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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期更新] 林砚的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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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2: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mucan2 于 2025-12-20 00: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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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阳光带着毛刺,透过宿舍楼前那棵老槐树还算繁密的叶子,切下来几块晃动的光斑,落在水泥地上,也落在我轮椅的金属扶手上,微微发烫。空气里有新刷油漆的味道,混杂着远处草坪刚修剪过的、湿漉漉的青草气。我的轮椅被平稳地推着,不是我自己——妈妈的手很稳,她总是知道什么样的速度最合适。旁边,我的新舍友,一个嗓门挺大的东北男生赵峰,正热心地帮忙拖着我的行李箱,边走边跟妈妈聊着天。学校考虑到我的情况,特意将我的宿舍安排在一楼,房间也调整成了双人间。

“阿姨您放心,以后我跟林砚一个屋,有啥事我能搭把手!”赵峰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实在劲儿。

妈妈微笑着道谢,声音温和却清晰:“谢谢你了,赵峰。小砚自理能力很强的,就是有些固定的设备需要安装调试,以后可能还要麻烦你们同学间多照应。”她的手轻轻搭在我轮椅的推把上,指节因为常年辅助我进行各种训练和操作,显得比同龄女性更为有力。

走廊里光线充足,喧嚣却立体起来。路过的宿舍门大敞着,说笑声、拖拽行李声、家长不放心的叮嘱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我们的宿舍在走廊中段,109。赵峰抢先一步,用脚抵住门,让我们先进。

房间比标准的四人间显得宽敞些,只有两张床铺。妈妈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已经提前了解过,她迅速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靠门的下铺、那张特意降低了高度的床,以及旁边空出足够轮椅回转的区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赵峰帮我把行李箱靠在我的床铺旁边。

“这屋子……还挺亮堂哈。就咱俩住,清净。”赵峰说着,开始收拾自己靠窗的床铺。

妈妈则立刻开始忙碌起来。她先从行李箱里取出几个专用的固定支架和工具包,动作麻利而熟练。她俯身,将那个特制的、带可调节角度的平板电脑支架稳稳地安装在我床边的书桌特定位置,拧紧螺丝,又反复测试了牢固度。接着,是那个经过改装、集成了大间距键盘和触摸板的控制台,被小心地安置在轮椅托架上,连接线被她仔细地理顺、固定,防止绊绕。

“笔槽在这个位置,顺手吗?”她调整了一下轮椅侧袋的位置,确保我能用下巴轻易触碰到里面那支加粗防滑的电容笔。

“嗯,正好。”我回答。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里很踏实。这些设备,从定制到日常维护,都是妈妈一点点摸透的。

赵峰铺床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些出神地看着妈妈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这个属于我的“工作站”,眼神里最初的那点好奇和拘谨,渐渐被一种单纯的佩服取代。“阿姨,您可真专业。”

妈妈笑了笑,一边将一个备用的小型接口转换器放进抽屉收好,一边说:“熟能生巧。小砚自己才是真的下了苦功。”她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已经初步就绪的小空间,像是完成了阶段性的任务,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她走到窗边,望了望外面,像是随口提起,又带着明确的计划性,对我说:“我看了,学校新盖的那片教职工家属楼位置挺好,离教学楼和实验楼都不算远,环境也安静。我已经在留意合适的户型了,准备买一套。到时候,你上课、做实验都方便,周末或者需要静心做事的时候,也有个更自在的落脚点。”

我愣了一下,买房?这之前她没细说。但看她神情平静笃定,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一股暖意混着些许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我知道,这不仅是提供便利,更是想给我多一份选择的自由和空间上的保障。我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你看好就行。”

窗外的篮球场传来拍球声。妈妈的话似乎也让赵峰有些惊讶,他眨眨眼,没多问。

一切安排妥当,妈妈又叮嘱了我几句生活细节,这才起身准备离开。送到宿舍门口,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我才驱动轮椅回到房间。

屋里只剩下我和赵峰。他正把自己的几本书往书架上摆,弄出些响动,大概是为了填满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我停在自己的书桌前,看着刚刚安装好的支架和屏幕,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

沉默像薄雾一样弥漫开。赵峰摆完了书,似乎觉得该说点什么,他挠了挠头,转过身,靠着书桌,目光在我身上和我那些设备上逡巡,终于找到了话题:“哎,林砚,你看课程表没?我刚瞅了一眼,咱们这精密仪器专业,硬课真不少啊。”他试图让语气显得随意,“听说大一下就有金工实习,要上车床的,那家伙,叮叮咣咣的。还有物理实验,光学、电磁学……那些仪器,看着就娇贵,碰一下都不行。”他说着,眼神又不自觉地飘向我空荡的袖管和裤腿,眉头微微拧起,那是纯粹的不解,并非恶意,却更直接,“学校这宿舍分配……还有这专业安排……是不是哪儿搞错了?我的意思是,你这……以后那些实验,操作那些光学平台、调试激光器什么的,可都是细活儿……”他的话匣子打开,疑虑便像水一样流出来,说到后面,声音渐低,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直白,但困惑实在太大,憋不住。

他的话悬在半空,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喧闹。空气似乎凝滞了,阳光移动,光斑爬过我的膝盖。

我没有立刻看他,也没有试图去解释或反驳。解释什么呢?解释我残余的肩关节如何控制特制的轮椅?还是解释过去这些年,我已经历过多少类似的疑问甚至质疑?语言在根深蒂固的直观印象面前,常常苍白。

我只是慢慢地将轮椅转向书桌,让身体更靠近那个刚刚安装好的支架。屏幕是暗的,像一片沉默的湖。然后,我微微侧过头,用牙齿从笔槽里,平稳地咬出那支特制的电容笔。笔杆上防滑的纹理硌着牙齿,带来熟悉的触感。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赵峰,只是俯下身,将额头抵近支架的横杆以保持稳定,然后,用笔尖,精准地点亮了平板屏幕。解锁,找到绘图软件,点开。动作连贯,没有一丝犹豫或颤抖。

一个空白的坐标系出现在屏幕上。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很轻,但刻意让胸腔的起伏平稳下来。然后,笔尖落下,接触光滑的玻璃。起初有一点打滑,但很快就稳住了。一条平滑的曲线开始浮现,从原点延伸。正弦函数的波形,第一个起伏,平稳而规律。我画得很慢,每一个弧度都力求精确,标度线,箭头,x轴,y轴……笔尖偶尔需要离开屏幕,我用下巴侧面轻触屏幕边缘的虚拟删除键,擦掉一处不够圆滑的连接,然后再次凑近,笔尖重新落下。阳光照着我低垂的额头和鼻尖,我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细微气息在屏幕前掠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笔尖与屏幕摩擦的细微沙沙声,和我自己平稳的心跳。

一个周期,两个周期……我标上刻度,写上“y=sin(x)”。图形完成,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上的插图。

当我最后用下巴点下保存键,缓缓直起有些发酸的脖颈时,才抬起眼。

赵峰已经不在他书桌边了。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我侧后方不远的地方,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那本《高等数学》教材,封皮被他捏得有些皱。他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有些圆,视线死死地锁在平板屏幕上那幅清晰、准确、无可挑剔的函数图像上,然后又移到我脸上,看看我空荡的袖管,再看看我搁在扶手上的电容笔,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脸上那种混杂着震惊、恍然、尴尬,以及一种被彻底刷新认知的呆滞,异常鲜明。

房间里安静极了。远处篮球场的喧闹好像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把电容笔小心地“放”回笔槽,金属笔槽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然后驱动轮椅,稍稍后退,转向他。屏幕上的正弦曲线静静地散发着微光。

我依然没有多说什么。不需要了。

赵峰像是被那声轻响惊醒,猛地回过神,他张了张嘴,脸上迅速掠过一层红晕,是尴尬,也是惭愧。“我……那个……”他语无伦次,用力挠了挠后脑勺,憋了半天,最后猛地朝我一竖大拇指,声音干涩却带着由衷的叹服,“牛……牛逼!”

他顿了顿,似乎想为刚才的话找补,但又觉得任何解释都多余,最终只是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点傻气却无比真诚的笑容,转身快步走回自己那边,胡乱地把那本数学书塞进书架,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内容,但那股之前弥漫的疑惑和隔阂,已然消散了大半。

阳光继续移动,照在两张并排的书桌上。我的屏幕还亮着,那个标准的正弦波,像一座刚刚建起的小小桥梁,沉默地横亘在初识的陌生与即将开始的共处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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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大学物理实验楼,三楼。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绝缘漆和尘埃混合的味道。走廊不算宽阔,我的轮椅需要小心避让抱着仪器匆匆走过的学生。实验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是熟悉的景象:深色的实验台,上面布满了各种导线、示波器、信号发生器,还有这次实验的主角——一套分光计。银色的金属部件和光学元件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

同组的除了赵峰,还有另外两个男生。我们这组的分光计调节似乎卡在了第一步:狭缝像的清晰度总是调不到最佳,游标盘读数也显得有些滞涩。赵峰已经趴在望远镜目镜上看了很久,脖子都僵了,嘴里嘟囔着:“邪门了,这十字叉丝怎么就是对不严实……”另一个男生在笨拙地调节载物台下的螺丝,动作大了,光路一晃,前功尽弃。

实验报告册摊开在旁边的辅助桌上,数据处理的部分还是一片空白。公式是现成的,但要把那些测得的角度值代入,计算折射率,再分析误差,步骤繁琐。有人提议用手机计算器一个个算,但记录和整理又是个麻烦。

我没凑到实验台前。那里空间狭窄,我的轮椅不便,也容易碰到精密部件。我将轮椅停在一个相对宽敞、不影响他人走动的位置,面前是已安装好的控制台。

我用下巴移动光标,点开了编程软件。界面亮起。

然后,我再次用牙齿取出了那支特制电容笔。调整了一下头颈的角度,让笔尖悬在触摸板上方。开始移动。光标在代码编辑区跳跃。我写的是一个简单的数据处理脚本:输入角度值,自动套用公式计算折射率,生成数据表格,并绘制出折射率随波长变化的散点图。逻辑并不复杂,但需要严谨。

实验室里很吵,别的组也在争论、调试仪器。但我好像进入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域。笔尖与触摸板接触时传来细微的摩擦感。屏幕上,字符一个一个蹦出来。define PI 3.1415926……alpha = (alpha_deg + alpha_min/60.0) * PI / 180.0……循环语句,条件判断。我的呼吸很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笔尖的稳定移动上。颈部肌肉维持着一种细微的张力。偶尔需要键入一个不常用的符号,我会暂时放下笔,用下巴侧面去按压旁边那个大间距键盘的特定按键,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再重新咬住笔。

赵峰揉着脖子直起身,恰好看到我的屏幕。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凑近了些,看着那一行行流淌出来的代码,又看看旁边纸上记录的、凌乱不堪的原始数据。“我靠……”他低声惊叹了一句,捅了捅旁边的队友,“别瞎拧了,来看这个!”

程序很快写完,调试,运行。我把笔尖移到触摸板边缘特定区域,点了“执行”。原始数据被输入,屏幕闪烁了几下,一个整洁的表格和一幅虽然粗糙但曲线趋势明显的图表跳了出来。连误差分析的计算结果都列在了旁边。

“数据给我,直接填报告上就行。”我放下笔,对赵峰说。声音因为一直咬着笔而有点含混。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是这门实验课的主讲教授,姓周,一个以严格和不苟言笑著称的老先生。他背着手,一组一组地巡视过来,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他看到我们组聚在我的轮椅旁,又看到实验台上那台似乎还没调好的分光计,镜片后的目光严肃起来。

他走过来,先看了一眼仪器状态,摇了摇头。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辅助设备上,那里,屏幕上的程序界面和数据结果还没关掉,那支特制的电容笔还被我放在一旁。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在我空荡的袖管和裤腿,以及固定在轮椅上的特制控制装置上停留了片刻。

周教授扶了扶滑到鼻梁中的眼镜,声音不高,但实验室里似乎安静了不少。他看着我,问出了那个或许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

“林砚同学,你真是来学精密仪器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明显的轻视,更多的是探究和一种基于经验的巨大困惑。精密仪器,这个领域似乎天然与灵巧的双手、稳定的站立、精细的操作绑定在一起。

所有的目光,同组的,邻近实验台的,都或直接或偷偷地聚焦过来。空气里的尘埃在日光灯下清晰可见。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腔里能感受到轮椅靠背的支撑,也能感受到几天前妈妈安装调试这些设备时留下的那份细致与期待。然后,我调整了一下轮椅的角度,让前轮微微转向,正对着周教授。

我看着周教授镜片后那双严谨而困惑的眼睛,清晰、平稳地回答:

“是的,教授。”

顿了一下,在周遭的寂静中,我继续说:

“因为最精密的仪器,”

我的目光扫过那台尚未调好的分光计银色的轮廓,扫过屏幕上程序运行后生成的规整数据,最终落回教授的脸上。

“从来不是用手操作的。”

话音落下,实验室里一片安静。只有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细微的嗡鸣。周教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那抹习惯性的蹙纹似乎舒展开,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思忖。他最终什么也没评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背着手,走向了下一组。

我重新用牙齿取过电容笔。屏幕上的代码窗口还开着,光标在最后一个字符后静静地闪烁。

窗外的阳光移到了更高的位置,光线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在我轮椅的金属部件上,投下一道清晰、坚定、微微颤动的光痕。实验报告册空白的数据处理页,正等着被填满。而前方的路,如同那些尚未被标定的光谱,漫长,未知,但蕴含着所有可能的色彩。我知道,无论测量过程中出现多少误差,我至少已经校准了属于自己的初始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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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实验室数据记录仪上稳定跳动的数字,一格一格,不紧不慢地滑过。转眼已是深秋,校园里的银杏树金黄了又秃了,寒气日渐浓重。我的大学生活在一种外人看来近乎单调的规律中行进:教室、实验室、图书馆、宿舍。轮椅的电机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是我最忠实的背景音。

周教授那堂实验课后,我在专业里似乎获得了一种微妙的“通行证”。质疑的目光并未完全消失,但更多地转化成了某种略带距离的好奇。在埋头于公式、代码和实验数据的理科生世界里,最终极的认可,往往来自于你能否解决问题。我用特制电容笔编写并不断完善的那个数据处理脚本被同组人“无意间”传开,后来居然在年级里小范围流通起来,被戏称为“林氏自动报告生成器(初代)”。赵峰偶尔会大大咧咧地拍着我的肩膀(很轻地,拍在轮椅靠背上),说:“老林,下回弄个自动调分光计的呗?”

生活平静,甚至算得上顺利。直到我在图书馆三楼的科技期刊区,遇到了秦朗。

那天下午,我需要查几篇关于光纤传感最新应用的英文文献。那个区域位置比较偏,书架高大密集,灯光也比其他地方暗淡些,空气里是旧纸张和灰尘特有的沉静味道。我驱着轮椅,在一排排书架间缓缓移动,寻找着期刊的年份和卷号。那篇我关注的文献,发表在今年十月号的《Journal of Lightwave Technology》上。

就在我找到目标书架,用下巴控制着轮椅上的伸缩臂(我自己改装的小工具,前端是个橡胶吸盘),试图把高处那本厚重的当年合订本取下来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需要帮忙吗?”

声音清朗,语调平和,不是那种过于热情的施舍口吻,更像是单纯的询问。

我转过头。是个男生,个子挺高,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手里拿着两本《光学学报》。他站在两排书架间的光影交界处,侧脸的线条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得有些柔和。最引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很专注,正看着我,以及我那支已经快要碰到书册、但显然力道不够的伸缩臂。

“谢谢,我自己可以。”我下意识地说。习惯了独立,第一反应总是拒绝。

他没有走开,也没再坚持,只是往前走了半步,目光顺着我伸缩臂指的方向,落在那本期刊上。“是这本?《Journal of Lightwave Technology》,今年第10期?”他准确地说出了刊名和期号,正是我要找的那一卷。

我有些意外:“对。”

“这篇?”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着一点距离,虚点在期刊侧面某篇文章的标题上,正是我要找的那篇,“关于基于Φ-OTDR的分布式光纤传感在周界安防中的应用改进?”他准确地念出了那个缩写。

这下我真的惊讶了。这篇文献在当时相当新颖前沿。“你看过?”

“上个月在预印本网站上看过初稿,正式刊出的好像补充了现场实验数据。”他推了推眼镜,嘴角有很浅的笑意,“我对这个方向也挺感兴趣。不过他们这个系统在强风干扰下的误报率,看起来还是有点高。你这篇是找改进方法?”

他说话语速不快,但每个词都落在点子上。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真的了解技术细节和前沿动态。一种奇异的、如同精密齿轮突然对上的“咔哒”感,在我心里轻轻响了一下。

伸缩臂终于把期刊拨了下来,但没夹稳,厚厚的一册直直往下掉。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那只手已经稳稳地接住了它。

“给。”他把期刊放在我轮椅的托架上,动作自然,“这架子确实有点高。”

“谢谢。”这次的道谢真诚了些。我注意到他手里那两本《光学学报》里夹着不少便签,上面似乎写满了笔记。“你也常来这儿?”

“嗯,这儿安静,过刊全。有些新想法,总得看看前人到底做到哪一步了。”他简单回答,目光扫过我固定在托架上的平板和特制键盘,又很快移开,没有过多停留,只是问,“你也搞光纤传感?大一的课程应该还没涉及到这么深吧?”

“自己瞎琢磨。想看看能不能把这类系统的部署成本再降一降,或者找点更简单的信号处理路子。”我简单说,同时意识到他能准确判断出我是大一新生。

他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巧了,我最近在折腾的一个本科创新项目,就在琢磨类似的问题,不过我们更偏重光源模块的优化。低成本和高可靠性,有时候真是两难。”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同行探讨的坦然。

我们就这么站在昏暗的书架之间,聊了起来。从Φ-OTDR聊到别的传感技术,从硬件瓶颈聊到算法优化。他思维清晰,知识面广,显然已经有了一定的项目经验。更难得的是,他能跟上我有时因为表述不便而略显跳跃的思路,甚至能补充我一时找不到合适术语描述的概念。

谈话间隙,我得知他叫秦朗,是物理学院光学工程专业大三的,比我高两届。他正在做的项目方向确实和我的兴趣有相当多的重叠区。

离开图书馆时,外面天色已暗,路灯刚刚亮起。秦朗很自然地和我一起往外走,步调配合着我的轮椅速度。

“你……怎么回去?”在图书馆台阶前,他停下脚步,看了看我的轮椅。

“有无障碍通道,绕一下就行。”我说。

“我正好要去二食堂那边,”他说,“顺路,一起走吧。这边坡道我熟。”

那条所谓的“顺路”其实并不完全顺。我没戳破。

路上,我们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我提到为了更方便地控制一些实验外围设备或未来的辅助装置,我正在尝试了解脑机接口的基础知识,尤其是EEG信号处理,但感觉入门不易,资料繁杂。

“EEG啊,”秦朗若有所思,“我们实验室(他指的是他参与项目的导师实验室)有台老式的脑电放大器,型号很旧了,但做原理性实验还能用。或许……你可以从经典的信号处理算法入手,比如独立成分分析(ICA),我们处理一些光学信道串扰时借鉴过类似思想。”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个思路。如果你有兴趣了解那台老设备,我可以问问导师是否方便让你看看。反正现在主要用更高级的设备,那台老的基本闲置。”

这个提议实在而具体,没有任何多余的同情或夸张的善意,就像高年级学长向有兴趣的学弟介绍一个可能用得上的实验资源。

那一刻,傍晚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忽然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想再见到他。不仅仅是为了讨论问题。

我想再见到秦朗。

这个认知让我自己都怔了一下。过去的人生里,生存、学业、证明自己,占据了几乎全部的心力。喜欢一个人,尤其是喜欢一个男生,这种情感陌生得近乎奢侈,又汹涌得不容忽视。

接下来几天,那个清朗的声音,专注的眼神,修长手指虚点期刊标题的样子,还有谈及专业时眼底的光,总在我调试程序、阅读文献的间隙不经意地跳出来。我试图用理智分析:是兴趣相投的知遇之感?还是孤独太久对善意的过度反应?但分析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我想见他。主动地。

这对我来说是个新课题,比任何编程或实验都复杂。直接约见面?太过突兀。在图书馆“偶遇”?显得刻意。

最终,我选择了我最熟悉的“语言”。我花了两天时间,仔细整理了我们那天讨论中涉及到的几个关键点,特别是关于ICA算法应用于EEG信号预处理的可能性。我没有泛泛而谈,而是真的查阅了当时能访问到的有限资料,写了一个简化的模拟程序,用算法生成了几段模拟的、带有眼动和肌电伪迹的EEG信号,然后尝试用ICA进行分离,并对比了效果。我把核心思路、代码片段、结果对比图,以及我遇到的新问题——关于成分排序和识别的主观性——整理成了一份清晰的文档。

然后,我写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秦朗学长,你好。我是林砚。上周在图书馆多谢指点,讨论很有收获。关于ICA用于EEG预处理,我查阅资料后做了一点非常初步的模拟,附上一些粗浅的结果和疑问。如果你有时间,不知能否拨冗看看,指点一下方向?另,你提到的那台旧脑电放大器,如果方便了解,我确实很有兴趣。打扰了。祝好。】

邮件发出后,我盯着屏幕,第一次感到一种类似等待实验数据输出的忐忑。

回复在第二天下午来了。

【林砚,你好。邮件和附件已收到。你能这么快动手模拟,效率很高。思路是对的,附件里我列了几篇关于EEG-ICA应用的经典文章,或许有帮助。关于成分识别,确实是个难点,通常需要结合任务范式或者多模态数据。老放大器的事我问了,可以用。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约个时间先来看看设备是否适合你的需求。秦朗】

附件的文献列表条理分明,都是那个时期的关键论文。邮件的措辞依旧简洁专业,但末尾那个提议,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们约在了周五晚上,实验室没人的时候。那台脑电放大器确实很旧了,但基本功能完好。秦朗提前简单清理了操作台附近的区域。他向我介绍着各个接口、参数和配套的老旧软件,演示了基本的数据采集流程,耐心回答我的问题。

实验室的日光灯发出稳定的白光。空气中是电子设备微微发热的味道。工作的事情讨论得差不多了。我看着秦朗专注地检查一根连接线的侧脸,台灯光晕柔和了他的轮廓。实验室很安静。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我不想让我们的交集仅仅停留在“请教问题”和“借用设备”上。

“秦朗,”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带着询问。

我吸了一口气,用下巴控制轮椅,稍微转向他。这个动作让我正对着他。实验室的白光有些刺眼,但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除了光纤和脑电,”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现象,“你对古典乐,或者……科幻小说,感兴趣吗?”

秦朗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话题会这样跳跃。他眨了眨眼,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那丝熟悉的、很浅的笑意,慢慢从嘴角漾开,这次比在图书馆时更明显了些。

“巧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意外宝藏般的愉悦,“我喜欢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科幻的话……阿瑟·克拉克的《遥远地球之歌》,我读过三遍。”

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喜悦,混合着难以置信的巧合感,席卷而来。

“我喜欢格伦·古尔德的巴赫诠释,尤其是《哥德堡变奏曲》的81年版本。”我说,感觉自己的嘴角也在不受控制地上扬,“至于科幻……克拉克的《与罗摩相会》,我觉得是他工程浪漫主义的极致。”

秦朗笑了,这次是笑出了声,低沉而悦耳。他摇摇头,仿佛在感叹这奇妙的巧合:“看来我们在实验室之外,恐怕也会有很多话聊。”

他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又看了看我:“实验室要锁门了。不过,我记得音乐厅周六晚上好像有场室内乐演出,曲目单里好像有巴赫……要一起去听听看吗?当然,前提是你这周末没有更紧急的实验数据要处理。”

他发出了邀请。不是关于实验,而是关于巴赫,关于音乐,关于实验室灯光之外的世界。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实验室的灯光,也清晰地倒映着我轮椅的轮廓,和我的样子。没有迟疑,没有闪避,只有温和的邀请和清晰的倒影。

“数据可以周末白天处理。”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平稳,带着确定的笑意,“音乐会,我很想去。”

秦朗很自然地伸手,帮我扶稳了轮椅,准备离开实验室。走廊的声控灯随着我们的声音次第亮起,延伸向远方。窗外,是深秋沉静的校园夜色。前方的路,依然需要我驱动轮椅,一寸一寸去丈量。

但这一次,我知道,或许不再只是我一个人,面对着那些尚未被标定的光谱。


---

音乐会之后,我和秦朗之间,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我们依然会讨论光纤传感的噪声抑制,争论某篇论文里算法的优劣,在实验室里对着那台旧脑电仪敲敲打打。但除此之外,巴赫的赋格、克拉克的深空幻想、食堂某道新菜色的评价、校园里某只突然不怕人的流浪猫……这些细碎的、柔软的、与精密仪器无关的片段,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对话和邮件往来里。

这种变化像春天的溪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涌着不可阻挡的力量。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对秦朗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兴趣相投的学长”或者“可以讨论问题的朋友”的范畴。它变得具体,变得渴望,变得让我在深夜调试代码时,会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走神,想起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想起他推眼镜时修长的手指。

理智告诉我,这或许是一条比物理实验更加艰难、变量更多的路。但我的生活,从来不是在容易的模式里展开的。如果连最精密的仪器都可以用思维和特制的工具去驾驭,那么最复杂的情感,是否也值得一次清晰的、尽我所能的“标定”?

我没有选择电子邮件,也没有在讨论学术问题时突兀地插入。我约了秦朗,周五晚上,在实验楼后面那片安静的小花园。那里有几张石凳,几丛冬青,晚上人很少,只有几盏路灯晕开昏黄的光圈。我说:“有点关于新算法架构的想法,想当面聊聊,环境安静点可能更好。”

他回复得很爽快:“好。我七点过来。”

周五傍晚,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湿冷,地面湿润,反射着路灯破碎的光。我提前到了,驱动轮椅停在惯常的位置。冬青树叶子上挂着未干的水珠,偶尔滴落,发出轻微的“嗒”声。我能闻到泥土和植物被雨水洗过的清冽气息,还有一丝我自己都无法完全忽略的、紧绷的味道。

秦朗准时出现,还是简单的毛衣和外套,肩上沾着一点室外带来的潮气。他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个平板,屏幕上显示着一些图表,像是真的准备来讨论算法问题。

“等久了?”他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把平板放在一边,看了看我,“今天有点冷。什么新架构,这么郑重?”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自然,带着一点对技术话题的期待。这让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更加突兀,但也更加必要。不能再藏在代码和文献后面了。

“不是新架构,”我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稳一些,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校准后才吐出,“秦朗,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说点别的。”

他脸上的轻松神色微微收敛,目光专注地投向我,带着询问。

我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肺叶感到一丝清晰的凉意。我用下巴调整了一下轮椅的角度,让自己完全正对他。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喜欢你。”我说。没有修饰,没有铺垫,就像陈述一个实验观测到的基本事实。清晰,直接,不容误解。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冬青树叶上的水珠恰好滴落,声音清晰得惊人。

秦朗整个人明显僵住了。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睁大了些,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迅速涌现的、复杂的波澜。那不是一个被喜欢的人应有的惊喜或羞涩,更像是某种坚固的东西被突然撞击后产生的裂痕和震动。

“林砚,你……”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平板边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看着他,不闪不避,“我很清楚我对你的感觉,不是对学长,不是对朋友。是想要更多接触,更多分享,更多……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我的直接似乎让他更加无措。他猛地站起身,在石凳前踱了两步,又停下,背对着我。路灯下,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这不可能。”他转过身,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慌乱的情绪,“林砚,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做研究,聊任何事,但是……不能是这种关系。”

“为什么?”我问。心里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冰冷的金属硌了一下。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问题,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你看不到吗?你和我……我们……这太复杂了!你的情况,别人的眼光,还有……”他顿住了,似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或者连他自己都没有完全理清。

“别人的眼光,我每天都在面对。”我平静地说,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至于我的‘情况’——秦朗,你以为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是什么?是同情?还是你觉得,我只能讨论学术,不配拥有其他感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立刻反驳,眉头紧紧蹙起,脸上是烦躁和挣扎交织的神情,“你很好,林砚,你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要优秀,都要……坚韧。但这不一样!感情不是做实验,不是写出完美代码就能运行!它牵扯太多现实的东西,压力,责任,未来……我没办法……我还没准备好面对那些!”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没有恶意的中伤,却充满了基于现实考量的退缩和无力。他说的是“没办法”、“没准备好”,而不是“不喜欢”。这或许算是一点可怜的安慰,但此刻,它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

“所以,”我看着他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缓缓地问,“你的‘还没准备好’,是基于你对我的感觉,还是基于你对外界可能反应的恐惧?”

秦朗像是被噎住了,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眼神里的挣扎几乎要满溢出来。最终,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下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挫败感:“我不知道……林砚,对不起。我现在脑子很乱。我需要……我需要想一想。”

他没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但那种疏离和拒绝已经清晰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好。”我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用任何逻辑或情感去说服。在感情的事上,我的“精密仪器”理论,似乎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解析的噪声。“你回去吧。外面冷。”

他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一紧。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拿起平板,转身快步离开了。身影很快没入实验楼另一侧的黑暗中,脚步声渐渐消失。

小花园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昏黄的路灯,和无处不在的、湿冷的空气。

驱动轮椅返回宿舍的路上,校园里依旧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走过。灯光朦胧,一切如常。只有我知道,某个刚刚被小心翼翼捧出来的部分,可能已经碎裂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浅,断断续续。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秦朗惊愕的脸、慌乱的眼神、还有那句“这不可能”。理智告诉我,他的反应或许情有可原,但情感上,那种被现实壁垒重重弹回的滋味,并不好受。

第二天是周六。宿舍里很安静,赵峰回家了。快到中午时,我才驱动轮椅,准备去食堂。刚出宿舍楼门口,冬日稀薄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

然后,我看到了秦朗。

他就站在宿舍楼前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穿着昨天那件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像是也没睡好。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的轮椅出现,他的目光立刻锁定过来,然后,他大步走了过来,在我面前停下。

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但眼神里没有了昨晚的慌乱和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晰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般的锐利。

“林砚,”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稳,“我们谈谈。”

我停住轮椅,抬头看着他。

“昨晚,我说了‘不可能’,”秦朗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核心,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打断,“我说了‘没准备好’,说了很多……混账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冬日的冷空气让他呼出一团白雾。“我回去后,想了整整一夜。我想我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是你的身体状况吗?有一部分是,我承认,我害怕自己不够好,承担不起,让你受委屈。但更多的是害怕别人的指指点点,害怕面对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的异样眼光,害怕被贴上标签,害怕未来的路太难走……我害怕的是这些‘外部噪声’。”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镜片后的眼睛里有血丝,但眼神亮得灼人。

“然后我想到你说的话。‘最精密的仪器,从来不是用手操作的。’ 你一直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对抗、忽略、甚至利用那些‘噪声’。你从来就没怕过,或者说,你怕过,但你更在乎的是你想达到的目标。”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我更近了一些。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室外清晨的清冷气息。

“林砚,我喜欢你。”他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没有丝毫犹豫。“不是朋友那种喜欢。是看到你会心跳加快,是和你讨论问题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是听到巴赫会想起你说古尔德的神情,是……昨晚拒绝你之后,心里像被挖掉一块的那种喜欢。”

他的坦白如此直接,甚至比我昨晚的表白更加毫无保留,带着一夜煎熬后的透彻。

“我之前的退缩,是我的问题,是我的懦弱。我用‘为你好’、‘现实考虑’当借口,其实是在保护那个怯懦的自己。”他苦笑了一下,揉了揉眉心,“但现在我想明白了。如果连面对自己真实感情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真的配不上你。”

他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坐在轮椅上的我平齐。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无比郑重。冬日的阳光穿过光秃的枝桠,落在他仰起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所有的认真和决心。

“所以,林砚,对不起,为我昨晚那些话。”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还愿意……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不是从朋友开始,而是从……试着在一起开始?那些‘外部噪声’,我们一起处理。路很难,我知道,但如果你愿意把方向交给我一部分,我想试着和你一起走下去。”

风穿过宿舍楼间的空地,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眼下的青黑,他沙哑的声音,他蹲在我面前平视我的姿态,他话语里毫无保留的自我剖析和坚定。昨晚的冰冷和疲惫,在这冬日正午的阳光下,在他清晰无比的目光和话语中,开始一点点消融。

实验可能会有意外,数据可能需要反复清洗,但一个诚实的、经过深思熟虑的观测结果,值得被认真对待。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食堂的方向。

“我饿了,”我说,声音平稳,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食堂今天好像有小炒肉。要不要……边吃边谈?关于‘一起处理噪声’的具体方案,我觉得我们需要更详细的‘实验设计’。”

秦朗愣住了,随即,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阴霾。他站起身,很自然地走到我轮椅后方,握住了推手。

“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和一种崭新的轻松,“边吃边谈。不过,小炒肉可能得我帮你夹。”

“可以用公筷。”我驱动轮椅向前。

阳光正好,虽然风依旧冷,但前方的路,在此时此刻,显得清晰而明亮。至少,我们有了共同的“研究课题”,并且,都愿意投入这场或许漫长,但注定独一无二的“实验”。

日子像秦朗实验室里那台经过我们反复校准的示波器屏幕上的波形,渐渐稳定在一个令人安心的频率上。表白那场“高风险实验”带来的初始震荡过去后,我们进入了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合作研究”阶段。

秦朗推掉了另一个需要长期出差跟项目的课题组邀请,理由是“手头有更重要的长期观测实验”。我们见面的地点,依然常常是实验室、图书馆、甚至食堂,讨论的话题也依旧围绕着光纤、算法和层出不穷的课程项目。但有些东西变了。他的保温杯里开始常备着我也能方便啜饮的温吸管;他自然地把我的平板或特制键盘调整到最合适的角度;讨论到激烈处,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轻轻叩击我轮椅的扶手,节奏稳定,像一种无声的应和。

我们也会有一些“非学术”时间。在天气晴好的周末下午,秦朗会推着我的轮椅(在我默许后),去校园湖边人少的坡道慢走。我们不怎么说话,他偶尔会指给我看水面上掠过的一只奇怪的水鸟,或者某棵树上新结的、叫不出名字的红色小果子。阳光暖融融的,湖面波光粼粼,时间变得很慢,很轻。那种静谧的陪伴感,像一种无声的溶剂,慢慢化开我曾经因为必须时刻紧绷而有些僵硬的某部分。

也有笨拙的尝试。一次我提到某家校外新开的甜品店的栗子蛋糕好像不错。第二天,秦朗就带着一个略显狼狈的纸盒出现了,蛋糕因为颠簸有点歪,但他眼睛很亮:“尝尝?我看评价说不太甜。” 我用固定在轮椅上的辅助臂,费了点劲才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糖分确实克制,栗子茸细腻温润。我点点头:“好吃。” 他就像完成了一次高难度数据拟合一样,松了口气,耳根有点发红。

这些碎片,细小,平常,却一点点堆积出实实在在的“在一起”的质感。它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在精密计算和枯燥数据之外,生长出的另一套温暖而坚韧的支撑系统。

变化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四晚上。我和秦朗在图书馆赶一个合作的小项目报告,手机在桌面上无声震动。是我母亲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我示意秦朗稍等,驱动轮椅到相对安静的走廊窗边,用下巴触碰接听键。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家里客厅,父亲也坐在一旁。

“砚砚,还没回宿舍?”母亲的声音透着关切,“和秦朗在一起?”

“在图书馆,一起。”我简单回答。

母亲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却也有种完成大事后的郑重:“跟你和秦朗说一声,之前提过的东区新房,手续全部办妥了。钥匙和门禁卡已经快递到你学校,估计明后天就能到。”

我微微一愣。这事我知道他们在看,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下了。“妈,你们动作太快了。”

“看了好几套,这套最合适。四室两厅两卫的户型,”母亲语速轻快起来,带着规划的热情,“主卧给你,带独立卫生间,都按你的高度和需求改好了。一间做书房,够你摆开那些电脑、仪器。一间是保姆房,以后万一需要人帮忙,也方便。还有一间小的,可以当储物间,或者……秦朗偶尔过来讨论晚了,也能临时休息。”她提到秦朗时,语气非常自然,就像在说一个家人。“全屋都是无障碍设计,门槛全平,开关、插座高度都调整过。阳台也封好了,安全,阿途也能有个活动晒太阳的地方。”

她考虑得如此周全,连阿途都想到了。我心里暖流涌动,又有些哽住。“谢谢妈,还有爸。让你们费心了。”

“傻孩子,这费什么心。”母亲眼圈似乎也有些红,她摆摆手,“你方便,你开心,比什么都强。地址和密码我发你微信。空了就和秦朗去看看,缺什么,赶紧置办。以后那就是你在学校的家了。”

挂断视频,我在窗边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到座位,秦朗从文献中抬起头,用眼神询问。我转述了母亲的话。

秦朗眼睛微微睁大,显得有些惊讶,随即化为温暖的感慨。“四室两厅……叔叔阿姨真是……考虑得太长远了。”他顿了顿,认真地说,“这对你来说太好了,林砚。一个完全适合你、能让你彻底放松和专注的空间。” 他立刻理解了这背后的深远意义——不仅是住所,更是独立、尊严和长久支持的实体象征。

“就是……”我看着图书馆高高的天花板,轻声说,“房子大了,可能有点空。”

秦朗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跃跃欲试的亮光。“空,意味着有无限可能。实验室那台旧3D打印机,正好可以大展身手。你的工作台、定制书架、工具墙、还有给阿途设计的自动喂食饮水机……我们都可以慢慢规划,把它变成世界上最适合林砚的‘基地’。” 他已经自动切换到了“共同建设者”模式。

钥匙在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周六上午,秦朗陪我一起去快递点取了厚实的文件袋。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我轮椅的推手:“走,去看看我们的‘新项目’。”

阳光很好。新房子在东区一片安静的住宅楼里,楼层不高,有平缓的无障碍坡道直通电梯。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明亮宽敞的空间映入眼帘。客厅方正,落地窗洒满阳光,地板光洁平整。正如母亲所说,没有一丝一毫的障碍。阿途率先冲了进去,兴奋地在空旷的客厅里跑了两圈,这里嗅嗅,那里看看,然后跑到阳台上,迎着阳光趴了下来,尾巴满足地轻轻摆动。

秦朗推着我,一个一个房间看过去。主卧室宽敞,卫生间果然配备了各种扶手和低位设施。书房很大,两面墙都是窗户。“这里,可以放一个超大的L形工作台。”秦朗比划着,“你的电脑阵列,示波器,还有那些宝贝工具,都能摆开。” 保姆间小而温馨。最小的那间房,他看了一眼,笑着说:“这里可以放张折叠沙发床,再摆个小书架,当个临时客房或者静思室。”

最后,我们停在客厅中央。阳光把整个屋子照得透亮,暖洋洋的。阿途在阳台上打了个滚,露出肚皮。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混合着对父母的深深感激,充盈在心头。这里不再是一个需要克服障碍的环境,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可以自由伸展、安心栖息的“家”。

“第一个‘项目’,”我转向秦朗,用下巴指了指空荡荡的客厅墙壁,“也许可以先从设计你的折叠沙发床和我的工具墙开始?”

“遵命,林工。”秦朗模仿着项目汇报的语气,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稳稳地停在我轮椅扶手旁。

我没有像操作仪器那样去精确控制,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轮椅的角度,让我的肩膀,轻轻地,靠在了他温暖的手掌边缘。

阳光在地板上移动,将我们,以及阳台上阿途舒展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面上,轮廓柔和地交融在一起。

窗外,是宁静的社区景色,远处依然能看到校园里熟悉的教学楼尖顶。但在这个刚刚开启的、广阔的空间里,一种新的、扎实的、充满自主性的生活,正在加载它的初始程序。这里将会有键盘的敲击声,有3D打印机细微的嗡鸣,有阿途安稳的呼吸和偶尔跑动的脚步声,有争论算法的声音,有偶然流淌的巴赫旋律,有两个人平静而寻常的交谈,或许,还会有更多关于未来的、温暖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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