志。让我们家小月梦想成真了。” 她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臂,带着一种爽朗的、兄弟般的力道。

林小月也仰着小脸,努力地对我笑,声音细细的:“谢…谢…哥哥…照片…好看…”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客气啥!应该的!” 我挥挥手,看着她们操控着轮椅,沿着平坦的水泥路渐渐远去。林薇的栗色卷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林小月安静地坐在她旁边,小小的身影依偎着姐姐。她们的身影融入熙攘归家的人群,又慢慢从中剥离出来,最终消失在公园门口那片暖色调的光晕里。

心头被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暖意填满,混杂着成就感和小小的得意。我哼着不成调的歌,低头翻看相机里那些鲜活的照片——树荫下的依偎,海风中的笑容,还有那双浸在海水里、苍白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脚……

直到几天后,那股兴奋劲儿稍稍平复,我才想起整理照片发给她们。点开微信,找到那个新加的、名字简单叫“V”的联系人,手指翻飞地敲字:

“哈喽!照片整理好啦!保证惊艳!发你邮箱还是直接微信传?【龇牙笑】”

点击发送。

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愣住了,盯着那个红色的符号,像不认识它似的。拒收?被删了?还是……根本没加上?

我猛地想起她扫码时手机屏幕的反光,当时似乎……太快了?手指的动作快得有点模糊?一个荒谬又带着点凉意的念头钻进脑子:她扫的,该不会是个假的二维码吧?或者只是做了个样子?

手指悬在屏幕上,一时间有点懵。海风咸腥的味道仿佛又萦绕在鼻尖,夕阳下她们远去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林薇回头时那抹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林小月安静依偎的侧影……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窗外是熟悉的城市灯火,远处隐约传来海浪的叹息。心里那点被欺骗的错愕和微小的沮丧,像退潮一样,慢慢地淡去了,被另一种更沉静的东西取代。

她们留下了假联系方式。这太正常了。两个行动不便、美丽又脆弱的女孩,面对一个陌生男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帮助,无论当时表现得多么信任,心底深处那根自我保护的弦,又怎么可能真正放松?萍水相逢,一场充满善意却也潜藏未知风险的冒险。她们接受了我的帮助,圆了小月的梦,然后,像谨慎的潮汐蟹,安全地退回了自己的世界。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抱起她们时那份或紧实或绵软的重量,感受到林小月浸入海水时那份细微的震颤和随之绽放的巨大笑容。那些真实的触感、温度、笑声和眼神,远比一个微信联系人更深刻。

删了就删了吧。

我打开电脑,将那些在树荫下、在海水边捕捉到的光影,一张张导入,精心挑选,调整色调。林薇明艳笑容里的坚韧,林小月纯净眼神中对大海的渴望,姐妹俩相互依偎时流淌的温情,还有那双浸在海水中、在夕阳下呈现出奇异柔光的、苍白纤细的腿脚……每一帧都鲜活无比。

我将这组照片打包,命名:《潮汐线》。

做完这一切,我关上电脑。夜色已深,窗外城市的喧嚣也沉静下来。只有远处大海永恒的呼吸声,低沉而辽远,穿过寂静的夜,隐约传来。

她们像被潮汐带来的贝壳,短暂地搁浅在我的沙滩上,留下了美丽的印记,又被潮水温柔地带走。

没关系。

潮汐会带回她们。

也许在下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另一片沙滩,她们会再次出现,面朝大海,眼中盛满渴望。而我,会带着相机,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那两抹独特的色彩,然后,再次鼓起那点不管不顾的勇气,走上前去。

“需要帮忙吗?” 我会这样问,像第一次相遇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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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9 00:43: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YYT 于 2025-8-9 00:50 编辑

四、雨落黄泉




雨,是城市夜晚最廉价的装饰品,淅淅沥沥,敲打着霓虹,也敲打着“雨落黄泉”酒吧那扇厚重的、漆成暗血色的木门。门楣上,歪歪扭扭的霓虹灯管拼出这四个字,雨水顺着笔画的凹槽流淌,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怪陆离。

酒吧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光线被刻意压得很低,仿佛浓稠的、带着酒气和烟草焦油味的墨汁。空气里漂浮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鼓点一下下撞击着胸腔,混杂着人声的喧嚣,形成一片混沌的声浪泥沼。舞池里,人影在旋转的彩灯下扭曲、变形,像一锅煮沸的、不知名的活物。吧台前挤满了人,酒杯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调酒师手里的雪克壶上下翻飞,带起一片银色的虚影。

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一块被喧嚣刻意遗忘的礁石,坐着黄泉。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灯光吝啬地绕过他,只吝啬地在他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他身上是一件质地粗粝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几乎盖住了额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覆盖在他脸上那副森白的骷髅面具。面具的工艺极其逼真,空洞的眼窝深陷,牙齿狰狞地咧开,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陶瓷光泽。面具的边缘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下颌线,只露出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下半张嘴唇和紧绷的下颚。他面前的桌上,孤零零放着一杯龙舌兰,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底静静匍匐,折射出吧台后方酒柜微弱的光。

他的一只手随意搭在桌沿,指关节粗大,手背上交错着几道深色的、蚯蚓般扭曲的旧疤,另一只手则藏在宽大的袖管里,纹丝不动。他的姿态是凝固的,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石像,只有面具眼窝深处偶尔一闪而过的微光,才泄露出里面藏着一个活物,正冷漠地、疏离地审视着这片嘈杂的狂欢。

酒吧里浑浊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劣质蜂蜜,裹着汗味、香水味、酒精挥发的气息和一种更原始的躁动。黄泉面具下的鼻翼微微翕动,这熟悉的气味,混杂着震得地板都在颤抖的鼓点,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端起那杯龙舌兰,冰冷的杯壁贴上面具下方露出的薄唇,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烧般的刺激,短暂地压下了心头那片挥之不去的、名为“厌倦”的灰烬。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突兀的、带着金属摩擦声的动静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由远及近。黄泉的视线下意识地朝声源方向偏转了一度。

那是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身影,正以一种不容忽视的、近乎横冲直撞的姿态,试图穿过吧台旁拥挤的人群。电动轮椅是哑光的金属黑色,线条冷硬,扶手和轮圈在变幻的灯光下偶尔反射出锐利的光点。电动轮椅上的人,如同一朵在暗夜泥沼中盛开的、带着尖刺的妖异之花。

紫色,瀑布般的紫色长发,不是柔顺的,而是带着一种蓬松的、近乎炸裂的野性弧度,披散在肩头,发梢扫过她裸露的、白皙得晃眼的肩颈。紫色长发下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身从后颈蔓延而下,在雪白的肌肤上勾勒出妖异的图案。脸上是浓重的烟熏妆,深紫和墨黑晕染开,衬得那双眼睛大而迷离,眼尾刻意拉长上挑,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妖冶和挑衅。嘴唇涂着近乎黑色的哑光唇膏,饱满得惊人。她穿着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黑色露脐皮上衣,紧紧包裹着上身惊人的、呼之欲出的曲线。下身是一条同样材质的黑色热裤,勒在丰满的臀部,但仔细看,那紧致的皮料下,臀部的线条似乎有些异样的、松弛的弧度。两条包裹在哑光黑丝袜里的腿,笔直地搁在电动轮椅踏板上,脚上是一双厚底的系带机车靴,靴头尖锐。然而,那双腿的形状却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枯瘦和无力,脚踝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向下垂坠的角度。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被束缚的、却又刻意张扬的急躁。一只苍白的手,四只纤细手指向掌心蜷缩着,拇指以一种略显僵硬的角度勾在电动轮椅操控台的摇杆上,另一只手,则用着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明明灭灭。电动轮椅笨拙地试图在摩肩接踵的人缝中穿行,金属轮子磕碰着散落在地上的空酒瓶和黏腻的地板,发出“咔哒、咔哒”的抗议声。

黄泉的目光停留在那双腿上,那是一种无法忽视的残损。他见过太多伤残,自己身上就带着地狱的烙印,但这具年轻躯体上如此强烈的、被禁锢的生机与如此彻底的衰败并存的景象,依旧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他一下。他的视线掠过她过于丰满的上围和被皮裤勾勒出的、因长期坐姿而显得有些松垮的臀部线条,最后落回她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那是一种带着毁灭感的美,艳丽得咄咄逼人,却又因为电动轮椅的存在,平添了一份令人窒息的脆弱。他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一种……同类在荒野嗅到另一只猛兽气味的警觉。他重新垂下眼,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仿佛那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总喜欢在最不经意的时刻,轻轻一推。

陈沐雨显然被这推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惹毛了。她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夹着烟的手指不耐烦地在电动轮椅扶手上敲打着,烟灰簌簌落下。她试图强行挤开前面两个挡路、正举着酒杯大声谈笑的男人,电动轮椅猛地向前一顶。

就是这一下。

金属电动轮椅坚硬的扶手边缘,精准地、毫无缓冲地撞上了黄泉那张小木桌脆弱的一条腿。

“哐当!”

桌子剧烈地摇晃,像一个醉汉猝不及防挨了一记重拳。那杯盛着琥珀色龙舌兰的酒杯,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猛地弹跳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

“啪!”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盖过了背景音乐的某个鼓点。冰冷的酒液混合着锋利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溅,一部分毫无保留地泼洒在黄泉那条粗粝的黑色裤子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带着浓烈酒精味的湿痕。几滴冰凉的液体甚至溅到了他搭在桌沿的手背上,落在那几道狰狞的旧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酒吧的喧嚣似乎也因为这突兀的碎裂声而短暂地停滞了零点几秒。

黄泉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搭在桌沿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骤然暴起。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戾气,如同沉睡的火山被惊醒,不受控制地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弥漫出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骷髅面具那两个空洞的眼窝,精准地锁定了肇事者。

陈沐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电动轮椅因为撞击的反作用力微微后挫,她下意识地用手掌撑住了扶手稳住身体。烟灰掉落在她黑色的皮裤上,她也浑然未觉。她抬起头,那双画着浓重烟熏妆的大眼睛,透过迷离的紫色眼影,直直地迎上了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危险寒流的眼睛。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足以让普通人瞬间手脚冰凉,噤若寒蝉。但陈沐雨没有。她的目光里甚至没有多少歉意,反而带着一种被打扰后的、混合着审视和奇异兴味的挑衅。

就在这时,电动轮椅因为惯性,又极其轻微地向前滑动了寸许。她披散下来的、一缕带着挑染的亮紫色长发,如同有生命的丝缎,随着她抬头的动作,不经意地拂过黄泉那只刚刚攥紧、还带着酒液湿痕和疤痕的手背。

发丝微凉、柔软,带着一种与她浓烈妆容格格不入的、淡淡的洗发水甜香。这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极其突兀地穿过了他手背皮肤上坚硬的疤痕和刚刚升腾起的暴戾,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痒意和……错愕。

面具后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那汹涌的戾气,因为这微乎其微的触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陈沐雨看着他那副能吓哭小孩的骷髅面具,又扫了一眼他裤子上那片刺眼的酒渍,以及自己无意间拂过他手背的头发。她忽然歪了歪头,浓密的紫色睫毛扇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在她烟熏妆的脸上绽开,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邪气,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坦然。

“喂,吓到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在震耳的音乐背景中清晰地传入黄泉耳中,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像砂纸磨过丝绸,“不好意思啊,这破地方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狼藉的裤子和地上的玻璃碎片,“你的酒?龙舌兰?”

黄泉没有回答,只是面具后的目光依旧沉沉地锁着她,像在评估一件危险物品。他那只被发丝拂过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手指在裤子上那片湿痕处无意识地捻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粘腻的触感。

陈沐雨对他的沉默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更有趣了。她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弹了弹烟灰,烟灰飘落,落在她电动轮椅的金属踏板上。她身体微微前倾,靠近那张冰冷的面具,烟熏妆下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带着赤裸裸的好奇,盯着那对空洞的眼窝。

“吓唬谁呢?”她嗤笑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害怕,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我赔你一杯?”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面具的缝隙,语调故意拖长,带着一种慵懒的、却又极其大胆的暗示,“或者……赔你一夜?看你这身板,当个靠垫应该够结实。”她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她脸上那抹妖异的笑。

“赔我一夜?”黄泉面具下传出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像砂轮摩擦过生锈的铁板,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粗粝的质感。这声音毫无情绪起伏,听不出是嘲讽、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只是单纯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

酒吧迷幻的灯光落在他森白的骷髅面具上,那咧开的牙齿在幽暗中似乎咧得更开了些,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在狭窄的角落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将陈沐雨和她的电动轮椅完全笼罩。那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也掩盖不住他肩背虬结的肌肉线条,像一头从黑暗中站起的、蓄势待发的猛兽。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来。

陈沐雨仰着头看他,烟熏妆下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的猎物。她掐灭了手中的烟蒂,随手按灭在电动轮椅扶手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怎么,怂了?”她挑衅地挑眉,紫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还是嫌贵?放心,姐请客。这地方吵得我脑仁疼,换个地方聊聊?”她拍了拍电动轮椅扶手,“带路吧,面具先生。找个能听清你喘气儿的地方。”

黄泉低头看着轮椅上这个嚣张得不像话的女人。她的眼神直白得像两把淬了火的锥子,试图撬开他面具的缝隙,钻进他腐烂的皮肉里。那种毫无顾忌的、甚至带着点欣赏的打量,是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恐惧、厌恶、怜悯……那些他习以为常的情绪,在她这里荡然无存。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近乎野蛮的探索欲。

“名字?”陈沐雨操控着轮椅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尾调。

“黄泉。”沙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简单直接。

“呵,巧了。”她轻笑一声,带着点嘲讽,“这破酒吧也叫‘雨落黄泉’。我叫陈沐雨,雨水的雨。”她顿了顿,像是觉得这巧合有点意思,“看来是老天爷硬要凑一对儿倒霉蛋啊。”

卡座区用厚重的丝绒帘子隔开,音乐声被过滤掉大半,空气里的烟味和酒气也淡了一些。他们来到一张半圆形的沙发前,陈沐雨将轮椅停靠在沙发旁边,黄泉则在她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高大的身影依旧带着压迫感。骷髅面具正对着她。

侍应生很快过来清理了桌面。黄泉只点了一杯冰水。陈沐雨则要了一杯颜色浓烈的“僵尸”,插着吸管,她费力地低下头,用那几根不能动手指,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夹住吸管,才能勉强吸上一口。

“怎么,”陈沐雨啜饮着那杯颜色诡异的“僵尸”,吸管在她蜷缩的手指间显得有些笨拙。她抬起眼皮,隔着杯沿上凝结的水珠,看向对面沉默的骷髅面具,“哑巴了?还是被我这破腿吓着了?”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自嘲,仿佛在谈论天气。

黄泉的视线落在她费力夹着吸管的手指上,那关节扭曲的角度透着一种无力的挣扎。他的目光又滑向她搁在电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被黑色丝袜包裹着,轮廓纤细却僵硬,足尖无力地垂着,像两只被风干、失去生机的鸟。他端起冰水杯,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杯壁,面具后的声音依旧沙哑:“见得多了。你自己?”

“车祸。”陈沐雨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像扔出两块石头。“两年前。一条该死的湿滑山路,一个该死的弯道,一辆该死的超载货车。”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浓重的烟熏妆下显得有些惨淡,“然后,就瘫痪了,全身上下90%都动不了。C2颈部脊髓损伤,懂吗?意思就是,这下面,”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胸部下方,“全是死的。”

她说着,像是为了证明,抬起还能稍微动一动的手臂,将自己的双手伸在了黄泉面前,“你看手指完全动不了,无法抓东西,你自己不能打开。”

然后用手狠狠的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皮肤陷下去,留下白色的印子,但她脸上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只有一种麻木的冷漠。“喏,没感觉。尿尿拉屎都得靠袋子,”她毫不在意地说着,甚至微微侧身,让黄泉能看到她腰间皮衣下缘隐约勾勒出的、一个方形的、连着管子的尿袋轮廓,“麻烦得要死,还经常不给我面子,说漏就漏。”她语气平淡得像在抱怨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面具后每一丝可能的波动。

黄泉沉默地听着。冰水杯在他手中握得很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面具眼窝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用最直白、最粗粝的语言,撕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脸上甚至还带着那副妖冶的烟熏妆。她的坦然,不是故作坚强,而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锋利。他见过太多被命运碾碎的人,要么在泥泞里腐烂,要么用虚伪的壳把自己裹起来。像她这样,把腐烂的内里直接摊开在灯光下,还涂上鲜艳颜色的,是第一个。

“你呢?”陈沐雨身体前倾,手肘撑在电动轮椅扶手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副骷髅面具,像在看一件有趣的古董,“黄泉?这代号够瘆人的。面具下面藏着什么?毁容了?烧伤?”她大胆地猜测着,眼神里没有窥探隐私的猥琐,只有纯粹的好奇,像一个孩子想拆开一个包装古怪的礼物。

黄泉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那只握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再次绷紧,手背上交错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空气仿佛凝固了。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放下水杯。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

他的目光扫过卡座入口的帘子,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然后,他抬起手,那只布满疤痕的大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伸向了自己脸侧。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面具边缘那粗糙的陶瓷质感。陈沐雨屏住了呼吸,烟熏妆下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像两颗浸在深紫色墨汁里的黑曜石。

面具,被一点、一点地向上掀开。

先是紧绷的下颚线,线条冷硬如刀削。然后,是紧抿的薄唇,唇色有些苍白。再往上……

陈沐雨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见过太多在网络上流传的所谓毁容照片,狰狞、扭曲,足以让人做噩梦。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当面具掀开到鼻梁以上时,她的呼吸还是猛地一窒。

那根本不是一张完整的脸。左半边,从颧骨下方开始,皮肤是完好的,甚至称得上英俊——鼻梁高挺,眉骨清晰,眼窝深邃。但右半边……那是一片彻底的地狱景象。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滚烫的手掌狠狠按在烧红的烙铁上,又粗暴地撕扯下来。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暗红与焦黑交织的皮革状,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纹理,紧紧地、扭曲地绷在骨骼上,形成一道道深陷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沟壑。肌肉的走向被彻底破坏,拉扯得右眼微微变形,下眼睑外翻,露出一点猩红的结膜。耳朵只剩下一个残缺的肉瘤状凸起。这半边脸就像一件被暴力摧毁后又随意丢弃的残破艺术品,丑陋得触目惊心。

黄泉的动作停住了。面具只掀开到眼睛下方,露出了那半张完好和半张地狱的对比。他那只露在外面的左眼,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陈沐雨,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戒备的、甚至带着一丝自嘲的绝望风暴。他在等待。等待那声尖叫,等待那无法抑制的呕吐感,等待她眼中瞬间涌起的、他早已习惯的恐惧和厌恶。那才是正常的反应。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在她尖叫出声前,就重新扣上面具,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帘子外传来模糊的音乐鼓点。

陈沐雨没有尖叫。

她甚至没有后退。

她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那双画着浓重紫色眼影的大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扫过他暴露在灯光下的、如同鬼怪般的右脸。她的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惊恐,没有恶心,更没有廉价的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亮光?

然后,她忽然动了。她那只蜷缩得厉害、并不灵活的手,极其费力地抬了起来,动作缓慢而笨拙。它一点点越过两人之间那张狭小的桌面,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伸向那张暴露在灯光下的、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脸。

黄泉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只完好的左眼瞳孔骤然收缩,闪过极其危险的厉色。他几乎要本能地挥手格开那只靠近的手。

但那只手并没有退缩。它带着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用力,指尖终于触碰到他右脸边缘,那凹凸不平、如同熔岩冷却后形成的、暗红与焦黑交织的疤痕边缘。

触感是粗糙的,带着非人的硬度,像摸过一块被烈火反复炙烤过的老树皮。

陈沐雨的指尖,就停在那里,轻轻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那疤痕的凸起边缘。

“啧,”她轻轻地咂了一下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黄泉紧绷的神经。她抬起眼,迎上他那只充满戒备和风暴的左眼,烟熏妆下的脸上,竟然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妖艳、甚至带着点……满意的笑容?

“比我想象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慵懒的沙哑,像羽毛搔刮过最敏感的神经,“帅多了。”

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粗糙疤痕的触感。她拿起桌上的“僵尸”,吸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刚刚只是点评了一杯新调的酒。“真的,”她补充道,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至少……挺有特点。比那些千篇一律的假脸强多了。”

面具还半掀着,那半张毁容的脸暴露在卡座暧昧的光线下,如同地狱敞开的门户。黄泉那只完好的左眼,死死地盯着陈沐雨,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比想象中帅多了?这女人……是瞎了,还是疯了?或者两者都是?

他活了这么多年,这张脸就是最深的诅咒,最有效的驱人符。人们看到它的反应,从最初的尖叫呕吐,到后来的惊恐躲避,再到后来他戴上骷髅面具后,那种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的疏远和畏惧。从未有人……从未有人用指尖触碰它,还带着那种近乎品鉴的语气说它“帅”?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混杂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层裂开般的异样,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

“啪!”

一声脆响。他几乎是粗暴地将掀开一半的面具猛地重新扣回脸上。冰冷的陶瓷重新覆盖住那片狰狞的疤痕,也瞬间隔绝了所有的表情。骷髅空洞的眼窝再次对准陈沐雨,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有意思?”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明显的冷嘲,像冰锥刮过玻璃,“欣赏怪物?”

“怪物?”陈沐雨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肩膀耸动,发出低低的、带着胸腔共鸣的笑声。她甚至因为用力,电动轮椅都跟着轻微晃动了一下,腰间的尿袋在皮衣下发出轻微的塑料摩擦声。“看看我,”她摊开自己那只蜷缩着、手掌小鱼肌已经萎缩的双手,“一个走不了路,拉屎撒尿都得靠袋子的废物。再看看你,”她扬了扬下巴,指向他扣回面具的脸,“一个把地狱穿在脸上的家伙。谁比谁更像怪物?”她身体前倾,靠近那张森白的面具,烟熏妆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紫色火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我只是觉得……挺配的。两个怪物凑一块儿,总比一个怪物吓唬一堆‘正常人’强,你说呢?”

她拿起那杯“僵尸”,将吸管凑到唇边,吸了一大口,然后挑衅地看着他:“怎么,怕了?还是觉得我脑子也被车撞坏了?”

骷髅面具一动不动,如同焊死在他脸上。只有面具下方露出的那截紧绷的下颚线条,显示出其主人内心的剧烈波动。卡座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帘子外隐约传来的音乐鼓点,一下下敲打着这凝固的空气。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黄泉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沉重的压迫感,阴影完全笼罩了电动轮椅上的陈沐雨。

“走。”一个字,从他面具下蹦出来,短促、生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嗯?”陈沐雨仰头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酒店。”黄泉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或者别的什么。“你付钱。”他补充道,像是在掩饰什么。

陈沐雨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极其灿烂、混合着得逞和疯狂的笑容在她脸上炸开,浓重的烟熏妆也掩不住那份妖异的光彩。“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手指在电动轮椅控制器上灵活地拨动了一下,电动轮椅利落地原地转了半圈,面向卡座出口。“这才对嘛!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儿!”她头也不回地驱动电动轮椅向前,紫色的长发在幽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张扬的轨迹,“跟上,面具怪。别跟丢了!”

深夜的雨势小了些,从倾盆变成了缠绵的雨丝,在霓虹灯的光晕里织成一张朦胧的网。
酒店大堂的水晶灯亮得晃眼,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电动轮椅碾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滚动声。前台小姐训练有素,目光飞快地扫过黄泉脸上那副森白的骷髅面具,职业化的笑容完美地僵在脸上零点几秒,随即又迅速恢复。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只低头火速的办理入住手续。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金属墙壁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黄泉站在角落,像一尊冰冷的铁像。陈沐雨则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只有电梯运行的细微嗡鸣和电动轮椅下方隐约传来的、液体在塑料容器里晃荡的微弱声响。陈沐雨的脸色似乎白了一点,她抿紧了涂着黑色唇膏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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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9 00:45: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YYT 于 2025-8-9 01:11 编辑

“滴”的一声轻响,房门解锁。高级套房的空间开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暖黄的灯光营造出虚假的温馨。空气里是酒店特有的、混合着香薰和清洁剂的淡香。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骤然放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电动轮椅停在房间中央,陈沐雨没有立刻动作。黄泉也站在玄关处,面具对着她,一动不动。

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脚踝,淹没了膝盖。

“怎么?”陈沐雨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死寂。她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等着我给你脱衣啊?”她试图用惯常的锋利来刺破这层无形的隔膜。

黄泉没有回应她的调侃。他沉默地迈步,径直走向房间深处巨大的浴室。门被关上,紧接着,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模糊了轮廓。

陈沐雨驱动电动轮椅,无声地滑到落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光痕,像无数道无声的泪痕。她看着窗外那片模糊的灯火,眼神有些放空。浴室的水声持续着,单调而规律,像某种倒计时。她低头,看着自己搁在踏板上、被黑丝袜包裹着的双腿。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自厌涌上心头。

水声停了。片刻之后,浴室门被拉开。

氤氲的水汽率先涌出,带着沐浴露的暖香。黄泉走了出来。他没戴面具。

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黑发往下淌,滑过宽阔的额头,流过那半边英俊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再沿着紧实的下颌线,滴落在赤裸的肩膀上。他只在腰间松松垮垮地围了一条白色的浴巾,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灯光倾泻。那身体是一片被反复蹂躏的焦土。宽阔胸膛肌肉虬结,覆盖无数纵横交错的伤疤。狭长深色的刀疤如蜈蚣盘踞;圆形凹凸不平的枪伤坑洼;大片暗沉粗糙的烧伤疤痕覆盖肩胛肋侧,如丑陋铠甲。热水冲刷过的皮肤泛红,衬得伤痕触目惊心。水珠顺疤痕沟壑流淌。

陈沐雨目光钉在他身上,不是羞涩,是贪婪审视,从肩到腹肌,到诉说暴力的伤痕。眼神没有恐惧,只有深沉、近乎共鸣的专注。

黄泉坦然承受她的目光,一步步走近。水珠滴落地毯洇开深点。他停在轮椅前,高大身影笼罩她。微微俯身,那只布满新旧疤的大手伸出,带着温热湿气,探向她皮衣胸前第一颗金属纽扣。

陈沐雨身体几不可察绷紧。看着那只手即将触碰自己最外层的防御。指尖即将碰到冰凉金属扣时,她瞳孔猛缩。

“等等!”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丝颤音。

手停在半空。黄泉抬头,湿发下那半张脸看向她,眼神询问。

陈沐雨深吸一口气,那股玩世不恭的劲儿褪去一些,露出底下真实的紧绷。“尿袋……”她声音低了些,眼神瞥向自己腰间,“快满了。得先处理一下。不然……麻烦。”她没明说,但意思清楚——它可能随时泄露,弄脏一切。

黄泉的手顿了顿,没收回,目光顺着她的示意落到她腰间皮衣下缘。那里隐约可见一个方形的轮廓。他没说话,那只手改变了方向,向下,探向她腰间。动作直接,没有任何迟疑或嫌恶。指尖碰到皮衣边缘,稍一用力,掀开了一角。一个透明的、已经装了快三分之二淡黄色液体的尿袋暴露在灯光下,连着管子。

陈沐雨身体僵着,看着他动作。黄泉没看她的脸,目光只落在尿袋上,像是在确认一个任务目标。他收回手,直起身,声音依旧平直:“在哪?”

“轮椅侧面…袋子。”陈沐雨的声音有些干涩。

黄泉绕到轮椅侧面,果然看到一个挂在扶手上的黑色小收纳袋。他拉开拉链,里面是几个叠好的新尿袋和消毒湿巾。他拿出一个新尿袋和湿巾,走回她面前,蹲下身。高大的身躯蹲下,视线与她齐平。他先用消毒湿巾仔细擦了擦连接处的接口,动作利落,然后捏住卡扣,干脆地断开旧袋,迅速接上新袋。旧尿袋被他取下,放在一旁地上。整个过程不到十秒,沉默而高效。

陈沐雨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那半张英俊,半张地狱。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没有皱眉,没有屏息,仿佛只是在更换一个普通的零件。

“好了。”他站起身,那只大手再次伸向她胸前的纽扣,仿佛刚才的中断从未发生。

这一次,陈沐雨没有再喊停。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她习惯的同情或探究,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对残缺本身的漠然接受。她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任由他的手,解开了她第一颗金属纽扣。

纽扣松开,紧裹的皮衣向两边敞开些许,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打底衫和雪白得晃眼的锁骨皮肤。黄泉的手没有停顿,继续向下,解开第二颗,第三颗……皮衣被彻底解开。他双手抓住皮衣肩部,动作稳定地将它从她手臂上褪下。陈沐雨配合地微微抬起还能稍动的手臂,皮衣滑落,堆在她腰后。

接着是里面那件紧身黑色打底衫。他掀起下摆,向上卷。陈沐雨下意识地配合着抬起手臂。打底衫被卷到胸口上方,露出平坦却苍白的腹部,腰侧贴着固定尿袋的医用胶带,新换的尿袋管子清晰可见。他没有丝毫停顿,利落地将打底衫从她头上脱了下来。

陈沐雨上身只剩下黑色的蕾丝内衣,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丰满的胸部被内衣包裹。黄泉的目光扫过她的腰腹,落在皮裤上。他蹲下身,开始解她皮裤侧边的拉链。拉链滑下,露出里面的黑色丝袜边缘。他双手抓住裤腰两侧,动作稳定地向下褪。陈沐雨的身体无法主动抬起臀部配合,只能靠他用力。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背,一手用力将皮裤从她臀部往下拉。皮裤褪到膝盖以下时,他一手穿过她僵直的膝弯,一手托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上半身微微抱起,另一只手趁机将皮裤完全褪下,扔在一旁。

现在,她身上只剩下黑色的内衣、丝袜和那双厚重的马丁靴。黑色的渔网丝袜包裹着枯瘦僵直的双腿,足下垂的脚掌在靴子里保持着那古怪的角度。

黄泉的目光落在靴子上。他单膝跪地,一手托住她穿着丝袜的小腿肚,另一只手去解厚重的马丁靴鞋带。鞋带解开时,他需要稍稍抬起她的小腿。无力的小脚晃动了一下,靴子便掉了下来,露出丝袜包裹下严重足下垂的脚,脚掌僵硬地向地面垂着,脚趾蜷缩在袜子里,形状怪异。另一只靴子也被同样脱下。

最后是丝袜。他找到袜口边缘,动作平稳地向下卷褪。丝袜滑过枯瘦的、毫无肌肉线条的小腿,露出苍白如纸的皮肤和清晰可见的血管。足下垂的脚完全暴露出来,脚踝扭曲,脚掌僵硬下垂,脚趾蜷缩着,像被遗忘的苍白雕塑。丝袜被褪下,扔开。

陈沐雨躺在轮椅上,身上仅剩黑色的内衣。灯光毫无保留地照着她。雪白的皮肤,妖异的紫色长发,浓重的烟熏妆,布满黑色纹身的雪白肌肤,与枯瘦萎缩、柔软无力的双腿,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她胸脯起伏,呼吸有些急促,烟熏妆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黄泉,没有羞涩,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坦荡。

黄泉站直身体,同样坦然地回视着她。他伸出手,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陈沐雨僵硬的身体被抱离轮椅坐垫时,双腿无力地垂荡了一下。他动作稳定有力,将她打横抱起。她的头靠在他布满伤疤的胸膛上,能感受到那虬结肌肉下沉稳的心跳,也能闻到淡淡的、混合着水汽和男性气息的味道。他抱着她,走向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床,步伐沉稳。

他小心地将她放在柔软的床铺上,让她躺好。枯瘦的双腿毫无生气地落在洁白的床单上,脚掌保持着那顽固的下垂角度。

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那半张毁容的脸在灯光下毫无遮掩。他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探向她后背,解开了内衣的搭扣。

屋内火烛的照射下,陈沐雨玲珑浮凸的肉体曲线散发着醉人的光芒,令人血脉喷张。
胸前丰满的(违规用词,请立即整改,禁止带有成人内容)就像两个大雪球般洁白无瑕,随着主人絮乱的呼吸不断起伏着,嫣
红的两粒樱桃硬硬的向前坚挺,粉红色的乳晕圆润而均匀,衬托得两粒乳尖更加诱人。
一条黄蜂细腰幼窄窈窕得盈指可握,相反臀部倒是浑圆得滑不溜手。

起伏有致的曲线、丰腴的胴体,一丝不挂地展现,陈沐雨那全身最美艳迷人的神秘地带,被黄泉一览无遗,雪白如霜的娇躯,平坦白晰的小腹下,长满浓密乌黑的芳草,丛林般的耻毛盖住了迷人而神秘的小穴,中间一条细长的肉缝清晰可见,这般雪白丰腴、性感成熟的女性胴体,让黄泉心中那股兴奋劲自不待言了,他的眼神散发出欲火的光彩,把陈沐雨本已娇红的粉脸羞得更像成熟的红柿子。

陈沐雨那姣美的颜貌、朱唇粉颈,坚挺饱满的丰乳及丰满圆润的臀部,一流的身材、傲人的曲线,是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怦然心动、意图染指的绝美仙女。

“你…….你看够了没有。”陈沐雨双手下意识的掩盖了胸前的雄伟。

黄泉恍然回神:“看入神了。”

“哼,来吧……"

陈沐雨白了黄泉一眼,散发着一种慵懒风情,简直勾死人不偿命。

黄泉双手张开,把浑身酥软的陈沐雨抱住,手正好握上柔软中充满弹性的乳峰, 那种感觉实在美妙了。

陈沐雨浑圆饱满Rt实在太柔软了,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停的捏着她丰满
的rt。

陈沐雨并没有作出任何的反抗,也反抗不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捏吗?”陈沐雨发问。

“你感觉不到?”黄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嗯,你大力点。”

黄泉来到陈沐雨光滑细嫩的大腿间,抬起她的臀部,缓慢地把gt塞进她柔嫩的唇口,那股紧箍令他感到十分舒服,陈沐雨还是处子之身,黄泉在进去的时候十分小心,进去了一会儿,就顶到了陈沐雨的处女膜。

“进去了?"

自己守身如玉多年的胴体终于被黄泉破体而入,在顶着处女膜的那瞬间,陈沐雨感觉到一阵微微的疼痛,不过在一阵疼痛之后,便没有什么感觉了。

黄泉的大手捏住了那雪白丰满的豪乳上的两粒樱桃,慢慢的揉搓捏夹,不断刺激她的敏感点。

“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沐雨摇摇头。

黄泉的gt不断的被陈沐雨的蜜穴吞没又不断的抽出来,他将陈沐雨修长纤细的双腿压在浑圆的rf上,腰部加快抽插的速度。

~上传来肉壁阵阵的痉挛,~每一次都狠狠的撞到子宫口上。

陈沐雨的紫发跟随她身体的活动而飞舞,黄泉突然感到~周围阴道内壁的软肉一阵强力的旋转收缩,陈沐雨的腔肉死死的夹住了~,黄泉再也支持不住,将一道滚烫的~喷洒在陈沐雨体内。

同时只见陈沐雨浑身不停颤抖,面上泛起了一阵红霞,脸上身上泛出淫靡妖艳的桃红色,硕大苍白的臀部经过频繁的撞击后出现了大片粉色,她柔细雪白的双手环抱黄泉的肩头,主动仰身献上香舌紧缠住黄泉粗大的舌头,黄泉的舌头陷入陈沐雨的嘴
巴内,陈沐雨用力吸啜黄泉的舌头,两人像一对恋人似的热情深吻。

两人深吻了片刻后,松开了嘴唇。

射过之后黄泉全身大汗,~依旧顶在子宫上,整个人伏倒在陈沐雨柔软的肉
体上稍侍休息。

高潮后的陈沐雨面色潮红,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似乎在享受不由自主的高潮后的余韵。

陈沐雨雪白柔嫩的迷人胴体横瘫在床上,胯下私处一片狼藉,这是黄泉是刚刚的成绩,黄泉看到床上陈沐雨落下的初红感到非常快感,而陈沐雨蜜穴口处夹杂着片片落红,更加添几分凄艳的美感。

床头柜上,那副骷髅面具空洞的眼窝,依旧静静地映照着这一切。两具躯体,一具布满战火的烙印,一具带着禁锢的残缺,在暖黄的光线下紧紧依偎。那些伤疤和萎缩,那些扭曲和畸形,不再仅仅是痛苦的象征,更像两片被命运粗暴撕裂的碎片,边缘带着毛刺和血迹,却在最深的黑暗里,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姿态,终于找到了彼此缺失的轮廓,颤抖着、试探着、不顾一切地拼合在了一起。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城市巨大的霓虹光影,透过湿漉漉的落地玻璃,无声地泼洒进来,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缓缓流淌、变幻。那光,红蓝交错,冰冷而迷幻,如同流淌在忘川河畔的冥河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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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9 00:48: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点尺度,管理员求放过,可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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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9 00:51: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lsy123 发表于 2025-7-27 16:54
求更艺术学院大陆。。。。。。

长篇得容我细细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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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9 06:14: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简直是绝了!一天一篇,太高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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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YYT 于 2025-8-10 01:40 编辑

五、房东的女儿


    我叫林阳,22岁,一个标准的北漂。来北京一年半,住过地下室,睡过青旅床位,跟人在五环外合租过鸽子笼,也经历过房东突然卖房被扫地出门的狼狈。日子就像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流走的全是钱和安全感。直到我撞大运,进了这家叫“居尚”的中档家居连锁店当销售。

工作不算轻松,但起码有了份固定收入,还能跟着老油条上司老陈跑客户家,现场量尺寸做方案。这天下午,太阳晒得人发蔫,老陈开着公司那辆空调半死不活的面包车,七拐八绕,停在了一片闹中取静的老城区。眼前是栋看着有些年头的三层小楼,青砖墙,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跟周围那些簇新的高楼比起来,像个固执又安静的老者。

“就这儿了,客户姓殷。”老陈抹了把汗,拎起工具包,“听说要重新装二楼三楼,准备出租,这可是笔单子,你小子机灵点。”

开门的是位约莫五十出头的阿姨,眉眼温和,穿着素净的棉麻裙子,身上带着点淡淡的油烟味,像是刚从厨房出来。她就是殷阿姨。

“陈经理,小林是吧?快请进请进,外面热。”殷阿姨声音也温温柔柔的,侧身把我们让进去。

一楼客厅宽敞明亮,收拾得一尘不染,透着股书卷气。老陈熟门熟路地跟殷阿姨寒暄,了解需求,我则拿出卷尺和本子,准备干活。就在这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动静——像是某种规律的、低沉的电机运转声,从客厅旁边一扇紧闭的房门后面传来。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扇门是深棕色的,关得严严实实,门把手擦得锃亮。

我忍不住多看了那门两眼。殷阿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没变,但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深藏的忧虑。她没解释,只是招呼老陈去看二楼的格局。

跟着老陈楼上楼下地量尺寸、记录,听殷阿姨说打算把二楼装成两个单间,三楼整层做个大套间,全都配齐家具家电,租给靠谱的年轻人。老陈拍着胸脯保证用料扎实,我在一旁默默算着预算,心里却忍不住盘算起租金——这地段,这环境,租金肯定不便宜。

量到二楼靠窗的那间房时,殷阿姨忽然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指望靠这个赚钱,就是想找个知根知底的年轻人住着,平时能搭把手照看一下……”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说等方案出来再细谈。

三天后,老陈让我送最终方案和报价单过去。殷阿姨看完没怎么砍价,反而指着二楼那间带阳台的小单间问我:“小林,你现在住哪儿?”

我据实说了住在城郊合租屋,每天通勤要两小时。

“那间房装好了,你要不要搬来住?”殷阿姨忽然说,“租金给你算便宜点,水电全免,就当……帮我照看一下家里,偶尔搭把手就行。”

我愣住了。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不等我反应过来,殷阿姨又补充道:“我这情况特殊,家里有个不方便的孩子,有时确实需要人搭把手。你要是觉得不合适……”

“合适!太合适了!”我连忙点头,心里又惊又疑,但更多的是漂泊已久的人抓住浮木的急切。

就这样,半个月后,居尚的施工队撤场,我成了这栋老楼的第一个租客。搬家那天,殷阿姨还特意炖了排骨汤,说算给我暖房。我看着二楼那间洒满阳光的小单间,终于有了点在这座城市落脚的实感,只是那扇紧闭的深棕色房门和门后隐约的动静,始终像根细刺,扎在我心头。

殷阿姨几乎每天都会端着饭菜、水杯或者毛巾,在那扇门前停留很久。有时能隐约听到门里传来一两声很轻的回应,嗓音细细的,像小猫。我住进来几天了,愣是没见过门里的人。老陈说,那是殷阿姨的女儿。一个需要妈妈这样照顾的女儿?她怎么了?为什么从不露面?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住了我。

这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刚在二楼我那间刚布置好没多久的小房间放下包,就听到楼下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是殷阿姨在做晚饭。空气中飘着红烧肉的香气。我倒了杯水,正打算回房,经过一楼客厅时,那扇紧闭的房门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像是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带着点急促的摩擦声,像布料在挣扎。

我的心猛地一跳。里面有人?出事了?

脚步比脑子快,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那扇深棕色的门前了。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殷阿姨?呃…里面…需要帮忙吗?”

没有回应。只有那细微的、令人揪心的摩擦声还在持续。

“有人吗?”我提高了点音量,手心里有点冒汗。

依旧沉默。

担心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界限感。我拧动门把手,门没锁,“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一股混合着淡淡消毒水、药味和某种清甜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里的景象,让我瞬间愣在原地。

这哪里像一楼其他地方的风格?整个房间简直就是个二次元小宇宙!墙上贴满了色彩斑斓的动漫海报,书架塞满了漫画和轻小说,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精致的手办,连天花板都点缀着星星形状的小夜灯。房间中央,是一张铺着天蓝色床单、堆满了各种玩偶的大床。

而此刻,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大床旁边停放着的一辆造型颇为未来感的、深灰色的大型电动轮椅。轮椅的脚踏板放得很高。再往下看——就在床和轮椅之间那不到半米宽的地板上,趴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宽松柔软的浅粉色居家服,长发凌乱地铺散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像泼墨。她脸朝下趴着,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极其微弱地起伏。一条纤细得惊人的手臂压在身下,另一条手臂则软软地向前伸着,手腕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微微弯折,手指…我心头一紧。

那双手薄得像两片叶子,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和骨节清晰可见,皮肤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近乎透明的白。最刺眼的是那蜷缩的形态:大拇指像个固执的小钩子,死死地撇向手背的方向,僵硬地翘着;其余四根手指则像被冻僵的鸡爪,紧紧地、痉挛性地蜷缩在一起,指关节突兀地支棱着,形成一个无法打开的、扭曲的拳头。这就是所谓的“鸡爪手”吧?掌心本该是厚实的小鱼际和大鱼肌区域,此刻是塌陷的,空落落的,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挖走了一块。

她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姿势极其别扭,双腿软软地歪向一边,脚踝向内垂着,脚掌软塌塌地搭在地板上,毫无生气。那样子,活脱脱像一个被不小心碰倒、摔落在地的精致人偶。

“你…你还好吗?”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喉咙发紧,赶紧蹲下身,不敢贸然碰她。

女孩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凌乱的黑发间露出一小片白皙的侧脸。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深褐色的,此刻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难堪。她看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嘴唇动了动,声音又轻又哑,像羽毛划过:

“抱我起来。”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请求。

“哦…好,好!”我慌忙应着,脑子有点乱。抱?怎么抱?抱哪里?她看起来怎么那么…脆弱。

我尽量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那条压在身下的手臂。我的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和膝盖弯。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我心头又是一震。太轻了!比我预想的要轻得多,像抱着一捧没有重量的羽毛。手臂下的身体异常纤细,隔着薄薄的居家服,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的轮廓。她的双腿软绵绵的,毫无支撑力,在我手臂里无力地垂荡了一下,足尖擦过地面。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平稳,感觉比扛一袋大米还紧张百倍。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肩膀上,发丝蹭着我的脖子,带着好闻的洗发水味道。她的身体软得不可思议,像没有骨头,全靠我手臂的支撑才勉强维持着一个坐姿的雏形。我几乎是用挪的,极其艰难地把她从那狭窄的缝隙里“拔”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像挪动一件稀世珍宝,试图把她安放到那辆看起来就很结实的电动轮椅上。

轮椅的座位有点高。我笨拙地调整着她的姿势,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腿弯,想把她往上送。她的头颈软软地垂着,下巴几乎要磕到胸口。那双“鸡爪手”无力地垂落在她身体两侧,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最要命的是,我能感觉到她腰侧似乎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隔着衣服硌着我的手臂——是尿袋?这个认知让我动作更加僵硬,脸腾地一下热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殷阿姨焦急的声音:“小鱼?怎么了?”她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手里还拿着锅铲就冲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景,她脸色瞬间白了,但立刻又强自镇定下来,把锅铲往旁边柜子上一放,快步走过来。

“哎呀!小林!真是…太谢谢你了!”殷阿姨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浓浓的感激,她赶紧帮我一起扶住小鱼的上半身,熟练地调整她的位置,让她的背稳稳靠上轮椅靠背,然后拉过轮椅两侧的安全带,仔细地扣好,又把她那双蜷缩的手轻轻放到轮椅扶手的凹槽里固定住。

“小鱼,摔疼了没有?”殷阿姨蹲在轮椅边,心疼地捋开女儿额前的乱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殷小鱼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睛,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声说:“没感觉。”

“你这孩子…想到床上去,怎么不叫妈妈帮你…”殷阿姨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心疼。她这才转向我,脸上带着歉意和疲惫:“小林,真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这是我女儿,小鱼。”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无力的双腿和蜷缩的手,声音低沉了些,“小鱼她…两年前出了意外,颈部受了伤,脖子下面…基本动不了了。平时都是我在家照看着她,今天做饭没留神…”她没再说下去,眼眶微微泛红。

“没事的,殷阿姨,举手之劳。”我连忙摆手,心里五味杂陈。看着轮椅上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黑发少女,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样子。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却异常清秀精致,像橱窗里最易碎的瓷娃娃。只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隔绝了所有情绪。这就是房东的女儿,殷小鱼。那个神秘的,只存在于门后声音和殷阿姨无微不至照料中的女孩。她不是我想象中任何样子,却比任何想象都更让人心头沉重。

那晚之后,殷小鱼的形象就在我脑子里扎了根。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被强烈吸引后的困惑。她身上那种极致的脆弱与极致的安静,还有那双空洞又似乎藏着什么的眼睛,像磁石一样吸着我。工作时量尺寸会走神,脑子里是她摔在地上时那无力的手;晚上躺在新买的床上,天花板上仿佛也映着她苍白的脸。老陈拍了我后脑勺一下:“小子,发什么春梦呢?图纸画歪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加班回来,轻手轻脚地上楼。经过一楼客厅时,发现通向小阳台的玻璃门开着一条缝。阳台很小,只够放下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而此刻,轮椅上坐着殷小鱼。

她没开大灯,只开了一盏固定在轮椅扶手上的小阅读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她换下了居家服,穿着件简单的白色棉T恤,下身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最让我挪不开眼的是她身前——一个特制的金属支架固定在轮椅扶手上,上面夹着一块平板电脑。支架的角度调得刚好适合她操作。

她的右手臂极其缓慢地、像是克服了巨大的阻力,才勉强抬起一点点高度。她的右手,那蜷缩得像鸡爪一样的手,被套进了一个定制的、类似分指手套的辅助装备里,装备前端牢牢地固定住了一支纤细的电子画笔。她就是用这只被“武装”起来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手臂那一点点可怜的移动幅度,带动着画笔,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在平板上移动着。

笔尖在屏幕上划过,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她画得很专注,微微低着头,黑发滑落脸颊,侧脸在灯光下像一幅静谧的剪影。屏幕上,一个穿着华丽洛丽塔裙装的动漫少女轮廓正在慢慢显现,线条虽然有些颤抖和断续,但能看出扎实的功底和独特的风格。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扰了这脆弱又专注的画面。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像是画完了一个段落,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套着装备的手软软地搭在扶手上。她似乎累极了,微微喘了口气,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侧过头。

目光穿过玻璃门缝,直直地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有点被抓包的尴尬,下意识想退开。

她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目光又落回平板上那未完成的画,声音轻得像叹息:“好看吗?”

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玻璃门,走进了那片小小的光晕里。“线条很流畅,”我走近几步,站在她轮椅旁边,目光落在平板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色彩搭配也大胆,这个洛丽塔裙子的褶皱处理…很生动,光影感一下就出来了。”我以前在老家也学过几年美术,虽然半途而废了,但基本的审美和术语还在。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偏头看着我,眼神里那层雾气似乎散开了一点点,露出一点探究的光。

“不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指着少女裙摆上几处略显生硬的阴影转折,“这里的光源是不是可以再统一一点?还有这里的颜色过渡,如果稍微加点环境色,比如一点冷调的蓝灰,会不会层次更丰富?”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

殷小鱼的目光随着我的手指移动,然后,定定地落在我刚才指出的地方。她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突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漆黑的夜空里猝然划过一颗流星。那是一种纯粹的、被点亮的灵光!她甚至忘了手臂的无力,下意识地想抬手指向屏幕,结果只带动了被装备固定的画笔在平板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但她毫不在意,视线紧紧锁着屏幕,嘴里喃喃道:“对…喔…”声音里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她立刻又费力地抬起手臂,控制着画笔,蘸取了一点淡淡的蓝灰色,小心翼翼地点在裙摆的暗部边缘。那效果立竿见影,原本略显生硬的阴影瞬间柔和、立体起来,仿佛真的融入了周围的光影。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麻木和平静,而是闪烁着一种被理解的、近乎雀跃的光芒。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又很快被她习惯性的安静压了下去,但那一瞬间的光彩,像颗小石子,咚地一声,投进了我心里那潭被北漂生活搅得浑浊不堪的水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睡眼惺忪地拉开房门准备去上班,差点一脚踩到门口地板上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便签纸。

我捡起来,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那种特制的辅助装备夹着笔,写出来的有些歪扭、笔画断续却异常认真的字迹:

周末漫展?(〜 ̄▽ ̄)〜
落款是一个简笔画的小鱼吐泡泡。

心脏像是被那只小鱼的泡泡轻轻撞了一下,又痒又麻。我捏着那张小纸条,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才猛地想起要迟到了。冲回房间,翻箱倒柜找出笔,在纸条背面飞快地写下一个大大的:

好!(*^ω^*)
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了个同样歪歪扭扭的笑脸。然后,我飞快地跑到一楼,把这张“回执”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殷小鱼那扇神秘房门的门缝底下。

接下来的几天,空气里都像飘着看不见的糖丝。殷阿姨似乎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行动”,看我的眼神多了点笑意和感激,主动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准备什么。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比上班还积极。楼下殷小鱼的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灯。

殷阿姨给我开了门,笑着说:“小鱼在换衣服呢,小林你进来帮阿姨参谋参谋?”

我有点局促地走进那个二次元小世界。殷小鱼已经梳洗好了,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画了精致的淡妆,把她本就清秀的五官衬得更加脱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她穿着一身极其华丽繁复的深蓝色哥特风洛丽塔裙装,层层叠叠的蕾丝和缎带,裙摆蓬松得像一朵盛开的暗夜之花。裙子完美地勾勒出她上半身纤细的腰线,下半身则被宽大的裙摆完全遮盖住了。

她坐在床边,电动轮椅停在一边。殷阿姨正小心翼翼地把一条同色系的、带蕾丝边的小围裙系在她腰间,遮挡住腰侧尿袋的轮廓。看到我进来,殷小鱼抬起眼,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似乎有点泛红。

“小林你看,”殷阿姨笑着拉平裙摆,“这套‘暗夜人偶’怎么样?小鱼自己选的。”

“好看!特别好看!”我由衷地赞叹,目光落在她身上,确实惊艳。哥特风的暗沉华丽与她苍白脆弱的美丽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就是…行动会不会不方便?”我看着那巨大的裙撑。

殷小鱼没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眼神里带着点小骄傲。

漫展现场人山人海,各种奇装异服的coser和兴奋的游客挤得水泄不通。然而,当盛装打扮的殷小鱼操控着她那辆深灰色、充满未来感的电动轮椅出现时,还是瞬间成了焦点。她那张苍白精致、毫无瑕疵的“人偶”脸,配上华丽哥特风的装扮,以及身下那辆极具科技感的轮椅,组合出一种极其独特、又带着破碎感的二次元美学。

“哇!是哥特人偶姬!”
“小姐姐好漂亮!求集邮!”
“这个轮椅好酷!也是cos道具吗?”

闪光灯和手机摄像头瞬间对准了她。不断有人涌上来请求合影。殷小鱼显然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甚至有些享受。她微微抬起下巴,配合着摆出各种或冷漠或高傲的“人偶”姿势,嘴角偶尔会勾起一丝极淡的微笑。她那只被特制装备包裹着的手,就搭在轮椅扶手上,像一件精致的配件。

我成了她的临时经纪人兼保镖,帮她推轮椅,挡开过于热情的人群,拿着她的水杯和纸巾。看着她被众人环绕、闪闪发光的样子,心里有点莫名的骄傲,又有点说不清的酸涩。

会场里面人更多,舞台区那边似乎有殷小鱼喜欢的一个小众声优的特别访谈。

“想进去看看吗?”我问她。

殷小鱼看着里面攒动的人头,又看看狭窄的通道,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轻轻“嗯”了一声。

“那…那里好像轮椅进不去,我抱你?。”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轮椅前,俯身。双手穿过她腋下和膝盖弯,像那天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一样。她的身体依旧那么轻,那么软,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药味和清甜香气的味道。巨大的裙摆像云朵一样散开,堆叠在我的手臂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尽量避开她腰侧的位置。她的头自然地靠在我肩上,黑发蹭着我的脖子,痒痒的。

离开轮椅的她,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和行动力,像一个真正的、被抽走了提线的人偶。她软软地靠在我怀里,双臂无力地垂着,那双被装备包裹的手安静地搭在她自己的裙摆上。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是灵动的,带着点新奇和紧张,打量着周围因我抱着她而自动分开的人群。

“抱紧…”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气息温热。

“放心。”我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稳些,一步步艰难地穿过拥挤的人潮,在舞台区边缘找了个视野不错的角落站定。她专注地看着台上,侧脸在变幻的舞台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访谈结束,我抱着她往回走,准备去拿轮椅。然而,当我们回到刚才停放轮椅的地方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原地空空如也。

我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殷小鱼,四下张望。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没有轮椅,殷小鱼寸步难行!

“轮椅呢?”我声音都有点变调。

出乎意料,殷小鱼的反应异常平静。她仰着脸看我,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慌乱,反而…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她甚至还轻轻用额头蹭了一下我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小得意?

我:“???” 小祖宗!这哪儿好了?!我手都快酸死了!我内心的弹幕疯狂刷屏。

看我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她慢悠悠地摇了摇手:“问人…”语气轻松得仿佛丢的不是她的腿,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看她这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我简直哭笑不得。只能认命地抱着她,艰难地逆着人流往服务台方向挪。怀里抱着个穿着超华丽洛丽塔裙的“人偶”美少女,这回头率简直百分之三百。

“哇!快看!公主抱!”
“是cosplay剧情吧?好有爱!”
“小姐姐好漂亮!小哥哥也好帅!是一对吗?”
“他们cos的什么角色啊?抱着不累吗?”
“为什么一直抱着呀?小姐姐受伤了吗?”

各种好奇的目光和议论声包围着我们,手机镜头更是闪个不停。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脸皮发烫。就在这时,一个胆子大的男生凑过来,笑嘻嘻地问:“嘿,兄弟,怀里这位是你女朋友吧?cos得真绝!”

我还没来得及否认,另一个举着相机的女孩也挤过来问殷小鱼:“小姐姐,你男朋友一直抱着你累不累呀?你们感情真好!”

怀里的殷小鱼,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她靠在我肩上的脑袋动了动。我侧过脸低头看去。

正好看到她微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悄悄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像沉寂夜空绽放的第一朵烟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殷小鱼笑。
不是那种配合角色的、带着面具的浅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羞涩和甜蜜的,真正的笑容。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喧嚣、人群的目光、丢失轮椅的焦虑,仿佛都潮水般退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怀里这轻轻一笑的重量,沉甸甸地、暖融融地落在我心上。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彻底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动了动身子,喉咙里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眉头微蹙。我立刻反应过来——刚才在舞台区她喝了不少水。

“是不是…要去厕所?”我低声问,脸瞬间热了。

殷小鱼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我抱着她,像抱着一团易碎的琉璃,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无障碍卫生间。推开门,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个马桶和洗手台。我把马桶盖打下来,让她坐在马桶上,背后靠着墙,为了以防她坐不稳,还用身体紧紧的靠着她和墙形成一个三面环抱,此时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我帮你?”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抬眼看我,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自己那身繁复的裙装上。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手。洛丽塔裙的背后全是交叉的缎带,系得又紧又复杂,绳结藏在层层蕾丝里,根本找不到头。我手指笨拙地在缎带间摸索,越急越解不开,额头上很快冒出了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殷小鱼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清澈,像在看一只忙乱的蚂蚁。她的目光落在我汗湿的额头上,忽然,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一笑像颗小石子,投进我慌乱的心湖。我定了定神,耐着性子一点点理清楚缎带的走向,终于“咔哒”一声,最紧的那个结松开了。

解开背后的缎带,我小心翼翼地把裙子从她肩上褪下来。裙摆滑落,露出她穿着白色安全裤的下半身。她的双腿纤细得惊人,膝盖骨突兀地隆起,皮肤白得像透明的纸,能清晰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两条腿软软地搭在马桶边缘,脚掌垂落,脚趾蜷缩着,脚尖微微点地,毫无生气,仿佛只是两件精致却没有灵魂的装饰品。

我尽量不去看,手指微微颤抖着解开她大腿上固定尿袋的束带。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袋子,用柔软的布料包裹着,贴在她左腿内侧。我快速换上新的尿袋,重新系好束带,动作轻得像在处理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抬头时,正好对上殷小鱼的目光。她的脸颊泛起一点淡淡的红晕,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像含着水的雾。

“好了?”我哑着嗓子问。

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移开,落在墙角。

我重新帮她穿好裙子,系缎带时手指还是有点抖,但这次快多了。走出卫生间时,远远看到工作人员推着那辆熟悉的深灰色轮椅跑过来,后面跟着几个一脸歉意的大学生——原来是他们借去拍照忘了及时还回来。

我把殷小鱼抱上轮椅,看着她重新系好安全带,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低头调整着轮椅扶手的角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抹浅浅的笑意。

回程的车上,殷小鱼靠着车窗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睡颜安静。我开着殷阿姨借给我们的车,透过后视镜看着她,心里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林阳,这个居无定所的北漂青年,大概…真的要在这个有着神秘女儿的三层小楼里,落地生根了。甚至,想成为这个家真正的一员。

至于我和小鱼悄悄约定的那个未来?嘘,那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也许,就从下一次,帮她拿起那支沉重的画笔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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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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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了!多更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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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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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六、校霸的老大



慕北慈在三中横着走。这话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十九岁,留级两年,校足球队队长,身高一米八五,小麦色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油光。一头脏辫用彩色皮筋捆得利落,随着她大步流星的动作在脑后甩动。耳骨上三个银色耳钉,下唇一颗黑色唇钉,左边小臂盘踞着一条青黑色的过肩龙纹身。校服外套永远敞着,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运动背心,清晰的腹肌和马甲线线条张扬地宣告着力量。她往那儿一站,教导主任都得绕着走,校长见了也只会无奈地叹气:“小慕啊,注意点影响…”换来的是她一个满不在乎的挑眉和背影。

她一个人独占教室最后一排靠门角落的宝座,清静,宽敞,上课睡觉没人敢打扰。直到那个周一的语文课。

班主任老李,同时也是年级主任,领着一个新同学走了进来。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不是因为老李,而是因为他身后那个“特殊”的身影。

一辆深灰色的大型电动轮椅缓缓驶入。轮椅上坐着一个女孩,穿着崭新的三中夏季校服短袖,洗得发白,衬得她肤色是一种常年少见阳光的细腻苍白。下半身却是一条明显大了一号、松松垮垮的灰色居家长裤,布料软塌塌地垂着。脚上没有穿鞋,只套着一双厚厚的白色长筒袜,袜口在小腿中部勒出浅浅的印子。

她的头发是纯粹的黑色,柔顺地垂到肩膀,发尾微微内扣,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一小片同样白皙的侧脸。五官是那种毫无攻击性的清秀,像初春枝头最嫩的花苞,干净得有些过分。只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没什么情绪地扫过教室,最终停留在慕北慈旁边的空位上——那是老李提前安排好的。

慕北慈正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睡得昏天黑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椅子的轻微移动和电动轮椅靠近时细微的电机声将她惊醒。她烦躁地抬起头,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眼神里还带着未褪的戾气,像一头被惊扰的猛兽。

然后,她就看到了她的新同桌。

老李简单介绍了新同学的名字:欧阳晨曦。慕北慈根本没听进去,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欧阳晨曦身上来回扫视。从那张过分清纯安静的脸,到那件崭新的、在她略显单薄的上身显得有些空荡的校服,再到那两条被宽松长裤包裹、毫无生气地搁在轮椅踏板上的腿。那双腿…慕北慈眯了眯眼,裤管空荡荡的,脚上厚厚的长筒袜包裹着脚踝,脚掌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向下耷拉着,隔着袜子也能看出形状异常纤细。

欧阳晨曦似乎没注意到旁边灼人的视线,或者说,习惯了。她操控轮椅停在座位旁,然后,吃力地侧过身,试图去拿放在大腿上的书包。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被束缚的滞涩感。手臂抬起时,慕北慈能看到那细得惊人的手腕,以及校服短袖下同样纤细的小臂,几乎没什么肌肉线条。

她终于够到了书包拉链,用两只手一起。慕北慈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那双手…薄得像两张纸片,手背上的骨头根根分明,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大拇指僵硬地向后撇开,倔强地翘着;其余四根手指则像被冻坏的鸡爪,紧紧地、痉挛性地蜷缩在一起,指关节高高凸起,形成一个无法打开的、怪异的拳头。本该厚实的手掌(大小鱼际)区域,却是塌陷下去的,像被挖空了一样,只剩下薄薄一层泛红的皮肤覆盖着骨头。

她就是用这样一双手,极其费力地用两根手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节缝隙)夹住了书包里的一本书,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根部,笨拙地、一下下地推着夹书的手,像蜗牛爬一样,把书挪到了桌面上。接着是笔袋。同样的艰难过程。打开笔袋,拿出一支笔,夹好,再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推着握笔的手,在本子上开始一笔一划地写名字。字迹歪歪扭扭,笔画断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

整个过程缓慢而安静,带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专注。

慕北慈的睡意彻底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撑着下巴,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这个“新物种”,像在研究某种稀有的、易碎的标本。这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瓷娃娃,是怎么敢坐到她旁边的?

大课间的跑操音乐震天响,走廊里脚步声纷乱。慕北慈对这种“表面功夫”嗤之以鼻,照例窝在教室睡大觉——或者说,假装睡大觉。以往,空旷的教室是她一个人的领地。今天,旁边多了一个存在感极强的“静物”。

欧阳晨曦没有趴下休息,也没有看窗外。她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后背靠着椅背,腿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正好笼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光。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书页,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柔和得像一幅静谧的油画。

慕北慈眯着眼偷看,心里莫名有点烦躁。这安静得…太诡异了。她堂堂校霸,怎么能被一个新来的小弱鸡无视?

躁动的因子在血液里蠢蠢欲动。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动静不小。欧阳晨曦似乎被惊动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又很快落回了书本上。

这反应像根小刺,扎了慕北慈一下。她大步走到教室后面的杂物角,那里常年堆着几个被踢得半瘪的足球。她脚尖一勾,熟练地把一个球颠了起来,然后就在教室后方的空地踢了起来。

“砰!砰!” 足球撞击墙壁和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刺耳。慕北慈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带球、转身、假动作,动作流畅有力,带着她一贯的张扬。

欧阳晨曦依旧低着头看书,仿佛那噪音不存在。

慕北慈那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她看准方向,脚下发力,故意把球朝着欧阳晨曦的方向踢去!足球贴着地面快速滚过去,精准地撞在了欧阳晨曦轮椅的金属踏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嘿!同学!”慕北慈叉着腰,站在几米开外,嘴角噙着一丝恶劣的笑,“把球踢过来!”

欧阳晨曦终于放下了书。她操控轮椅,慢慢转了过来,正面朝向慕北慈。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没什么情绪。慕北慈甚至觉得,那眼神里好像有一丝…看穿她幼稚把戏的了然?这让她更不爽了。

只见欧阳晨曦用那只还能稍作弯曲的小臂,费力地勾住了轮椅扶手,身体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前倾。她的上半身像是没有骨头支撑,软软地、一点点地俯下去,贴向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这个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异常艰难,额头甚至沁出了一层薄汗。终于,她俯低到足够的高度,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根部,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脚边的足球。

足球只骨碌碌向前滚了不到半米,就停住了。

然后,她又开始更艰难的过程:用小臂死死勾着扶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软绵绵的上半身重新“拔”起来,靠回椅背。做完这一切,她微微喘了口气,脸色似乎更白了一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

整个过程,她的双腿,包括那双穿着厚袜子的脚,自始至终,纹丝未动。像两件不属于她的、沉重的摆设。

慕北慈愣住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来,堵在胸口。她见过别人害怕她、厌恶她、巴结她,却没见过这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承受?还有那动作里透出的、令人心惊的无力感。

那股想挑衅的劲头非但没下去,反而被一种更扭曲的冲动取代——她想看看这平静的极限在哪里。

她几步走过去,脚尖一挑,把停在半路的球又勾了回来。这次,她没用脚背传球,而是故意用脚尖把球往上一颠,球划了个低低的弧线,不轻不重地砸在了欧阳晨曦放在踏板的、穿着厚袜子的左脚脚踝附近。

“咚”的一声闷响。

慕北慈清晰地看到,就在球砸上去的瞬间,欧阳晨曦那条腿猛地、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幅度很大,像通了电一样。那只穿着厚袜子的脚,原本就软软地垂着,被这一砸一抖,直接从踏板上滑落下来,以一种扭曲的角度耷拉在半空,脚踝向内歪着,脚掌软塌塌地指向地面。

欧阳晨曦的身体只是随着腿的抖动幅度很轻微地晃了晃。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痛楚?又或者是屈辱?快得让慕北慈几乎以为是错觉。

慕北慈彻底僵在原地,血液好像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凉了下去。她…她干了什么?她真的用球砸了一个连坐都坐不稳的残废?欺负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这跟她平时揍那些挑衅的男生完全是两码事!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心虚”和“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比被校长训话还让她难受。

她看着欧阳晨曦低下头,吃力地用那双“鸡爪”手,一点一点地去捋自己那条还在轻微颤抖的腿。那双手毫无力气,动作笨拙得像在拨弄一根沉重的木头。她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把那条滑落的腿重新搬回踏板上摆好。整个过程,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大课间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走廊里传来同学们嬉笑打闹、返回教室的嘈杂声。

慕北慈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窜回自己的座位,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低着头,假装在翻找东西,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身边的动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小麦色的皮肤在发烫。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她慕北慈欺负一个坐轮椅的新同学…她的“威名”就彻底毁了!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平时敢怒不敢言的家伙在背后怎么嘲笑她。

脚步声近了,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有人好奇地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慕北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欧阳晨曦已经重新拿起那本习题册,专注地看了起来,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存在过。她的侧脸在恢复的平静中,显得更加苍白脆弱。

慕北慈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她心里翻腾,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后怕,有愧疚,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个奇怪同桌的、更加浓烈的好奇。

英语课的铃声像往常一样响起,但这节课有点不同——代课的是个金发碧眼、热情洋溢的外教Mike。慕北慈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讲台上。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瞟向旁边欧阳晨曦搁在轮椅踏板上的腿。

那两条被宽松长裤包裹的腿,此刻在她眼里充满了谜团。它们为什么动不了?为什么会抖成那样?砸一下会疼吗?她甚至开始想象长裤下面,那双腿究竟是什么样子。纤细?苍白?像她那双可怕的手一样扭曲?这种探究欲混杂着大课间残留的心虚,让她坐立不安。

Mike显然是个喜欢互动、眼神贼好的老师。他很快注意到了角落这对风格迥异的组合,尤其是那个高大健硕、此刻却明显心不在焉的女生。

“Hey, you! The tall girl at the back!” Mike洪亮的声音带着笑意,瞬间吸引了全班目光。他大步流星地走下讲台,目标明确地停在了慕北慈桌旁,用英语抛出了一连串问题,大意是让她谈谈对某个话题的看法。

慕北慈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茫然地站起来,足足比Mike高了大半个头,小麦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窘迫和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单词也蹦不出来。平时面对老师训斥都敢梗着脖子的校霸,此刻在全班同学和外教好奇的目光下,像只被拔了牙的老虎,窘得耳根都红了。教室里响起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就在慕北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旁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用的是地道的美式英语,语速不快,发音标准:“She thinks the character’s choice reflects the conflict between tradition and personal freedom.”(她认为角色的选择反映了传统与个人自由之间的冲突。)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瞬间浇灭了慕北慈心头的燥火。她猛地扭头,看向欧阳晨曦。对方依旧看着自己的书,嘴唇几乎没怎么动,仿佛刚才那救命的句子不是她说的。

Mike眼睛一亮,立刻转向欧阳晨曦:“Oh! Excellent point! And you, my dear? What’s your take on this?”(哦!很棒的观点!那么你呢,亲爱的?你对这个怎么看?)

欧阳晨曦抬起头,对上Mike的目光,没有丝毫怯场。她放下笔(依旧是那两根手指夹着,另一只手拇指推着),用同样清晰流畅的英语,条理分明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语速平稳,用词精准,甚至还引用了课文里的句子。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清泠泠的嗓音。Mike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忍不住大声赞叹:“Brilliant! Absolutely brilliant!”(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同学们也自发地鼓起掌来,看向欧阳晨曦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佩服。

慕北慈呆呆地站着,看着身边这个在轮椅上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同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欧阳晨曦沉静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这一刻,慕北慈觉得,这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让她移不开眼。之前那些关于腿的疑问,被一种更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取代了。

接下来的几天,慕北慈像是着了魔。她不再睡觉,也不再故意制造噪音。她的“乐趣”变成了千方百计地找欧阳晨曦说话。

“喂,欧阳晨曦,这道题你会不会?”她把练习册推过去,指着自己空白的题目。
“喂,欧阳晨曦,你看的什么书?那么厚?”
“喂,欧阳晨曦,你以前哪个学校的?”

她的问题通常没什么营养,语气也带着点固有的粗声粗气。欧阳晨曦大部分时候只是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或者干脆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她一眼,继续低头看书。偶尔被问烦了,会淡淡地回一句:“你很吵。”或者“题很简单,你不会?”带着一种天然的、直击要害的毒舌。

奇怪的是,慕北慈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听到欧阳晨曦那清泠泠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回应她,哪怕是被怼,她心里都会莫名地升起一股小小的成就感,像得到了什么稀罕的回应。以前看别人被她欺负得憋屈,她觉得爽快;现在看到欧阳晨曦肯搭理她,哪怕只是瞥她一眼,她也觉得…挺爽的?这种“爽”还不太一样,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有点痒,有点新奇。

班主任老李很快就发现了慕北慈这反常的“热情”。这天语文课上,老李宣布完课堂纪律后,目光扫过最后一排,清了清嗓子:“咳咳,另外,宣布个事。考虑到欧阳晨曦同学行动不便,上下学需要人协助。慕北慈同学,从今天起,就由你担任班级生活委员,主要负责协助欧阳晨曦同学,护送她上下学,以及在校期间的一些必要帮助。”

慕北慈正叼着笔杆,斜眼看着欧阳晨曦的侧脸发呆,闻言一愣,随即那双桀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生活委员?护送欧阳晨曦?她从来没觉得老李那张严肃的脸如此顺眼过!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职位!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把全班都吓了一跳。她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没问题!李老师!保证完成任务!”那兴奋劲儿,活像中了五百万。

欧阳晨曦只是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没说话。但慕北慈捕捉到她嘴角似乎极快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幻觉。

周四下午,骄阳似火。操场像个巨大的蒸笼,热浪扭曲了视线。体育课,男生们顶着太阳在跑圈,女生在树荫下做拉伸。而慕北慈,却硬是把欧阳晨曦的电动轮椅推到了操场边缘、靠近足球训练场的一片树荫下。

“外面空气好!晒晒太阳补钙!”慕北慈的理由冠冕堂皇,不容反驳。她甚至“贴心”地调整了轮椅的角度,让欧阳晨曦正好能看到绿茵场。

然后,慕北慈就开始了她的“表演”。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在场上格外卖力。带球冲刺,动作迅猛如豹;大力抽射,足球像炮弹一样呼啸着砸进球门;精准长传,划出漂亮的弧线。每一次成功的突破、射门,她都会刻意地朝树荫下看一眼,眼神里闪烁着“快看我!快看我厉害吧!”的光芒,像只急于开屏的孔雀。

汗水顺着她小麦色的脸颊、脖颈流下,浸湿了运动背心,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脏辫随着她的跑动飞扬,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

欧阳晨曦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淡地落在球场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操场的高温让她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有些发干。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拿起轮椅杯架上的水杯,小口喝了一点。水杯是特制的,有吸管,方便她不用费力拿起来。

体育课终于熬到了尾声。慕北慈浑身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却精神亢奋地跑向树荫:“怎么样?我踢得帅不帅?”她喘着粗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欧阳晨曦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额角的汗珠似乎也更多了。她操控轮椅,声音比平时更轻:“回教室吧。”

慕北慈没多想,只当她热得难受,推起轮椅就往教学楼走。回到教室,下午最后一节是英语课。Mike依旧热情洋溢,课堂气氛活跃。但慕北慈很快就发现,身边的欧阳晨曦有些不对劲。

她不像往常那样挺直背脊认真听课,而是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轮椅靠背里,头微微低垂着,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放在扶手上的手,那蜷缩的“鸡爪手”,似乎比平时蜷得更紧了些,指关节泛着用力过度的白。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做笔记,甚至连头都没抬过。

慕北慈心里咯噔一下。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喂,你怎么了?不舒服?”

欧阳晨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从喉咙里挤出极轻的两个字:“…没事。”

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慕北慈心里的不安在扩大。她鼻翼微动,隐约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寻常的气味,混合在教室的粉笔灰和汗味里。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欧阳晨曦被长裤包裹的腿。一个模糊的、让她心惊的念头冒了出来。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涌向食堂。慕北慈习惯性地去推欧阳晨曦的轮椅:“走,吃饭去。”

“我不去。”欧阳晨曦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为什么?你不饿?”慕北慈不解。

“不去。”欧阳晨曦重复道,语气带着一种执拗的脆弱,头依旧埋着。

慕北慈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再看看瞬间空荡下来的教室,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测越来越清晰。她不再多问,而是快步走到教室前后门,“咔哒”、“咔哒”两声,利落地把门都反锁了。

锁门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欧阳晨曦的身体猛地一僵。

慕北慈走回她身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欧阳晨曦,看着我。”

欧阳晨曦迟疑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嘴唇被她咬得没了血色。脸上是慕北慈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难堪和脆弱。自己用球砸她腿时,她都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这里就剩我们两个了。”慕北慈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直视着她,“告诉我,是不是…拉在裤子上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欧阳晨曦强撑的堤坝。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也砸在慕北慈的心上。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又委屈:“我…我大小便失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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