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拐

尼克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我鼻腔发疼。

我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道细细的裂缝，从东向西蜿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我数着它分叉的纹路，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妈在床边，我藏在被子里。"阿姨 我们拆线了哈"医护人员推着治疗车进来，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我浑身一颤，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治疗车上摆着剪刀、镊子、纱布，还有瓶瓶罐罐，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妈妈和爸爸让出地方，治疗车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我的床边。她不带情感起伏地掀开了被子，掀起了我的病号服。包裹的右腿残端暴露在空气中，有点隐隐约约发凉。我也为在父母面前 就这样 暴露残腿 感到难为情，我不敢看他们。

我也有点怨，今天 这对于她们是日常工作之一天，但却即将宣布一个我终生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的一天。

"会有一点点疼，我轻点，忍着点哈。"她嘱咐着 戴上手套，拿起剪刀，我 等了片刻 终于听见金属相碰的清脆声响。

第一根线被剪断。那是一种奇异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血肉中被生生抽离。我有点，不敢看了。耳边继续传来剪刀开合的声响，第二根。

"放松点哈，肌肉太紧张了。"可我做不到。我的右腿——不，现在应该说是右腿残肢，拘得紧紧的，那里曾经有我的膝盖，我的小腿，我的脚踝，我的脚趾，可现在 马上就只剩下一个圆润的、缝合的伤口。

突然，一阵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她们正在处理最后一根线了，那根线深深地嵌在肉里，周围有些发红。

"哎 有些发炎了"，"我给你处理一下"

…

我死死盯着这最后一根线。希望 它再慢一些 被剪断 抽掉，因为 在我心里 它已经是右腿 最后的连接，最后的证明。

只要这最后一根线还在，我的右腿就还没有完全被截掉。

我忽然特别特别想请求停下这一切，不要剪断 抽出 这最后一根线。

可 剪刀的寒光闪过。

最后一根线断了。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护士在给我包扎，她的动作很轻，可我还是觉得疼，疼得撕心裂肺。

"好了，恢复大概还可以，但你有压痛 发炎 我们再和医生看看 你们别着急。家里人帮忙看着 使用轮椅，拐杖吧 先用这些 康复假肢 我们根据情况 再回来和你们说”

“好”

她推着治疗车离开了。我听着车轮声渐渐远去，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爸爸妈妈在 我的右手 不敢 摸向残端，并且 那里又裹得厚厚，摸起来应该依然陌生得可怕。

我的右腿 随着最后一根线 彻底 真的彻底没有了。讽刺吗？对于我自己。

我扮残多年 扮RAK, 现在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醒来后还能看见自己完整的双腿。可是消毒水的气味提醒着我，这是现实。

我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必须学会接受这个事实，学会与这个残缺的身体和解。

床边 还摆放着16天前 还是的 2只鞋。 我不知道 现在 要不要把右脚 收起来，我不想收起来 仿佛它还有可能长回来。

即使 床头墙上已经靠了一副崭新的腋拐 …

并且，从今天 只留一只鞋 对于爸爸妈妈也是 残忍的。

睡了一觉。

起来时…哦…有人 已经… 地上 我只看到了 一只鞋。

我歇斯底里地问爸爸妈妈 他们把鞋放在哪里，妈妈从行李箱里拿出，说，你看 还在，不扔。等你腿消肿了 不发炎了 以后按假肢…

今天 是我 成为截肢者的第16天，正式没了右腿的第1天。

好像一场梦。

尼克

现在 只有我自己。

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右腿。那里本该有膝盖，有小腿，有脚踝，有脚掌，有脚趾。可现在，只有一段残肢。

拆线后，拆掉纱布，我也终于鼓起勇气，准备触摸这个陌生的部位。是莫名的情绪，因为我是慕残者吗？

洗洗脸，收拾一下精神，正式迎接这个时刻…水龙头滴答作响，在寂静的洗手间里格外清晰。夹紧腋下的双拐，我荡着左腿 走回房间。

终于，我将整个右手掌贴了上去…我小心翼翼地移动手掌，感受着右手下面的轮廓。

皮肤有些肿胀，摸起来紧绷绷的，还有皮。我试着加大力度，立刻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痛，并不剧烈，却像一根细细的针，从残肢一直扎进心里。我咬住下唇，继续探索。

当我的手指触碰到疤痕的边缘时，心跳突然加快了。那里是凸起的硬痂，像一条蜿蜒的蜈蚣。

我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它的形状，感受着每一处凹凸不平。疤痕比周围的皮肤要粗糙得多，像是被火烤过的树皮。

突然，一阵疼痛袭来，额头渗出了冷汗，和之前的不一样，它来得又急又猛，像是一把钝刀在骨头上来回刮擦。我闭上眼睛，等待这波疼痛过去。

几分钟后，疼痛渐渐平息。我再次伸出手，这次直接探向了残肢的末端。当我的手指触碰到骨头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种坚硬而冰冷的存在，有些像鹅卵石，与周围温热的软皮肉形成鲜明对比。我轻轻按压，骨头的形状和轮廓 仿佛就在眼前，比医生告知的 想象的结果 要短一些。

我继续探索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部位… 我尝试用不同的力度去触摸。轻轻抚摸时，能感受到皮肤表面的细微纹理；稍加用力，就能摸到下面肌肉的走向；再用力一些，就是坚硬的右腿的断骨。每一次触摸，都像是在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

当我的手指划过疤痕最深处时，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传来。那里的皮肤似乎特别敏感，轻轻一碰就会引起全身的战栗。我反复尝试，发现这种感觉既痛苦又带着某种奇异的快感。就像是在揭开一个结痂的伤口，明明知道会疼，却忍不住要去碰触。

不知不觉间，我的手掌已经完全包裹住了我的残肢。它的温度、质地、形状，都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大脑。我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它的样子。这段残肢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残缺，却真实存在。

我忽然想起手术前的那个夜晚。当时我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右腿，想要记住它的每一个细节。从大腿到小腿，从脚踝到脚趾，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那时的触感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与现在手中的触感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不觉间模糊了视线，我用手背擦去眼泪，继续探索 抚摸，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时，我终于结束了探索。我的手掌已经被残肢的温度暖得发烫，指尖还残留着疤痕的触感。我轻拍残端，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可能因为我是慕残者？

夜幕降临时，我又一次抚摸残肢。

当指尖触到残肢末端时，我确认那是坚硬的骨头，我小心翼翼地抚摸，感受着骨骼的轮廓。

我不需要 但是 也记下 物理治疗师说的话，触摸残肢是康复的重要一步，只有正视它，才能接纳它… 别担心 疤痕的颜色淡的，随着时间推移，疤痕会慢慢变浅。

我拿起床头的乳霜，轻轻涂抹在残肢上。冰凉的乳液接触皮肤的瞬间，我打了个冷颤。但很快，一种舒适的清凉感取代了最初的刺激。我小心地按摩着，感受着皮肤的温度，感受 不可思议的 这短短的一堆肉和里面的腿骨 被一条疤 定义为 我现在的右腿。呵呵，我 有点 开始忘记 右脚 的手感了。

想起以前跑步时，右腿肌肉收缩的感觉，蹬地向前，那种力量感，那种自由。等再康复康复，我会试试用残肢在床上走路与左脚配合，希望 它不要太短。

我站起身，拉过双拐，放到腋下，慢慢走到窗前，我深吸一口气，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残肢，我努力活动了关节，将它搭在拐杖的把手上，右手握着它多出来的仅剩的一截，手感挺好的，腿上感觉也很奇妙… 我竟然重新 感受到了 成为独腿残疾人的满足感… 我应该 是 这些天后 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门口渐渐出现脚步声，妈妈快回来了，应该是。我尽量精确控制右边的 被残友成为 小短腿 的 残肢，从把手上的自恋姿势 快速地且沉默地垂回空裤管里，定住向下的方向 不允许它 悬空地摇摆。我 赶紧 自作镇定地 拄拐 转向门口，刚转完身 就看到妈妈 被我终于自己主动拄上腋下双拐 下地 此刻站着的新形象 冷冻住，趁她晃神躲避看向我双拐或空裤腿的瞬间，我赶快把双拐从腋下撤出，烫手一般放回靠墙的位置，单腿 藏进被子里。

妈妈说，你别哭 也别不爱听 已经这样了，早晚要习惯的。你也别躲藏了，我是你妈妈 不会嫌你。你不需要自卑。来，你下床，走走 活动活动，医生说了 也要活动活动关节。

我不好意思，伸长手臂，拉双拐，刻意地 不熟悉地 放到腋下，又调整了很长时间，最后低着头，在妈妈的注视下，荡着左腿 悬着右腿 走的她身边…

妈妈若无其事给我看她买了什么，但还是不小心 撞了我的拐，她赶紧扶着我，帮我扶好拐，说，你看看腿 有没有事。

双子峡谷的风

感谢更新，真的很好看，文字相当细腻了

harryang

作者描写的太细腻了，非常真实。用心了。谢谢！

尼克

这张床已经陪伴几年了。

那一次住院 带走了我的右腿，也带走了我行走的自由。记得刚出院回家时，我躺在床上哭，泪水浸透了枕头，手纸哭完了，也没有任何奇迹 得架着双拐去拿新的。

直到那天，我无意间用残肢抵着床边，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似乎找到了重新"行走"的可能，自由行走 不借助拐杖。

报复性一般，我订购了2米长宽的没有床头床尾 四边平整的大床 将它尽可能放在大屋的靠进中央的位置。

我请人做了定制的存储柜，垫在大床下…“ 我想把床垫高些，下面收纳”… 师傅很客气 说 “ 没问题 要是不够高，再来找我” ，明明说的不是悬着的 短短的 它，可我还是 缩了缩右腿 想把它藏起来 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 要垫高床的高度真实的原因… 右腿不够长

还是低了一点，我又多买了垫高的软硬适度的床垫。

…最后这个高度，够了… 不会太低了，右腿残肢悬空 它够不着；不会太高了，又失去了意义。现在这个高度，我可以用残肢轻轻杵在床上，像跳芭蕾的舞者踮起脚尖。

就是 要 左腿 和 杵在床垫的右腿 尽量一样高度 我不断重复这唯一的请求。

第一次尝试时，我左手把着根拐杖，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右腿残肢抵住床边… 啊….残腿的触感很奇妙，既陌生又熟悉。残肢末端的神经依然敏感，能清晰地感受到床垫的柔软质地，于是 我深吸一口气，将重心慢慢移向右侧。

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我能感觉到残肢末端传来的压力，然后 残肢 “踩”出一个 坑 右边身子也迅速向右侧瘸下去。 哦，长短腿 还能自己走路的瘸子 应该每一步都是这样的高低起伏吧。

我调整了角度，试着让残肢与床的接触面更大一些，左腿配合着向前迈了一小步，然后右腿的残肢随即立刻跟上。虽然动作笨拙，但我真的"走"出了第一步。

我好像又有右腿了 可以不用将走路 自由 与 双拐 关联了。

….

残肢在床边轻轻一点，身体微微前倾，左腿顺势迈出一步。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跳一支怪异的舞。右腿的残肢像一根拐杖，却又比拐杖灵活得多。我能感觉到残肢末端传来的每一丝触感，床垫的柔软，床单的纹理，甚至是空气中细微的温度变化。

渐渐地，我掌握了技巧。残肢与床垫的接触要轻柔，点着“走” 要这样处理轻盈 我也慢慢学会了用腰部的力量来协调身体左右两侧的不平衡，就像在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寻找着微妙的平衡点。

每天，我都会绕着这个四方大床 顺时针地 也只能顺时针地在 床上用右腿残肢 "行走"。


…我继续向前，床单的触感渐渐变得熟悉。残肢末端的肌肉开始酸痛，但我还是想走 自己用腿走，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动作。我从落地窗的影子里看到 右腿残肢在床单上划出弧线，左腿则在地上踏出直线，每一步 如此，这是种怪异的组合的步伐。啊… 我的右腿 为什么会截肢…

…我爬起来，继续走。我更加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残肢与床单的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演奏一首无声的乐章。我渐渐掌握了节奏，能够自如地在床边"行走"。虽然动作还很笨拙，但那种自由的感觉，真的让我欲罢不能。

…我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像是在跳一支独特的舞蹈。有时我会想象自己是在海边漫步，咸湿的海风拂过面庞；有时又觉得是在森林中穿行，脚下是松软的落叶。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每当我看到镜中的自己，那种怪异的感觉就会涌上心头，我的右腿只剩下一小截，像被粗暴截断的树枝；左腿却完好无损，肌肉线条分明，这种不对称让我感到极度羞耻，仿佛自己是个畸形的怪物。

我常常在深夜惊醒，梦见自己还在用双腿奔跑，醒来后，我会不自觉地抚摸残肢，那里早已愈合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我蜷缩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感受着血液在残肢中流动的脉动。

然而，生活被迫要继续。我学会了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行走"，就像学会了与残缺的自己和解，每当我"走"完一圈，都会有种莫名的成就感。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行走，但至少，我在我身体极限范围内 重新获得了移动的自由。

我开始尝试在"行走"时做些其他事情。比如端着水杯，或者拿着书本，或者 看小说，或者 像现在这样，我 右腿杵着床 站立打字…. 这需要更高的平衡能力，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

我已经可以熟练地在床上"行走"了。我甚至发明了一些小技巧，比如用残肢轻轻点床来调整方向，或者在床的转角快速转身，残肢状态好的时候，我还会试着瘸着跑起来…

只要还没有另一个人走进我的生活，我就可以继续 在这四方的床边 坦然地 怪异行走 满足。

不敢想，以后男友会 如何看待 这种嗜好？

或者，我如何 可以体面地 继续这种双腿的 行走？

双子峡谷的风

太棒啦，很有点子

范墨凡

大佬能把那个扮残日记再发一次么？真的想看

harryang

作者真的太有才了。写的非常好。

freezingboil

文笔很细腻~大爱，其他后续内容！

pat

盼后续~~楼主是因为意外还是生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