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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ucan2

[定期更新] 林砚的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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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0:1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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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是秦朗强行“批”下来的。在我连续主导的两个中型项目平稳移交后,他拿着我的日程表和导师、合作方磨了整整一周,终于抠出勉强拼凑在一起的五天。他把手机屏幕戳到我眼前,上面是机票和酒店的确认订单,眼神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混合着心疼和强硬的光芒:“这次,听我的。”

目的地是南方一个以温泉和安静闻名的度假小镇,据说无障碍设施做得不错。出发前一晚,秦朗像个要带小学生春游的班主任,把行李翻来覆去检查了三遍,从特制的沐浴椅到便携式坡道,从我的日常用药到阿途的零食玩具,事无巨细。我靠在书房门口看他忙碌,想说“不用这么夸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他那种郑重其事的、甚至带着点兴奋的忙碌,某种属于“度假”的稀薄期待,才慢慢在我心里晕开一点真实的颜色。

飞行过程比预想的顺利。机场的地勤人员训练有素,秦朗的准备工作也派上了用场。但当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看着那颇具当地特色、但也意味着可能有隐藏门槛和狭窄转角的石板路和木质长廊时,我还是微微蹙了下眉。

秦朗先下车,和迎上来的酒店经理快速交谈,手指比划着。经理频频点头,招手叫来两个服务员。然后,他们竟然……搬来了一条看起来颇为结实的、铺着红毯的便携式坡道,稳稳架在了台阶上。秦朗回头,对我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个有点小得意的弧度。

房间在一楼,带一个私密的小庭院,确实如介绍所说,宽敞,地面平整,卫浴全是无障碍设计,甚至还有一个可升降的梳妆台。秦朗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亲手试了试每一个扶手和开关的稳固度,才终于满意地舒了口气。他把我的轮椅推到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阳光透过竹帘,洒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有一小池温泉水,热气袅袅。

“怎么样,林工?”他从背后俯身,下巴搁在我头顶,“这‘临时工作站’环境还凑合?”

“嗯。”我放松身体,靠进轮椅里。空气里有植物和温泉水特有的、微咸的湿润气息,与家里书房干燥的、带着电子设备气味完全不同。阿途好奇地在光滑的地板上嗅来嗅去,然后选定一块阳光地,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头两天,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做。没有计划,没有行程表。大部分时间就待在房间里,或者那个小庭院。秦朗会把我抱到温泉池边特制的躺椅上,他自己则泡在池子里,只露出肩膀和脑袋,闭着眼,像只餍足的大型水獭。水汽蒸腾,模糊了他的轮廓。我看着他放松的眉眼,听着远处隐约的鸟鸣,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精确的刻度,变得黏稠而缓慢。

我也会试着下水。池边有入水扶手,秦朗会先下去,在下面接应。温泉水裹住身体的瞬间,那热度透过皮肤,渗进常年僵硬的关节和肌肉深处,带来一种近乎麻醉的松弛感。我靠在他用浮力材料临时固定的支撑圈上,仰头看着被竹叶切割成碎片的蓝天,感觉身体轻得仿佛要化在水汽里。秦朗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偶尔伸手过来,拨开粘在我额前的湿发,或者很轻地捏一捏我因为浮力而微微飘起的残肢末端。

“疼吗?”他问,手指拂过我左臂截断处因长期用力而有些增厚的皮肤。

“不疼。”温泉水的抚慰是真实的,“就是有点……怪。”怪在如此彻底的放松里,似乎连那些残缺带来的、惯常的紧绷和代偿,都被暂时赦免了。

第三天下午,秦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电动观光车,后座经过简易改造,能固定我的轮椅。“带你去后山转转,听说有条平缓的步道,风景很好。”他兴致勃勃。

步道确实平缓,铺着细碎的石子,轮椅行驶起来有些颠簸,但可以忍受。空气是植物汁液和泥土被晒暖后的清新气味。秦朗推得很慢,阿途兴奋地跑在前面,又时不时跑回来,蹭蹭我的轮椅。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秦朗会停下,指着远处山坳里一片突然出现的、开得泼泼洒洒的野杜鹃,或者一棵形状奇特的古树,让我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侧脸上跳跃。他推着轮椅的手很稳,目光却悠远地望着山林。那一刻,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总是把全部注意力锚定在我身上的男人,也有他自己的、需要被风景填满的视线角落。而我坐在这里,被他推着,本身就是他此刻风景里最核心的部分。这种认知并不让人负担,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共享的宁静。

晚上,我们在酒店餐厅吃了当地特色的菌菇火锅。我尝试用特制的长柄夹子自己涮菜,动作笨拙,偶尔会把蘑菇掉进锅里,溅起小小的水花。秦朗不帮忙,只是笑着看,在我终于成功把一片颤巍巍的竹荪送进嘴里时,他举起茶杯,像个庆祝仪式:“林工,无障碍涮火锅技能,get。”

回到房间,我们都有些懒洋洋的。秦朗先洗漱完,把我抱到床上,然后自己也挤上来。度假村的床比家里的更软,我们陷在里面,像两粒被包裹的种子。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从背后拥住我,而是平躺着,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林砚,”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等有空了,要一起去冰岛看极光?”

“嗯。”那是很久以前,一次深夜闲聊时随口提起的,遥远的、像梦境一样的念头。

“我查过了,”他转过头,在昏暗的壁灯光线下看着我,“冰岛的无障碍旅行线路,其实有专门公司在做。虽然麻烦点,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并且去查了。

“还有挪威的峡湾,瑞士的火车……我都偷偷看了一些资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在你熬夜改项目的那几天晚上。我睡不着,就乱想……想着以后,等你项目没那么紧了,等我再多攒点钱,我们慢慢去。轮椅能去的地方,我们去;轮椅到不了的地方……我背你上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背我上去”去看极光、看峡湾,是像明天早餐吃什么一样简单自然的事情。但我知道那背后意味着什么:更繁琐的计划,更沉重的体力负担,更多不可预知的困难和旁人的目光。

我侧过身,面对他。用我能活动的那边肩膀,轻轻撞了撞他的手臂。

“傻子,”我说,声音有点闷,“背着我,你怎么看风景?”

他笑了,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伸出手臂把我圈进怀里。“你就是我的风景啊,”他的嘴唇贴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是好不容易才预约到的,限量版,绝景。”

情话说得蹩脚,却带着温泉水的热度,烫得我耳根发麻。我缩在他怀里,没再反驳。心里那片因为常年规划、计算、克服障碍而显得冷硬理性的版图,似乎被他的话,烫开了一个柔软的小口,有类似期待和憧憬的、陌生的暖流,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假期的最后一天,下了点小雨。我们取消了外出的计划,就窝在房间里。秦朗用房间里的蓝牙音箱放起了音乐,不是巴赫,是一张我不知道的、舒缓的钢琴爵士专辑。雨丝敲打着庭院的竹叶和温泉水面,沙沙作响,和音乐混在一起。

我驱动轮椅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雨滴砸出的小小涟漪。秦朗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从后面俯身,双臂从我腋下穿过,松松地环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头顶。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他站着,我坐着),看雨。

阿途在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身体是放松的,精神也是。那些项目 deadline、代码 bug、实验数据、还有日常生活中需要时刻绷紧神经去应对的无数“不方便”,此刻都退到了遥远的海平线以下。世界里只剩下雨声、音乐、身后沉稳的心跳,和怀里真实的温度。

这大概就是“度假”的全部意义。不是去了多远多特别的地方,不是完成了多少观光清单。而是有那么几天,你可以暂时从自己那套需要精密计算、全力运转的生存系统里离线。可以软弱,可以依赖,可以什么也不想,只是和另一个人,共享一段被雨水和音乐浸泡的、缓慢流淌的时光。

“下次,”秦朗忽然在我耳边低声说,打破了漫长的宁静,“等阿途再老一点,跑不动了,我们找个更远的地方,就我们俩。不带它了。”

我低头,看着脚边睡得毫无形象、肚皮随着呼吸起伏的阿途,忍不住也笑了。

“好。”我答应道。

雨渐渐停了,云层缝隙里漏下一缕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庭院,蒸腾起更浓郁的水汽和草木清香。

就这样,再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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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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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票静静地躺在邮箱里,PDF格式,冰冷的电子行程单,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屏幕上。父母发来的,言辞恳切,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期盼。母亲的声音透过越洋电话,被压缩成失真的电流,但那份殷切丝毫未减:“砚砚,你弟弟的孩子都会跑了,你还没抱过……这边环境好,医疗也方便,房子我们都给你看好了,一楼,带个小花园,全部按你的需求改好了……过来住一段时间,就当陪陪我们,好吗?”

与此同时,秦朗握着手机,站在客厅的阴影里,接完家里的电话后,就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没动。窗外是北方城市冬天惯有的、灰蒙蒙的天光。他转过身,脸色是竭力平静后的苍白,眼底有红血丝,声音干涩:“我爸……心脏老毛病,这次住院了。情况……不算太好。我妈一个人撑不住。我……得回去一趟。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像被抽成了真空。阿途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安地走过来,用鼻子拱拱我的脚,又看看秦朗。

两股方向截然相反的引力,同时作用在这个我们经营了数年的、小小的“家”上。一个向南,跨越大洋,指向血缘和亲情构建的、安稳却陌生的未来;一个向北,指向责任和担忧,指向另一处需要他的病床前。

没有争吵,甚至没有过多的讨论。现实像一堵冰冷的墙,矗立在面前。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墙上找到各自穿越的洞口。

接下来是兵荒马乱的准备。我的行李由母亲远程指挥着澳洲的亲戚帮忙置办了大半,秦朗则像之前每一次为我出行做准备一样,沉默而高效地整理着我的随身物品。特制的洗漱工具,分装好的药品,备用电池,阿途的检疫文件和国际托运笼……他列着清单,一样样核对,放进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格外缓慢,手指抚过每一件物品,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出发前夜,我们挤在沙发上,谁也没说话。电视开着,无声地播放着无聊的节目,光影在我们脸上明明灭灭。阿途蜷在我们中间,脑袋搁在我腿上。秦朗的手一直握着我的上臂,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那块皮肤,力道时轻时重。

“到了那边……每天视频。”他哑声说,像在重复一个必须遵守的咒语。

“嗯。”

“有事……任何事,立刻打电话。不管我这边是白天还是夜里。”

“知道。”

“你爸妈……他们会照顾好你。但你自己……也要当心。那边夏天,注意防暑,你的皮肤……”

“秦朗。”我打断他细碎到令人心碎的叮嘱,转过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蓄满了雨水的湖。我凑过去,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一个没有手可以拥抱的、笨拙的亲近姿势。“你也是。照顾你爸,也顾好自己。”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猛地闭上眼,更用力地抵着我,温热的呼吸交缠。我们就这样靠着,听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心跳,听着阿途平稳的鼾声,仿佛要把这最后同频的韵律,刻进骨髓里。

机场告别仓促得近乎狼狈。他要赶回老家的火车,我只能独自(有航空公司特殊服务人员协助)完成漫长的国际飞行。在安检口前,他蹲下来,最后一次检查我的轮椅固定和随身小包的位置。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透过瞳孔,把此刻的我复印下来带走。

“林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等我。”

然后,他站起身,决绝地转身,汇入熙攘的人流,没有回头。背影挺直,却莫名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脆弱。

我看着他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喉咙堵得发慌,眼眶干涩,却流不出一滴泪。阿途在航空箱里,发出细细的呜咽。

飞行是混沌的十多个小时。我戴着降噪耳机,世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没有手去握紧扶手,没有手指去翻动书页,甚至无法自己打开一个餐盒。空乘人员很专业,带着训练有素的同情和距离感,提供着一切必要的协助。但我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秦朗不在。那个会在递水时自然试好水温,会在我想看窗外时不用言语就帮我调整轮椅角度,会在狭小的空间里用身体为我隔出一小片安稳领域的男人,不在。

悉尼的空气炽热而干燥,带着南半球夏日特有的、过于热烈的阳光。父母老了,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刺眼。他们拥抱我,眼泪落在我的肩膀上,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是沉淀多年的愧疚和牵挂。弟弟一家也来了,小侄女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我空荡的袖管和轮椅,被母亲轻轻拉过去。

新家确实如母亲所说,宽敞,平坦,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花园里甚至有特意砌平的小径,方便轮椅通行。我的房间朝东,早晨阳光会洒满整张床。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无菌的展柜。

时差是个狡猾的小偷,偷走了正常的睡眠,也放大了所有的不适。凌晨三点,我在陌生的床上醒来,口渴。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空调微弱的风声。我想起身,驱动轮椅去厨房。但轮椅停在床的另一侧,需要转移。没有秦朗在身边,那套熟悉的“袋鼠跳”似乎失去了魔力。我尝试了几次,不是角度不对,就是力量不够,最后狼狈地摔回床上,右腿膝盖磕在床沿,一阵闷痛。

我躺在黑暗里,喘着气,看着天花板上陌生的光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痛恨这双“不存在”的手。它们无法在黑暗中摸索到水杯,无法支撑我完成一个简单的转移,甚至无法在疼痛时,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秦朗的视频请求在早上六点响起,他那边是凌晨三点。他看起来憔悴不堪,背景是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到了?顺利吗?房子怎么样?睡得好吗?”问题连珠炮似的。

“都好。”我让自己靠在床头,调整好角度,让摄像头只照到我上半身和看起来整齐的床铺,“你爸呢?”

“刚睡着。”他揉了揉眉心,声音疲惫,“情况稳住了,但还得观察。你呢?真的没事?声音有点哑。”

“时差,没睡好。”我轻描淡写,没提凌晨的狼狈。

“要喝水吗?你那边现在是早上,记得吃药。”他习惯性地叮嘱,目光在小小的屏幕里仔细逡巡,试图找出任何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嗯。”

对话开始变得艰难。时差切割了共处的时间,生活的细节也失去了同步。他那边是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父亲的咳嗽声、和母亲疲惫的叹息;我这边是陌生的鸟鸣、花园里过曝的阳光、和父母小心翼翼、生怕触碰我敏感神经的关怀。我们分享着彼此的生活碎片,却像在阅读两个毫不相干的故事梗概,中间隔着巨大的、无法填满的空白和延迟。

最初的几天,视频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热切。渐渐地,疲惫和距离感开始侵蚀。有时我这边阳光明媚,他那边却是深沉的夜,他强打精神陪我说话,眼皮却不断打架。有时他急切地想告诉我父亲病情的一点好转,我却因为刚经历一次失败的“独立尝试”而心灰意冷,回应得敷衍。

最难受的是那些“做不到”的时刻。比如,母亲精心准备了一桌中餐,筷子对我来说是天然的屏障。我可以用特制的勺叉,但动作笨拙缓慢,汤汁会洒出来。父母和弟弟一家围坐着,热闹地聊天,给我夹菜,那种“被照顾”的感觉,不再是温暖,而是一种尖锐的提醒,提醒着我的不同,提醒着我离开了秦朗那个已经将我的“非常态”融入日常的体系后,在这个“常态”的家庭里,是多么突兀的“异常”。

我想自己倒杯水,够不到水壶。想用平板电脑查点资料,固定的支架角度不对。甚至想给阿途梳梳毛,都无法牢牢握住那把梳子。每一次微小的挫败,都像一根细针,扎在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我开始减少和秦朗视频的时间,借口是让他多休息,或者我要陪父母。他起初不同意,后来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无力,不再坚持。联系变成了每天几条简短的信息,和偶尔在深夜里,对着他灰暗的微信头像,长时间的打字又删除。

花园里阳光很好,母亲推着我去散步,介绍着各种她精心栽种的花草。我听着,点头,心里却一片荒芜。我想念秦朗。不是想念他的照顾,是想念那个在他面前,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所有笨拙、所有挫败、所有因为“做不到”而产生的暴躁和脆弱,而不用担心被同情或过度呵护的男人。想念那个会在我尝试“袋鼠跳”时,一边紧张地张开手臂准备接着,一边又忍不住吹口哨说“林工牛逼”的傻子。

一个月后,秦朗的父亲病情终于稳定,可以出院回家调养。他在信息里说,但他暂时还走不开,需要安排后续的康复和家里的一摊事。

我望着窗外南半球过分澄澈的蓝天,打下两个字:“不急。”

那天下午,我让弟弟帮我调整了平板支架的角度,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摄像头,开始了一次漫长而艰难的“视频演练”。我用下巴操控着轨迹球,打开文档,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不是代码,不是报告,是杂乱无章的句子,关于我如何够不到水杯,关于筷子带来的尴尬,关于凌晨三点摔回床上的膝盖疼,关于对悉尼阳光的陌生感,关于……铺天盖地的想念。

我没有发给他。只是写,像个偏执的复健者,试图用文字重新接驳那断裂的感知。

又过了两周,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父母出门访友,家里只有我和阿途。我驱动轮椅到花园的阴凉处,试图用固定在轮椅上的特制夹子,给一株有点蔫的玫瑰修剪枯枝。阳光依然猛烈,我出了汗,夹子不太听使唤,枯枝没剪下来,反而带落了几片健康的花瓣。

烦躁涌上来,我把夹子扔开(其实只是松开了控制),靠在轮椅里,闭上眼。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不是父母的,更轻盈,更熟悉,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距离的、风尘仆仆的质感。

我猛地睁开眼。

秦朗就站在花园的白色篱笆门外。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皮肤被北方的冬天和医院的灯光熬得有些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后,终于看到了绿洲。他肩上背着个简单的行囊,手里还拉着我的那个旧行李箱——他坚持要我带来的那个,里面装满了他亲手收拾的、我的“熟悉物品”。

他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我,看着花园,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南半球的午后。阳光把他额前的汗珠照得晶莹。

时间仿佛静止了。阿途先反应过来,狂吠一声,箭一般冲过去,扒着篱笆门,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我驱动轮椅,僵硬地,缓缓地,滑到门边。篱笆门没锁,他轻轻推开。

没有拥抱——我们无法完成那个动作。他蹲下来,蹲在我的轮椅前,像我们之间无数次那样,让自己与我的视线平齐。他的目光细细地扫过我的脸,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是否有损。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握,而是用掌心,轻轻地、稳稳地,包裹住了我右边空荡荡的袖管末端,那截毫无知觉的残肢。

“林砚,”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长途飞行后的干涩,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我来了。”

他的掌心很烫,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我早已麻木的皮肤。那股温热,顺着残肢,逆流而上,蛮横地冲垮了所有垒砌的心防,冲散了南半球炽热的阳光带来的眩晕和隔离感。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穿越了季节、时差和各自家庭牵绊,突然出现在我花园门外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缓慢的点头,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

“……嗯。”

他来了。我的备份系统,我的温度监控器,我那片在异国他乡无处安放的、笨拙灵魂的唯一兼容接口。跨越了一万公里的距离,和三十三个日夜的分离,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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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2: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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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冬末灰黄相间的平原上疾驰,窗外的景色单调重复,像一卷磨损的胶片。残雪未消,点缀在裸露的田垄和远处光秃的枝桠间,更添寂寥。秦朗靠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闭着眼,但我知道他没睡着。他的右手一直握着我的左臂残端,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点着,像在敲击某种只有他能懂的密码。从他接到父亲出院后第一通语气“缓和”许多的电话,到决定买票回去,再到此刻,他整个人都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

“我爸他……脾气倔,老思想。”昨晚收拾行李时,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手里叠着我的衣服,动作有些重,“他病了这一场,有些话……可能憋着,也可能……会说。你听着,别往心里去。一切有我。”

我“嗯”了一声,没多问。心里却像这车窗外的原野,空阔,灰蒙,被一股无形的、料峭的寒意包裹着。

秦朗的家在北方一个老旧厂区的家属院里。楼道狭窄昏暗,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和灰尘气味。我的轮椅上去需要人抬,秦朗和他闻声出来的母亲,还有隔壁闻讯出来看热闹的邻居大叔,一起费力地将我和轮椅弄上了三楼。每一次颠簸,秦朗的手臂都绷得死紧,护在我周围,生怕磕碰到。

门开了,一股更浓郁的中药味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秦朗的父亲坐在客厅旧沙发的主位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虽然出院了,脸色依旧透着病后的蜡黄和浮肿。他的目光像两把生了锈的锥子,先是在秦朗脸上狠狠刮了一下,然后,缓缓地,钉子一样扎在我身上——从脸,到空荡的袖管,到轮椅,再回到我的脸。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爸,妈,这是林砚。”秦朗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他侧身让开,手很自然地搭在我轮椅扶手上,一个护卫的姿态。

“叔叔,阿姨。”我点头,尽量让语气平稳。

秦朗的母亲是个瘦小的女人,脸上皱纹很深,眼睛红肿着,像是刚哭过又强打起精神。她搓着手,局促地点头:“哎,哎,来了好,来了好……路上累了吧?快,快进来坐。”她的目光躲闪着,不敢在我身上停留太久,又忍不住担忧地瞥向自己的丈夫。

沙发前的茶几对于轮椅来说太高了。秦朗立刻弯腰,想搬开旁边的凳子给我腾位置。他父亲却在这时重重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开口:“就坐那儿吧,挪来挪去麻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权威。

秦朗动作顿住,看了他父亲一眼,那一眼里有隐忍的火星。他没听,还是利落地把凳子搬开,将我的轮椅推到沙发旁边一个相对舒适、又能参与谈话的位置。

晚饭是秦朗母亲张罗的,很丰盛,摆了一桌子。秦朗要像在家里一样辅助我,被我微微摇头制止了。在父母面前,我不想显得那么……依赖。我用下巴示意,让他帮我将特制的、带弯曲角度和防滑处理的勺叉固定在左臂残端上,然后自己凑近,小心地取食。动作缓慢,但准确。这需要极大的专注,额头很快沁出细汗。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秦朗母亲偶尔小声的劝菜声。秦朗的父亲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就端着碗,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专注而略显吃力地对付那些食物。

“小朗,”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秦朗放下筷子:“看情况。爸你身体还需要人,我多陪陪。”

“陪我?”老爷子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我老了,不中用了,有你妈就行。你工作呢?你那边……就没什么要紧事?”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

“我请假了。”秦朗简短地说,又帮我盛了一勺容易入口的蒸蛋。

“请假……”老爷子重复了一遍,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看向我,“小林是吧?听小朗说,你也是做研究的?了不起。就是……你这身子,出门在外,不容易吧?家里父母……不惦记?”

问题很平常,语气却像在掂量一件物品的瑕疵和拖累程度。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还好。习惯了。父母在澳洲,也支持。”

“澳洲?那是外国。”老爷子点点头,不知是感慨还是别的,“远啊……小朗以后要是想去看你,也不方便。”

“爸!”秦朗的声音陡然变冷。

老爷子像是没听见,继续慢悠悠地说:“这人啊,年轻的时候觉得啥都不是事。等老了,病了,就知道身边有个知冷知热、能端茶送水的踏实人,有多重要。”他的眼睛看着秦朗,话里的意思却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向我所在的方向。“有些负担,背上一时行,背上一辈子……那就是两码事了。”

空气骤然冻结。秦朗母亲的脸色变得苍白,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来。秦朗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胸膛起伏,眼睛里有怒意,更有一种被至亲言语刺伤的痛楚。

“爸,你说什么呢!”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说什么?”老爷子也提高了声音,蜡黄的脸涨红了,“我说的是实话!我躺医院里的时候就在想,我儿子以后怎么办?跟个……跟个连自理都费劲的男人在一起,你能得什么好?啊?你现在年轻,有劲儿,觉得啥都能扛!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扛不动了,谁扛你?!”

“我的事不用你管!”秦朗吼道,额头上青筋迸起,“林砚他什么样我比你清楚!他能给我的,你根本想象不到!”

“想象不到?我就看到是个累赘!”老爷子也激动起来,指着我的手都在抖,“你看看他!吃顿饭都这么费劲!以后你们怎么过日子?谁照顾谁?啊?你妈伺候我一辈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能让我儿子也……”

“够了!”秦朗的母亲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打断了他。

我坐在轮椅上,像一座被冰封的雕塑。那些话语,比冬末的寒风更刺骨,精准地刮过我所有努力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名为“残缺”和“负担”的核。戴着辅助设备的残端,感到一阵僵冷。我看着秦朗和他父亲对峙的身影,看着老人脸上混合着病态、顽固和某种自以为是的“关爱”,看着秦朗母亲无声流泪的绝望,胃里一阵翻搅。

“我吃好了。”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有些空洞,“阿姨,饭菜很好吃,谢谢。”

我驱动轮椅,向后退出桌边,转向客厅空旷处。我没有看秦朗,也没有看他父亲。争执声在我身后停下,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天晚上,我和秦朗睡在他小时候的房间。房间很小,我的轮椅几乎占了一半空间。我们挤在单人床上,他紧紧抱着我,抱得那么用力,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林砚……”他把脸埋在我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泪意,“我不该带你回来……我不该让你听那些……”

我抬起那截能动的左臂,很轻地、笨拙地,拍了拍他。“睡吧。”我说。

他需要回来,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而我,既然选择了和他在一起,这些目光和言语,或许早该在预料之中。只是预想和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终究是两回事。那冰冷的“累赘”二字,像淬了毒的钉子,钉在了心口最软的地方。

第二天,气氛依旧僵硬。秦朗父亲不再说什么,但那种沉默的排斥和审视无处不在。秦朗母亲努力缓和,但笑容勉强。我们只待了一天,秦朗就以工作为由,订了当晚返程的票。

离开时,秦朗的父亲没有送出门。他依旧坐在那张旧沙发里,看着我们。秦朗弯腰帮我整理盖毯和外套,动作仔细。他父亲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却带着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决绝:

“小朗,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别后悔。”

秦朗背对着他,动作僵了一瞬,没回头,只是更紧地握了握我轮椅的扶手,低声道:“我们走。”

回程的火车上,秦朗异常沉默,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手机就放在小桌板上,屏幕暗着。

火车快到站时,那屏幕亮了。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来电显示:爸。

秦朗盯着那名字,盯了好几秒,手指蜷缩起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手机,没有避开我,按下了接听,甚至点开了免提。

他大概是想让我听到他的态度,想让我安心。

电话那头传来他父亲的声音,比当面说话时更冷,更硬,像北方冬末冻实未化的土地:

“小朗,你听着。昨天有些话,当着外人面我没说透。现在你听好了。”

秦朗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儿子。我们老了,不求你大富大贵,就盼着你成个家,生个孩子,安安稳稳的。可你看看你现在……跟个男的,还是个残废!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让我们老秦家以后怎么办?绝后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车窗上,清晰,冷酷。

“我告诉你,趁早跟那个林砚断了!别让他耽误你一辈子!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还想进这个家门,就必须跟他分开!没得商量!”

车厢里空气凝固了。隔壁座位的乘客似乎也隐约听到了什么,投来诧异的目光。

秦朗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他的眼睛血红,看向我,那里面的痛苦、愤怒、挣扎,几乎要满溢出来。

电话那头还在继续,是他母亲带着哭音的微弱劝阻:“老秦,你别说了,孩子刚回来……”

“你闭嘴!”老爷子粗暴地打断,“小朗,你给我句话!是要这个家,要你爹妈,还是要那个……”

“爸。”

秦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他看着我,目光穿过电话里传来的刺耳噪音,牢牢地锁住我的眼睛。

“我要林砚。”

说完,他没等那边任何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他抬手,关掉了手机电源。屏幕彻底暗下去,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和我同样苍白的倒影。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长长地响起,窗外城市的灯火流泻进来,晃过我们僵硬的身影。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刚才那短短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

我驱动轮椅,缓缓靠近他。用我那仅存的、无法拥抱的躯体,轻轻靠向他微微颤抖的手臂。

窗外,是我们即将回到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狭窄却自由的城市。身后,是逐渐远去的、带着刺骨寒风和断绝威胁的故乡。

火车停稳,气流嘶鸣。秦朗深吸一口气,像是从水底浮上来,伸手握住了我的轮椅推手,力道稳了下来。

“回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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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2:3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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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十七分。尖锐的电子音撕破了楼里粘稠的寂静。我和秦朗几乎同时惊醒——如果那短暂而破碎的、倚靠着彼此体温的迷糊能算睡眠的话。自从火车站那个电话之后,睡眠就成了奢侈品。秦朗的眼睛里总是布满血丝,我的肩颈肌肉也因为持续无意识的紧绷而酸硬如铁。

秦朗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带起一阵冷风。他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只有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他套上衣服,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甚至没来得及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从床上坐起来,驱动轮椅靠近卧室门口。客厅的灯亮了,惨白的光从门缝底下漏进来。然后,我听到了秦朗母亲那压抑的、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和深切恐惧的哭声,还有他父亲那标志性的、粗重而带着痰音的咳嗽声。

“……爸!妈!你们怎么……不是说好下周复查吗?”秦朗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份惊愕和慌乱掩藏不住。

“复查?再等下去,我怕我直接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秦朗父亲的声音嘶哑,却中气十足,带着一种病人特有的、理直气壮的怨怼,“你妈一个人弄不了我!你这儿子当的,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昨天刚跟主治医生通过电话,他说您恢复得……”

“医生懂什么?难受的是我自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混杂着秦朗母亲带着哭腔的劝慰和拍背声。“反正我们来了,没地方去。你这儿不是地方大吗?我看挺好。”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钉在我身上。

秦朗沉默了。那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客厅,涌进卧室,冰凉地淹没我的脚踝,膝盖,胸口。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挺直的背脊在父母面前,尤其是卧病在床、以死相挟的父亲面前,一点点被无形的重量压弯。孝道、责任、愧疚,还有那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情,在他胸腔里厮杀,血肉模糊。

轮椅的电机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我驱动它,缓缓退回房间最深的阴影里。阿途警觉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蹭着我的小腿。

接下来的日子,家变成了一个诡异而紧绷的战场。秦朗的父母“暂时”住了下来,占据了客房。秦朗的父亲需要“静养”,于是客厅的电视永远调在戏剧频道,音量巨大。他大部分时间躺在沙发上,或者坐在那张特意为他搬来的旧藤椅里,目光像探照灯,追随着屋子里的每一个动静,尤其是我的。

我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晨间的转移和洗漱,我做得比平时更早,更轻,像执行一场需要绝对隐蔽的军事行动。尽量待在书房,关上门。但饭点无法回避。餐桌成了最煎熬的刑场。

秦朗母亲做饭,味道很重,油盐也大,显然不是考虑我这种需要控制摄入的体质。秦朗会提前帮我盛出一小份,尽量挑清淡的。但只要筷子一伸向我这边,他父亲那拉风箱似的呼吸就会陡然加重,或者重重放下手里的汤碗。

“小朗,你爸的鱼刺多,你帮他挑挑。”母亲会小声说,眼神躲闪。

“他自己能看见。”秦朗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但还是把筷子转向父亲那边。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只有碗筷碰撞和老人浑浊的吞咽声。我面前的食物渐渐冷掉,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秦朗试图和他父亲谈。关起门来,在客房里。声音压得很低,但激烈的词句还是会漏出来。

“……他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

“一辈子?你看着他那样子,你能伺候他一辈子?等你老了谁伺候你?”

“我们不需要谁伺候!我们能处理好!”

“放屁!你现在不就正在‘伺候’吗?端茶倒水,搬上搬下,跟个护工有什么区别?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去给个残废当护工的!”

“他不是残废!他比很多健全的人都强!”

“强?强在哪儿?强在连自己擦屁股都要人帮?”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猛地刺穿单薄的门板,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世界有一瞬间的失声,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我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的文献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如果还有)冰冷麻木。

争吵最终总是不了了之,以秦朗父亲剧烈咳嗽、母亲惊慌呼喊、秦朗不得不妥协告终。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秦朗眼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对我笑的时候,那笑容疲惫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他依然会在深夜,等父母房间熄灯后,悄悄进来,紧紧抱住我,把脸埋在我颈窝,不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发抖。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力,他的挣扎,他被亲情和爱情撕扯得快要断裂的灵魂。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早晨。秦朗父亲说心口闷,喘不上气,脸色灰败。秦朗母亲吓坏了,声音都变了调。秦朗立刻打电话叫急救车。一阵兵荒马乱后,家里只剩下我和阿途,还有满室未散的恐慌和消毒水似的冰冷气息。

秦朗跟着去了医院。中午时分,他发来信息:“爸要住院观察几天,情况不稳。妈一个人不行,我得守着。”

我回:“好。”

然后是漫长的空白。一天,两天。信息变得简短,“在输液”,“睡了”,“还没醒”。家里的食物渐渐吃完,外卖盒子堆在门口。阿途的狗粮见底了。我一个人驱动轮椅,在突然空旷得可怕的房子里移动,影子被拉得很长。尝试自己烧水,差点打翻水壶。尝试换床单,累出一身汗,效果歪歪扭扭。

第三天晚上,秦朗回来了。不是从医院,而是从外面。他看起来憔悴得脱了形,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红丝,嘴唇干裂。他没有立刻来抱我,而是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我,眼神空洞,像两个干涸的深井。

“林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来,“我爸……需要人长期照顾。我妈快崩溃了。”

我看着他,等待下文。心跳在冰冷的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敲击。

“他们……老家那边,给我说了个亲事。”他每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像在往外掏带着血肉的碎石,“女方……愿意一起照顾老人。我……我可能得回去一趟。”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边嗡嗡作响,盖过了阿途不安的低吠。

“就……回去处理一下。”他避开我的眼睛,转身开始收拾东西。不是出差那种整理,而是更彻底地,把他的衣服、常用的书、刮胡刀……一件件从我们的衣柜、书架、浴室里拿出来,塞进行李箱。动作很快,带着一种慌不择路的仓促,又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决绝。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解释“处理一下”是什么意思,没有说“等我”,没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哪怕只是短暂的分别,也要留下一个拥抱或亲吻。

他只是收拾。拉链拉上的声音,刺耳得像金属刮擦骨头。

最后,他拖起行李箱,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几秒。他的背影在玄关昏暗的光线下,僵硬得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林砚,”他终于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我浑身发冷,“对不起。”

门开了,又关上。行李箱轮子碾压过楼道的声音,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

世界重归死寂。只有阿途焦急地用爪子扒拉着门板,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没有说再见。

他没有再回来。

消息是从一个很久不联系、恰好和秦朗老家有点拐弯抹角关系的旧同学那里,像一枚迟来的炸弹,猝不及防地扔进我死水般的生活里。

“听说秦朗回去了?动作真快啊,这都摆酒了?新娘听说还挺贤惠,家里也同意……”

后面的话,我没再看。手机从残存的臂弯里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闷响一声。屏幕还亮着,那条信息像丑陋的伤疤,横亘在冰冷的玻璃上。

我坐在轮椅上,面对着落地窗。窗外是城市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光影流动,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任何一丝温度。

家,这个曾经被我们一点点用体温、用琐碎、用无声的默契搭建起来的巢穴,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精致的囚笼。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秦朗的气息,他笑的样子,他皱眉的样子,他把我从轮椅抱到床上时手臂的力量,他深夜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他煮糊了早餐后懊恼的抓头发……这些记忆的碎片,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玻璃碴,随着我的呼吸,缓缓切割着五脏六腑。

阿途似乎感应到什么,它不再兴奋地冲向门口等待,而是变得异常安静,总是趴在我脚边,抬起头,用那双湿润的、充满不解和担忧的黑眼睛望着我,时不时用鼻子轻轻碰碰我冰冷的小腿。

我开始长时间地发呆。对着曾经我们一起挑选的、如今空了一半的衣柜;对着浴室镜子上,曾经并排摆放、现在只剩下一支的特制牙刷;对着书房里,他那把已经落了些灰尘的椅子。

身体里那套精密运转了多年、习惯了在秦朗这个“协同进程”支持下对抗一切不便的系统,仿佛突然间被拔掉了核心电源。不是宕机,而是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无可挽回地冷却、凝固。

我依旧会自己完成那些日常程序:转移、洗漱、进食、工作。但每一步都像在梦游,肌肉记忆还在,灵魂却已经抽离。食物尝不出味道,水喝下去像是冰冷的铁锈。夜晚变得无比漫长,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我睁着眼,听着暖气管道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声响,听着阿途平稳的呼吸,听着自己心脏在空旷胸腔里,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像在为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敲响丧钟。

秦朗结婚的消息,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封死了那扇我以为只是暂时关闭的门。没有质问,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告别。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和一场我未被邀请、甚至毫不知情的、属于他的“婚礼”。

原来,在至亲以生死相挟的“现实”面前,在我们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爱情”面前,我的存在,我的残缺,我们共度的五年,最终可以被如此轻易地衡量、舍弃,然后贴上“负担”的标签,扫进记忆的角落,用一场新的、符合世俗期待的婚姻来覆盖。

原来,我所以为的“协同”,不过是他单方面负重前行的“监护”。当那重量超出他所能背负的极限,或者,当出现一个看似更“轻松”、更“正常”的选项时,被抛下的,自然只能是我这个无法独自“行走”的累赘。

多么合理。多么现实。多么……令人作呕的清醒。

我驱动轮椅,缓缓移到客厅的智能控制面板前。那是秦朗装的,为了方便我控制灯光、窗帘和空调。我抬起左臂残端,很慢地,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关闭了所有的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窗外城市的流光,不屈不挠地渗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影子。

在这片熟悉的、却已彻底陌生的黑暗里,我终于清晰地看见——那个曾经以为被爱意和决心填满的“家”,早已空空如也。

而我,被困在这具残缺的躯壳里,困在这座记忆的坟场中,连为自己掘墓的双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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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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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 小时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you19950505 发表于 2025-12-20 23:22
男a?

金箍棒变成搅屎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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