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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完结] 【黄男系列】溃烂下的阴影【足跟骨髓炎/跟骨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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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6-17 01:08: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devil 于 2025-6-18 23:19 编辑

公告栏:

本文是以围绕骨髓炎患者刘欣蕊创作心理康复题材的纪实文学。
主要表现的中心点有:
舞蹈者的身体自尊与现实溃烂的冲突、90年代对残疾的污名化、经济拮据的困境,以及社会上歧视残疾人的现象并未消失,依旧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

人物设定:
1. 文章的女主角刘欣蕊,登场时年龄19岁,女性,体重45公斤,身高162cm,是一名感染慢性骨髓炎的患者。
2. 女主因冬季取暖,热水袋破裂致使双足脚底严重烫伤,足跟部位创面长期不愈合,后迁延日久转化为跟骨骨髓炎
3. 女主经诊断双足跟骨均患有骨髓炎症状,右足相较左足更加严重,X光片显示已有死骨形成。右侧、左侧足跟部分别有3cm*2cm、1cm*1.5cm皮肤缺损,骨质外露,渗液严重。
4. 女主的骨髓炎持续3年有余,久治不愈,已转化为慢性病症。阴雨或寒冷天气,脚骨疼痛难耐,尤其是夜间症状加重,痛苦异常。
5. 女主长期被病痛折磨,面色苍白,气血体弱,身体条件很差。并且有严重的神经衰弱。
6. 女主因双足跟骨骨髓炎的影响,下地行走十分困难。虽然能够以前脚掌受力,依靠双拐短距离行走,但伤口经常溃破感染。所以平日大部分时间依旧保持赤足坐在轮椅之上。事实上已经因病致残,平时无法长时间独立行走及站立。
7. 文章开始的时间背景为上世纪90年代,女主单身独自生活。患病前曾为舞蹈学院学生(成绩优秀的优等生),现因身体病痛已经从学校退学肄业,并且自身经济条件很差。
8. 因为街坊邻居不明真相或缺乏共情,经常在女性外出时背后小声议论或指指点点(邻居议论:“废人”、“臭死了快走开”、“瘸子还出门”),一些人也以对方肢体疾病为话题对其讥讽嘲弄、释放恶意(比如“美女臭脚”或“烂脚女瘸子”等等),导致女主平日有强烈的羞耻感,不愿意出门见人。
9. 女主患病前作为万众瞩目的舞蹈明星(童星出身),形象光鲜亮丽、前途无量。患病后肢体疼痛,行动困难。比如:长期患病导致气血两亏,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导致形象欠佳;双足跟部的伤口难以愈合,导致长期包裹绷带纱布,为了防止触及伤口加重感染而无法穿鞋袜,只能裸露足部,并且伤口散发腐臭的气味异常刺鼻,惹人生厌。
10. 女主从舞蹈明星到被周围人嘲弄“烂脚女”的落差,比普通残疾更痛苦——她失去的不只是健康,更是曾经被聚光灯照耀的自我价值。那些绷带和腐臭气味,在物质匮乏的90年代确实是难以掩盖的生理耻辱标记。
11. 邻居的议论和的嘲弄。这提示社区排斥比预期更严重,在缺乏互联网的时代,她的社交圈就是全部世界。而“美女臭脚”这类侮辱直指她最脆弱的部位,会强化病耻感。

最新提示:
本文1~25章节是正常的纪实叙事时间线,对应最后的happy endding
并且打算增加一些if线,在某个章节(分支节点)上加一些假想剧情,也就是“如果刘欣蕊/黄男选择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将会是怎么样子?”的虚构故事线。以达到女主完全康复或更加严重的截肢、或病重不治身亡等更加阳光或更加暗黑的结局。
当然,这些定制化的剧情你们要回帖呀。你们不回帖,作者怎么能直到你们想要什么呢?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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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1: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devil 于 2025-6-17 01:12 编辑

1.
1995年6月12日 星期四 午后

刘欣蕊的轮椅碾过水泥地裂缝时,前轮卡进凹槽猛地一顿。她下意识绷紧脚背想稳住身体,脚跟创面却撞上脚踏板。剧痛让她倒抽冷气,纱布渗出新的黄褐色污迹,腐鱼般的腥臭味在热空气里弥散开来。

“哟,瘸子出洞了!”杂货店门口摇蒲扇的王婶突然拔高嗓门,故意把板凳往后拖出刺耳声响。她男人蹲在台阶上剥毛豆,头也不抬地嘟囔:“臭得豆子都腌入味了,晦气。”

三个踢塑料凉鞋的男孩追着铁环冲过来,领头的黑瘦小子突然刹住脚,捏着鼻子怪叫:“烂脚仙姑驾到!”,后面穿海魂衫的立刻拍手唱起来:

“刘家姑娘脚生疮  
纱布裹着黄脓汤  
美女变成臭豆腐  
瘸子轮椅当花轿!”

刘欣蕊攥着轮椅钢圈的手指关节发白。她今天特意换了洗得透亮的白色连衣裙,甚至把干枯的头发梳成芭蕾舞团时的发髻,可现在所有人只盯着她踩在踏板上的脚。那双脚因为长期悬垂浮肿得像发酵面团,前脚掌勉强扒住铁皮踏板,溃烂的脚跟却不得不悬空暴露——绷带被脓血浸透成硬壳,边缘翻卷着露出灰白色的跟骨,苍蝇正围着渗液结痂的纱布打转。

“看那骨头!像不像狗啃的?”海魂衫男孩突然捡起石子砸过来。石子撞在轮椅支架上弹开,刘欣蕊浑身一颤,溃烂的脚跟蹭到踏板边缘,更多脓液从纱布孔隙挤出来。

穿开裆裤的小胖子突然冲到她面前做鬼脸:“臭脚女!我妈说闻了你的味儿会拉肚子!”他手里的冰棍滴着水,糖水落在她裸露的脚背上,黏腻混着刺痛让她终于发出声音:“走开...求你们...”

声音被对面楼上的呵斥盖过。二楼窗户“哐当”推开,张家媳妇探出烫着钢丝头的脑袋:“小畜生吵什么吵!要玩滚远点玩!”她忽然瞥见轮椅,皱眉捂住口鼻:“哎呦这大中午的...刘姑娘你行行好,等日头落山再出来倒尿盆行不行?”

刘欣蕊低头看着自己肿胀的脚。三年了,这双脚从能立起足尖跳整场《天鹅湖》,变成现在连鞋袜都套不进去的烂肉。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只是去倒洗绷带的水,却看见自己裙摆下小腿萎缩的肌肉,像两根插在腐肉里的细竹竿。

“我...出来倒废料...”她嗫嚅着去够挂在轮椅后的红色塑料桶,桶里泡着煮过的纱布。这个动作让轮椅后倾,腐烂的脚跟完全压上踏板。剧痛窜上脊梁时,她听见王婶清晰的冷笑:“废人废脚还穿白裙,给谁哭丧呢?”

苍蝇在脚跟的腐肉上产卵。轮椅在原地空转,前轮卡在裂缝里发出徒劳的吱呀声。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脖颈流进衣领,后背的连衣裙湿透贴在嶙峋的肩胛骨上。那些童谣还在巷子里回荡,混合着腐臭味钻进她耳朵里。


时间:1995年7月12日,傍晚五点过一刻
地点:棉纺厂家属院三号楼前的水泥空地

热浪还裹着白天的余威,地面蒸腾着暑气。刘欣蕊推着她的旧轮椅出了单元门,轮子碾过坑洼的水泥地,发出单调的“哐啷”声。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绿色连衣裙,是生病前买的,如今空荡荡地挂在消瘦的身体上。她的脚,赤裸着,平放在轮椅的金属踏板上。足跟处裹着厚厚的、发黄的纱布,边缘已经被深色的渗液浸透,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一股难以忽视的、带着腐烂甜腥的恶臭,随着轮椅的行进,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她的脚趾,因为足跟肿胀和长期不落地受力,显得格外苍白,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蜡色。大脚趾的指甲盖有些灰暗,其余几个脚趾微微向内蜷着,不是因为舒适,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防御性的紧绷,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暴露在外的、溃烂的脚跟藏起来一点。每一次轮子碰到小石子或不平处,轻微的颠簸都会让她的脚趾猛地一缩,眉头也跟着紧蹙一下——疼痛是条件反射。

几个纳凉的老太太坐在楼前的石凳上摇着蒲扇。轮椅经过时,李婶的扇子明显扇快了些,头偏向一边,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欣蕊耳朵里:“啧…又出来了…这味儿,饭点都倒了胃口。”旁边的张妈赶紧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但眼神也没往欣蕊这边看,只盯着自己手里的毛线活,嘴里含糊着:“唉,造孽是造孽,可这…也太熏人了点…”

刘欣蕊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血色涌上苍白的脸颊又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死灰。她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甲掐进了掌心。她想加快速度,但手臂虚弱无力,轮椅只是稍微晃了晃。

就在这时,几个七八岁的男孩从楼角疯跑出来,领头的小胖子眼尖,指着她就喊:“快看!烂脚女瘸子出来喽!”其他孩子立刻像发现了新玩具,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不远不近地跟着轮椅跑,拍着手,尖着嗓子唱起来,那调子是模仿当时流行的广告歌:

“烂脚丫,烂脚丫,
刘欣蕊的脚丫像烂麻!
十个脚趾头,灰灰又勾勾,
一瘸一拐坐车车,臭得人发呕!”
(重复)

“像烂麻”和“灰灰又勾勾”——歌词直白又残忍地戳向她脚趾的病态外观。刘欣蕊的脊背僵直得像块铁板。那几个灰暗、蜷缩的脚趾在孩子们的歌声中仿佛被无形的针反复刺扎,耻辱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让她窒息。她嘴唇哆嗦着,想喝斥一句“走开!”,但声音堵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破碎的、类似呜咽的气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紧握的手背上,滚烫。

她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转动轮椅,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包围圈。轮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碾过地面,留下两道浅浅的、带着湿痕的印子——那是从她脚跟纱布里渗出的液体滴落又蹭开的痕迹。孩子们的哄笑声和那刺耳的童谣,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背上,追着她钻进通往小卖部那条窄窄的、阴影更浓的过道里。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老太太们沉默的、带着厌弃的目光,孩子们猎奇而残忍的目光,都黏在她后背,黏在她那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散发着腐臭、被编成歌谣嘲弄的脚上。每一次轮子转动,都像是在碾碎她过去十九年人生里,那个穿着芭蕾舞鞋、在聚光灯下被掌声包围的刘欣蕊最后的一点残渣。


时间:1995年8月3日,下午两点多
地点:棉纺厂家属院通往修车铺的小路上

太阳毒辣辣地晒着,水泥路面蒸腾起滚烫的热浪,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刘欣蕊的旧轮椅彻底坏了,一个轮子歪斜着,怎么也推不动。她不得不咬着牙,撑起那副磨得发亮的木头拐杖,一步一挪地往外走。去修车铺的路不远,但对她来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薄的旧短裤,两条腿因为长期缺乏运动显得格外苍白细瘦。脚上趿拉着一双塑料人字拖——这是唯一能勉强容纳她伤脚的鞋子。她的双脚,赤裸着足跟和大部分脚掌,完全暴露在灼热的空气里。足踝因为持续的炎症肿胀得发亮,皮肤绷得紧紧的,泛着不正常的红光。最扎眼的是两个足跟,裹着厚厚的、被黄绿色渗液反复浸透又干涸的纱布,硬邦邦的像两块肮脏的盔甲,紧紧箍在肿胀的皮肉上。一股浓烈、带着甜腥腐烂气味的恶臭,混在燥热的空气里,随着她蹒跚的脚步,固执地向四周弥漫。

她走得极其艰难。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前脚掌和拐杖上,每一次移动,受伤的足跟都不得不微微悬空,只有脚趾和人字拖的带子吃力地扒着地面。这让她整个身体重心不稳,像喝醉了酒一样左右摇晃。足踝因为承受着不正常的扭曲力量,肿胀显得更厉害了,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每一次拐杖点地,身体向前倾的瞬间,足跟的纱布边缘都会渗出一点新的、粘稠的液体,顺着肿胀的皮肤往下淌,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点,瞬间又被热气烤干。

家属院门口树荫下,几个乘凉的老太太摇着蒲扇。刘欣蕊刚挪到附近,那股气味就飘了过去。

“哎哟!”一个穿着汗衫的老太太猛地用扇子捂住鼻子,声音尖利,“作孽啊!这大热天的,臭成这样还出来晃荡!”她嫌恶地把头扭到一边。

旁边一个胖点的婶子皱着眉,用手在鼻子前使劲扇风:“就是!熏死人了!废人一个,在家待着不好么,出来祸害街坊四邻的鼻子!”她嗓门不小,毫不避讳。

刘欣蕊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平时更没了血色。她死死低着头,汗珠混着泪水从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她不敢看她们,只想快点走过去,但腿脚不听使唤,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恶臭像一层无形的网,把她牢牢罩住,暴露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里。

就在这时,几个在路边弹玻璃珠的半大孩子也闻到了气味,抬起头。其中一个剃着平头的男孩认出了她,立刻怪叫起来:“快看!烂脚婆出来喽!”

其他孩子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堵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嬉皮笑脸地开始拍手唱起来,那调子是他们瞎编的,带着赤裸裸的恶意:

“烂脚跟,烂脚跟,
刘家姑娘烂脚跟!
肿得像馒头,流着黄脓汤,
臭气熏天像茅房,瘸子走路晃又晃!”
(重复)

“肿得像馒头”、“流着黄脓汤”——歌词直接、残忍地描述着她那肿胀流脓的足跟。刘欣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耻辱感像冰冷的毒蛇,狠狠咬噬着她的心脏。她感到那两个肿胀、流脓、散发着恶臭的足跟,在孩子们的目光和歌声中仿佛被剥光了示众,成了全世界最肮脏、最恶心的东西。

“走…开…”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微弱得几乎被孩子们的哄笑声淹没。

一个胆大的男孩甚至往前凑了两步,指着她肿胀流脓的脚后跟,笑嘻嘻地说:“哇,真的在流汤耶!烂透了烂透了!”他旁边的同伴也起哄:“臭死了臭死了!快跑快跑,要中毒啦!”

刘欣蕊再也撑不住了。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像巨石一样压垮了她。她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剧烈地颤抖,拐杖几乎要脱手。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嚎啕出声。眼泪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划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肿胀的足踝上,和那些渗出的脓液混在一起。她站在那里,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暴露在毒辣的阳光和更毒辣的言语中,那肿胀溃烂的双足,成了她无法逃脱、也无法掩盖的,活生生的苦难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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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1: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2.
时间:1995年8月17日,深夜
地点:刘欣蕊租住的筒子楼小屋

窗外下着没完没了的雨,空气又湿又热,闷得人喘不上气。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偶尔路过的车灯,把晃动的树影投在斑驳的墙上。刘欣蕊平躺在硬板床上,身下铺着的旧凉席已经被汗浸得发粘。她只穿着洗得变形的背心和短裤,两条细瘦的腿下面垫着几块从旧包装箱里抠出来的白色塑料泡沫,让肿胀的双脚跟床板之间空出一点缝隙。脚跟正下方的床单上,垫着一大片吸水性很差的纸尿布,已经被黄绿色的渗液浸透了一大片,湿漉漉、沉甸甸的。一股浓重的、带着甜腻腐烂感的恶臭,在湿热静止的空气里弥漫,几乎成了实体,紧紧包裹着她。

她睡不着。不,是根本没法睡。骨头里的疼又来了,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脚后跟的骨头缝里往外扎,又狠又深,一阵紧过一阵,完全不理会她的哀求。白天走路耗尽了力气,此刻伤口也像被唤醒了,一跳一跳地灼痛着。她紧闭着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额头上全是冷汗。牙齿深深咬住下唇,在黑暗中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呻吟,像受伤的小动物。

“呃…嗯…”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她试着稍微挪动一下身体,想找个不那么疼的姿势,但只是腰背肌肉刚一动弹,脚跟悬空的位置就失去了平衡,纱布包裹的肿胀脚跟不小心轻轻蹭到了泡沫的边缘。

“啊!”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像被电击了一样。那一下触碰带来的尖锐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要尖叫出来,但她死死忍住了,只剩下急促的喘息。汗水顺着鬓角滑进耳朵里,冰凉。

她的脚暴露在闷热的空气中。借着窗外偶尔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那两只脚后跟,肿胀得像个发过头的馒头,皮肤绷得又红又亮,几乎要裂开。厚厚的纱布裹在上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被脓血和渗液浸染成一片片深黄、深褐色,湿漉漉地贴在肿胀的皮肉上。脓水还在缓慢地、不受控制地从纱布边缘渗出来,滴落在下面垫着的纸尿布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绝望。十个脚趾因为持续的剧痛和神经反射,不自然地死死蜷缩着,抠在塑料泡沫粗糙的边缘上,指关节都泛着用力过度的白。脚趾甲也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炎症,显得灰暗无光。

骨头里的疼像潮水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有尽头。每一次剧痛涌上来,都让她浑身哆嗦,抓着床单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绝望像冰冷粘稠的泥浆,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她。

“锯掉…不如锯掉…”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冒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狠意。她盯着黑暗中肿胀流脓、散发着恶臭的双脚,强烈的厌恶和憎恨涌上心头。就是它们!是它们毁了一切!舞蹈,灯光,掌声,未来…全都变成了这满屋子的腐臭和这永无止境的疼痛!“锯掉算了…反正也是废物…”这个想法在剧痛的催逼下,竟有了一丝解脱般的诱惑。

但下一秒,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锯掉?那双曾经穿着红舞鞋,在舞台上旋转跳跃,被无数人赞叹的脚?那双承载了她所有梦想和骄傲的脚?锯掉了,她就真的永远、永远告别舞台了。连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过去的念想都没有了。那她是谁?一个连脚都没有的怪物?比现在这个“烂脚女”更可怕的存在?

“不…”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充满了恐惧和更深的绝望。眼泪终于冲破了堤防,大颗大颗地滚落,无声地滑过滚烫的脸颊,滴落在汗湿的枕头上。骨头里的钢针还在疯狂地扎着,肿胀的脚跟还在流着脓,恶臭还在固执地弥漫。她被困在这具腐烂、疼痛、被所有人厌弃的身体里,无路可逃。她只能更深地蜷缩起来,把脸埋进带着汗味和泪水的枕头里,身体在剧痛和绝望中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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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1:14:11 | 显示全部楼层
3.
时间:1995年8月21日,上午十点左右
地点:棉纺厂家属区卫生所换药室

卫生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味混合的闷热气息,头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不动凝滞的空气。刘欣蕊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木椅子上,两条细瘦的腿搁在冰冷的金属脚架上,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短裤。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椅子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护士王姐戴着口罩,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着剪开的旧纱布边缘,一层层往下揭。每揭开一层,那股熟悉的、带着甜腻腐烂感的恶臭就浓烈一分,直冲鼻腔,连墙角的消毒水味都压不住。王姐忍不住偏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转回来继续。

终于,最后那层紧贴着伤口的纱布被揭开了。刘欣蕊的身体猛地一颤,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气声。她的两只脚后跟完全暴露在诊所浑浊的光线下。

右边那只更严重。足跟后面,一个深坑似的伤口,大概有小孩巴掌那么大,边缘的皮肉红肿溃烂,翻卷着。坑底,黄白色的脓苔覆盖着,脓液还在缓慢地、粘稠地往外渗。最扎眼的是伤口深处,隐约能看到一点灰白色的东西——那是露出来的骨头,像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左边那个伤口小一些,但也红肿得厉害,渗着淡黄色的液体,同样能看到一小块骨头的边缘。两只脚的足踝都肿得发亮,皮肤绷得紧紧的,透出不正常的暗红色。

“嘶…”王姐轻轻吸了口气,动作更慢了。她用沾了消毒药水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镊子尖偶尔不可避免地碰到那暴露的骨头边缘,或者擦过红肿发炎的皮肉。

“啊!”刘欣蕊的身体像触电一样猛地弹了一下,腿控制不住地想往回缩,又被脚架挡住。剧烈的、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冒出了冷汗,额头上的汗珠滚下来,滴在衬衫领口。她死死闭着眼,眉头拧成一团,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身体因为忍耐而微微发抖。

这时,穿着白大褂的张医生走了过来,他刚给另一个病人看完。他站在旁边,低头仔细看了看刘欣蕊暴露的双脚伤口,眉头也紧紧锁着。他戴着口罩,但眼神里的凝重和一丝无奈是藏不住的。他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像冰锥一样扎进刘欣蕊心里。她睁开眼,带着一丝恐惧和乞求,看向张医生。

张医生用镊子轻轻拨开右边伤口的一点脓苔,露出更多的灰白骨质,摇了摇头。他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低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也掩饰不住的无力感:“小刘啊,你这个…拖得太久了。死骨都露出来了,炎症很深,还在流脓…咱们这儿条件有限,恐怕…恐怕是真治不好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再这样下去,可能…可能得考虑截肢了。你还是想办法,去市里的大医院再看看吧。”

“截…截肢?”刘欣蕊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意识里。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截掉?把她的脚…整个锯掉?

她低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双肿胀、溃烂、流脓、露着骨头、散发着恶臭的脚。就是这双脚!毁了她的一切!可…可这也是她的脚啊!是她曾经穿着舞鞋,在舞台上旋转、跳跃、赢得无数掌声和羡慕目光的脚!是她作为舞者存在的根基!没有了脚,她算什么?一个没有脚的怪物?一个连“烂脚女瘸子”都不如的废人?连最后这点残缺的、让她痛苦也让她偶尔能想起过去的身体部分都要失去?

巨大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感到一阵窒息,眼前发黑。攥着椅子边缘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下来。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也被抽走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赤裸的、肿胀的膝盖上,又顺着皮肤滑落,和脚架上滴落的脓液混在一起。

她坐在那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抽动,泪水决堤般流淌。诊所里那股浓烈的腐臭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张医生那句“截肢”带来的冰冷绝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深渊里。那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宣判“死刑”的溃烂的脚,成了她此刻所有痛苦和绝望最赤裸、最残酷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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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时间:1995年8月末的一个闷热上午
地点:市第一人民医院骨科专家王医生诊室

诊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但即便如此,也压不住角落里那个黄色医疗废弃物桶里散发出的、一阵阵甜腻刺鼻的腐烂恶臭。桶里堆着刚换下来的、沾满黄绿色脓血的旧纱布。刘欣蕊坐在诊桌旁的椅子上,两条细瘦的腿架在金属脚架上,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短裤。她的双脚刚刚换完药,裹上了厚厚的、崭新的白色纱布,从脚踝一直缠到脚背,只有十个苍白的脚趾头露在外面。那些脚趾因为长期疼痛和悬空,不自然地蜷缩着,趾甲灰暗。肿胀的足跟轮廓在绷带下清晰可见,鼓鼓囊囊的,像两个硬邦邦的包裹。

她的旧拐杖靠在墙边,旁边放着她那双绿色的塑料人字拖。

王医生,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医生,正皱着眉,把几张X光片插在观片灯上。灯光穿透胶片,清晰映出她双脚骨骼的影像。跟骨的部位,尤其是右边,能看到大片不规则的、灰暗的阴影,边缘模糊不清,像是被虫蛀空了。骨头周围本该是均匀软组织影的地方,也是一片紊乱。

王医生指着那片阴影,手指敲了敲灯箱的玻璃板,声音低沉而严肃:“刘欣蕊同志,你看这里,还有这里。”他的手指移到左边脚片的阴影处,“两边跟骨,坏死的情况非常严重了,尤其是右边,死骨的范围很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骨髓炎了。”

他放下片子,拿起桌上另一张纸,是刚出来的血液化验单。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指着上面几个用红笔画了圈的数值:“再看看这个,血象非常不好。白细胞高得离谱,中性粒细胞比例也异常高,这显示你身体里的感染非常重,而且…”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刘欣蕊,眼神锐利,“已经有败血症的迹象了。你最近有没有觉得特别没力气,或者发低烧?”

刘欣蕊心里猛地一沉。低烧?确实有,这两天总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发热,头也昏沉沉的。但她以为是天热加上没睡好,更因为内心深处那份难以启齿的病耻感——她不想承认自己病得更重了,不想再给医生添“麻烦”,也怕听到更坏的消息。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没吭声,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裹着白纱布的、肿胀的脚。

一旁的年轻护士正在收拾换药器械,那股从桶里散发出的恶臭让她忍不住又皱紧了鼻子,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身,屏住了一小口气。

王医生没注意到护士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全在病情上。他绕过桌子,走到刘欣蕊面前,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她裸露的小腿胫骨上比划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姑娘,你这情况,拖不得了。感染已经入血,骨头坏死成这样,保守治疗…希望太渺茫了。为了保住性命,恐怕…恐怕得尽快考虑截肢。”

他的手指在小腿中下段用力按了一下,划了一条无形的线:“从这里,大概膝盖下十五公分左右的位置,把小腿以下截掉,才能彻底清除感染源。”

“截…截掉?!”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刘欣蕊脑子里炸开。她浑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滚水烫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双腿猛地就想从脚架上抽回来!

“不!”一声短促、尖利、带着巨大惊恐的嘶喊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她双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身体因为剧烈的抗拒而剧烈颤抖。她想站起来,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她挣扎着,试图把脚从架子上挪开,脚趾因为用力而死死抠着空气,蜷缩得更厉害了。

她真的用尽全力,一只手松开了扶手,侧身去够墙边的拐杖。手指刚碰到冰冷的木头,腋下也下意识地想要夹住它,支撑自己站起来。然而,就在她身体重心刚刚离开椅子的瞬间,双脚足跟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那疼痛是如此尖锐,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针同时刺穿了骨头和皮肉,让她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呃啊!”她痛呼出声,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新换的纱布边缘,立刻有深色的湿痕晕染开来。

王医生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护士也停下了动作,担忧地看着她。

刘欣蕊瘫在椅子上,不再挣扎了。刚才那一下剧烈的疼痛,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反抗的火焰,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绝望。截掉?膝盖下面十五公分?那她的脚…就真的彻底没有了。连这双让她痛苦不堪、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被人嘲笑的脚…都没有了。她将永远失去支撑身体的根基,永远告别行走的可能,更别提那遥不可及的舞台。她会变成一个什么?一个没有腿的、只能在地上爬的怪物?一个比“烂脚女”更彻底的废人?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王医生。那双曾经在舞台上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没有泪水,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像是所有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伤口散发的恶臭、王医生严肃的话语、还有那条比划在她腿上的无形切割线…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将她彻底吞噬。她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裹着白色绷带的绝望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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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1: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5.
时间:1995年8月末的一个深夜至凌晨
地点:刘欣蕊租住的筒子楼小屋

闷热粘稠的夏夜,连一丝风都没有。窗户大开着,也驱不散屋里那股混合着汗味、药味和隐约从脚上飘散出的、被新纱布过滤后依然顽固的甜腥腐烂气。刘欣蕊平躺在硬板床上,身下铺着的凉席被汗水浸得滑腻。她只穿着洗得变形的背心和短裤,两条细瘦的腿架在几块白色的塑料泡沫上,让肿胀的双脚跟床板保持一点距离。脚上裹着白天在医院换的崭新厚纱布,一直缠到脚背,只有十个苍白的脚趾头露在外面,无力地蜷曲着。靠近足跟的纱布边缘,已经能看到一点淡淡的、潮湿的黄色晕染痕迹。

墙边靠着她的拐杖,床边地上是她那双绿色的塑料人字拖鞋。她睡前吃了从卫生所开的抗生素和止痛片,此刻药效带着昏沉,勉强压住了骨头里的钝痛,但身体深处却在翻江倒海。低烧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高烧,滚烫的热度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烧得她口干舌燥,意识像漂浮在粘稠的热油里。

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坠入一片混沌。

梦境场景1:
她忽然觉得身上轻快了,回到了中学那间熟悉的教室。夏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晒得人暖洋洋的。她穿着干净的短袖衬衫和短裤,光着脚,脚上趿拉着一双崭新的绿色塑料人字拖。脚趾甲修剪得整齐圆润,脚背光滑白皙,足跟圆润饱满,是她跳舞时最被老师夸赞的部位。几个要好的同学围坐在她课桌旁,七嘴八舌,声音清脆又亲切:
“欣蕊,你这脚型真好看,天生跳舞的料!”
“是啊是啊,脚趾又长又直,跟电视上的芭蕾舞演员一样!”
“皮肤也白,跟玉似的,将来肯定是大明星!”
她听着,心里美滋滋的,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踩在冰凉水泥地上的、健康漂亮的脚,脚趾还因为开心不自觉地轻轻动了动。

突然,一股极其浓烈的、甜腻刺鼻的恶臭,像夏天垃圾堆沤烂的味道,毫无征兆地弥漫了整个教室。阳光似乎一下子暗了。围在她身边的同学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消失。他们的眼神变得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焦点,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着,像是戴上了拙劣的面具。动作也变得异常僵硬,像被无形的线提着的木偶,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迈着完全一致的、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她围拢过来。

更可怕的是,他们张开了嘴,发出一种单调、刻板、毫无起伏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念诵起来:
“烂脚丫,烂脚丫,
刘欣蕊的脚丫像烂麻!
十个脚趾头,灰灰又勾勾,
一瘸一拐坐车车,臭得人发呕!”
(重复)

这分明是现实中那些顽童嘲弄她的歌谣!可这些是她中学的同学!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怎么会念这个?!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尖叫一声,猛地推开面前一个表情空洞的同学,转身就向教室外冲去!身后,那整齐划一、毫无感情的念诵声像冰冷的潮水,紧紧追着她。

梦境场景2:
她发现自己跑进了一条长长的、光线昏暗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映着冰冷的墙壁。白天王医生那张严肃的脸突然出现在前方。但他的表情扭曲了,眼神凶狠,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更恐怖的是,他手里提着一部巨大的、嗡嗡作响的电锯,锯齿闪着寒光!

“你的脚烂掉了!没救了!”王医生的声音像是金属摩擦,冰冷刺耳,“锯了吧!锯了就干净了!锯了就不臭了!”他狞笑着,举着电锯就朝她逼过来!

“不!不要!”刘欣蕊惊恐地后退,想跑,却觉得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剧痛无比!她低头一看——天啊!她的腿,膝盖以下只剩下短短一截,大概只有十五公分长!光秃秃的,裹着渗血的绷带!那双曾经属于她的脚,那双刚刚还在教室里被夸赞漂亮的脚,那双让她痛苦了三年、溃烂流脓的脚,此刻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断端!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绝望地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恐惧和失去双脚的虚无感让她崩溃。她手脚并用,用那断掉的小腿残端和双手,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拼命地、狼狈地向前爬行,身后似乎还拖着无形的血痕。她只想逃离那个拿着电锯的恶魔医生!

梦境场景3:
她慌不择路地爬进走廊尽头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这里布置得很像她常去换药的那个社区小诊所。但坐在诊桌后的,不再是熟悉的医生,而是她高中时偷偷暗恋过的男同学——黄男。他还是记忆中那样,穿着干净的校服,阳光帅气,笑容温暖。

“欣蕊?”黄男看到她,脸上露出她记忆深处最向往的那种、带着关切和喜欢的温和笑容。他站起身,向她走过来,眼神清澈明亮,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别怕,没事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手里拿着一双东西——那是她曾经最珍爱、无数次穿着练习和演出的、柔软的粉色芭蕾舞鞋!

“给,”黄男的声音充满安抚,“你的舞鞋,穿上吧,穿上就好了。”

看着那双崭新的、散发着熟悉皮革和缎带气息的舞鞋,看着黄男温柔的笑脸,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渴望瞬间涌上心头。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接那双代表着过去一切美好和希望的鞋子…

惊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舞鞋柔软缎带的刹那,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猛地从双脚足跟炸开!这真实的剧痛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将她从混乱的梦境深渊里拽了出来!

“呃啊!”刘欣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猛地从床上挣扎着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跳出来。冷汗像小溪一样从额头、后背、前胸涌出,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背心,冰凉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蒙蒙的灰白色,天快亮了。

她惊魂未定,脑子还残留着梦里的恐惧和混乱。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慌,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脚还在。厚厚的白色纱布依然裹着肿胀的足跟,十个蜷曲的脚趾头露在外面,苍白无力。脚底的纱布上,那圈淡黄色的渗液痕迹似乎更深了些。一阵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钝痛正从脚后跟的位置,一波波清晰地传来,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

高烧的热度依旧包裹着她,像一层沉重的湿棉被。汗水还在不停地冒出来。梦里的舞鞋、黄男的笑容、王医生的电锯、同学们空洞的念诵…所有光怪陆离的画面碎片,在真实的病痛面前,迅速褪色、消散,只剩下窗外渐渐亮起的、灰蒙蒙的天光,和双脚上那永无止境的、散发着恶臭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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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1: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6.
时间:1995年8月末的一个拂晓
地点:刘欣蕊租住的筒子楼小屋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闷热的小屋。刘欣蕊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着气。冷汗和高烧的热度在她身上交战,浸透的背心紧贴着皮肤,又湿又冷。噩梦的余悸还在心头狂跳,但更清晰的是梦里那双粉色的芭蕾舞鞋,还有黄男递过来时,那张记忆中阳光帅气的脸。

那双鞋…那双鞋真的在!就在那个破旧衣柜最下层的抽屉里!那是她最后一次登台演出时穿的,是过去所有荣光的见证,也是她患病后唯一不敢触碰的禁忌。

一股强烈的、近乎病态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想看到它!想摸到它!仿佛抓住它,就能抓住一丝早已破碎的幻影。

她咬着牙,用手撑着地面,拖着那双依旧架在泡沫块上、裹着厚厚白纱布的伤脚,用膝盖和手肘一点点挪向墙角的衣柜。每一次移动,肿胀的足跟都传来钻心的钝痛,纱布边缘渗出新的湿痕,那股熟悉的甜腥腐烂气味在清晨的寂静里更加刺鼻。她顾不上这些,眼里只有那个衣柜。

终于挪到跟前。她颤抖着伸出手,拉开最下层的抽屉。一股陈年的尘土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抽屉里,杂乱的旧物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双粉色的芭蕾舞软底鞋。缎带依然带着点光泽,皮革却已经有些发硬。

她的心猛地抽紧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冷的缎面,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她拿起一只鞋子,凑到鼻子下面,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一股淡淡的、陈旧的皮革味和更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汗味钻进鼻腔。是她的味道,是那个在舞台上旋转跳跃、汗流浃背却光芒四射的刘欣蕊的味道!这微弱的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耀眼的舞台灯光,震耳欲聋的掌声,身体轻盈得像片羽毛,足尖每一次点地都充满力量与优雅…她曾是聚光灯的中心,是众人仰望的星辰!

可下一秒,现实像一盆冰水浇下。她低头看着自己搁在泡沫块上、肿胀流脓、散发着恶臭的双脚。这双曾承载梦想的脚,如今是这副模样!包裹在厚厚的、被渗液污染的纱布里,连脚趾都因为疼痛和萎缩蜷缩着。再看看自己身上,汗湿、瘦弱、苍白,蜷缩在肮脏冰冷的地上,像个乞丐。巨大的落差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猛地爆发出来。眼泪决堤般汹涌而下,滚烫地砸在手中那只舞鞋上,也砸在舞鞋下面那本泛黄起皱、印着模糊花纹的同学录封面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同学录上的泪水,动作笨拙而急切。

泪水模糊中,她看到了封面上的字——“初三(二)班毕业留念”。黄男…那个梦里的黄男,他的留言就在里面。她一直不敢翻看,不敢联系任何一个同学。强烈的病耻感像一堵高墙,把她和过去的世界彻底隔绝。她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溃烂的双脚、刺鼻的恶臭、病弱的身体、寄居在破旧筒子楼里的窘迫——没脸见任何人,尤其是曾经在她心中留下美好印象的黄男。她害怕,怕他来了,闻到这满屋子的臭味会像其他人一样掩鼻皱眉;怕他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眼神里会流露出和那些邻居一样的鄙夷和嫌弃;更怕…怕他其实也早已在心里,把她当成了“烂脚女瘸子”的笑话。她潜意识里,似乎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妖魔化了。

但是…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全身骨头缝里透出的酸疼,双脚那永无止境的钝痛,还有医生那句“败血症”、“截肢”的冰冷宣判,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死亡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逼近。她太难受了,太虚弱了,太…害怕了。她需要帮助!哪怕只是一点点!

求生的本能像微弱但顽强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里挣扎着亮起。目光死死盯着那本同学录。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疯狂叫嚣:找他!找他试试!也许…也许他不一样?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颤抖。内心挣扎得像有两股力量在撕扯。一边是深入骨髓的病耻和恐惧,一边是濒临绝境时抓住救命稻草的强烈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渴望暂时压倒了恐惧。她颤抖着,几乎是屏着呼吸,翻开了那本泛黄的同学录。纸张发出脆弱的声响。她快速翻找着,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终于,在某一页,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旁边用蓝黑墨水写着一串电话号码——XX区XX厂家属院传达室,找黄男。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用手肘和膝盖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爬向床头柜。那部老旧的、奶油色的拨盘电话机就在上面。每爬一步,伤口都传来尖锐的抗议。

终于够到了。她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拿起那沉甸甸的听筒,冰凉的塑料贴在滚烫的耳朵上。另一只颤抖的手指,开始笨拙地拨动那沉重的拨号盘。每一个数字的转动都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嘟…嘟…嘟…”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突然,“咔哒”一声,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略带沙哑、显然是被吵醒的男声:“喂?哪位?”

是黄男的声音!虽然有些变化,但她认得出来!

刘欣蕊的嘴唇哆嗦着,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说什么?怎么说?“我是刘欣蕊,我脚烂了快死了,你能来帮帮我吗?”他会怎么想?他会相信吗?他会不会觉得恶心?会不会觉得麻烦?会不会…像梦里那些同学一样?

听筒里传来疑惑的声音:“喂?说话啊?谁啊?”背景里似乎还有翻身和床铺的吱呀声。

求生的欲望在疯狂呐喊,但病耻的高墙纹丝不动。她的手僵硬地、不受控制地,猛地将听筒压回了电话机上。“咔哒”一声,忙音断绝。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她瘫坐在地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绝望笼罩下来。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

不行…不能就这样…不能死在这里…没人知道…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微弱的求生火苗再次挣扎着亮起。她盯着那部电话,眼神里混合着绝望和孤注一掷。她再一次,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颤抖着,重新拿起了听筒。手指因为高烧和紧张,几乎不听使唤地,又一次拨动了那个沉重的号码盘。

“嘟…嘟…咔哒。”电话再次接通。

“喂?到底谁啊?”黄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困惑。

这一次,刘欣蕊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从颤抖的、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断断续续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

“黄…黄男…是…是我…刘欣蕊…能…能不能…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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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1: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7.
时间:1995年8月末的一个上午
地点:刘欣蕊租住的筒子楼小屋

电话挂断后那“咔哒”的忙音,像最后一点火星被踩灭。刘欣蕊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床沿,听筒还紧紧攥在汗湿的手里。黄男那长久的沉默,还有最后无声的挂断,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开了她刚刚鼓起勇气探出的一点点希望。心如死灰。比双脚的剧痛更甚的,是那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冰冷绝望。

高烧像火炉一样烤着她,骨头缝里透出的酸痛让她浑身无力,脑袋昏沉得像灌满了铅。双脚足跟的钝痛在持续的渗液和肿胀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那股混合着甜腥的腐烂气味在闷热的屋子里更加浓烈。她连爬回床上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地,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黑暗和滚烫的混沌。

……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短短一瞬,一阵急促、沉重、持续不断的敲门声猛地将她从昏沉中拽了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

声音像擂鼓一样砸在薄薄的木板门上,也砸在她混沌的意识上。她想回应,想爬起来开门,但身体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眼皮像有千斤重,她只能死命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那扇震动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濒死的恐惧和茫然——是谁?

“刘欣蕊!开门!在里面吗?开门!”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焦急的喊声,有点熟悉,但被高烧烧得嗡嗡作响的耳朵听不真切。

接着是房东大爷那带着浓重口音、极不耐烦的嚷嚷:“搞什么名堂!再不开门我踹了啊!死没死啊里面?别真死屋里头晦气!”

还有另一个更沉稳的声音:“别急,再敲敲看。同志,麻烦你确认下钥匙。”

混乱的嘈杂声持续着,敲门声更重了。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紧接着,门被用力推开了。

刺眼的光线涌进昏暗的小屋,门口站着三个人。

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深色长裤,额头冒着汗,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担忧——正是黄男!他身后,是皱着眉、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满脸嫌恶神情的房东大爷。再后面,是一位穿着笔挺警服、表情严肃的民警同志。

屋里的景象和那股浓烈刺鼻的恶臭,让门口的三个人都顿了一下。

黄男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瘫倒在地上的刘欣蕊。她只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和短裤,苍白消瘦得吓人,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眼无神地半睁着,身下垫着的泡沫块歪在一边,双脚裹着厚厚的纱布,边缘渗出刺目的黄褐色湿痕。那股强烈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

“欣蕊!”黄男惊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就跨过门口的杂物冲了进来,完全无视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直接跪倒在刘欣蕊身边的地上,伸手想碰她又不敢用力,焦急地问:“欣蕊?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房东大爷站在门口,手帕捂得更紧了,眉头拧成了疙瘩,身体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嘴里不住地抱怨:“哎哟喂!这味儿!我就说这屋不能租!造孽啊!”他伸着脖子往里看,眼神里全是嫌弃,“喂!姑娘!你没事吧?可别真死在我这屋里头啊!那多晦气!”

民警同志也紧跟着走了进来,他皱着眉头扫视了一下混乱、闷热、散发着异味的屋子,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孩,表情凝重。他迅速对黄男说:“同志,先别动她,看看情况。”随即转向房东:“大爷,别嚷嚷了,赶紧想办法联系送医院!”

房东大爷这才如梦初醒,嘴里还在嘟囔着“倒霉催的”,但还是转身小跑着去楼道里喊人了。

黄男看着刘欣蕊虚弱的样子,心急如焚。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背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那惊人的热度让他脸色大变。“天!这么烫!”他转头焦急地对民警说:“警察同志,她发高烧了!得赶紧送医院!”

民警点点头,立刻转身出门,大概是去找公用电话联系救护车了。

屋里只剩下黄男和刘欣蕊。黄男看着刘欣蕊身上单薄汗湿的衣服,知道这样不行。他强忍着内心的慌乱和心痛,尽量放柔声音:“欣蕊,得给你穿件外衣,救护车马上就来。”他手忙脚乱地从床边捡起那件被刘欣蕊脱掉、揉得皱巴巴的衬衫,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她肿胀的双脚,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地帮她套上胳膊,扣上最下面两颗扣子。

这时,房东大爷也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看热闹的邻居,都捂着鼻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房东大爷看着黄男的动作,又瞅了瞅刘欣蕊那双裹着纱布、气味难闻的脚,脸上厌恶的表情更浓了。

很快,远处隐约传来了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民警也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抬着简易帆布担架的救护人员。

救护人员一进屋,也被那气味冲得皱了皱眉,但职业素养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检查了刘欣蕊的情况,快速做了简单的处理。房东大爷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抬走!这屋子要通风消毒!哎哟这味儿!”

黄男始终紧紧跟在担架旁,帮忙扶着。当救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刘欣蕊抬上担架时,她因为挪动而牵动了脚上的伤口,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映出黄男满是汗水、写满担忧的脸。

就在被抬出门口,即将下楼的那一刻,刘欣蕊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巨大不安和卑微怯懦的声音,问向一直守在旁边的黄男:

“…你…你不嫌弃…我的…烂脚吗…?”

黄男听到这句问话,心头猛地一酸。他看着担架上女孩苍白脆弱、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自卑和恐惧,没有任何犹豫,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

“别说傻话!别怕,欣蕊,我们去医院!”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筒子楼下尖锐地响着,刘欣蕊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在黄男这句简短却有力的回应中,彻底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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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1: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8.
时间:1995年8月末的一个闷热下午
地点: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单人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头顶老式吊扇慢悠悠转动发出的轻微嗡鸣,搅动着消毒水和隐约药味混合的空气。刘欣蕊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身上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她还在沉沉睡着,高烧似乎退下去一点,但脸颊依旧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即使是在病中,沉睡的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往日的清秀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是个底子极好的姑娘,只是被病痛折磨得失了光彩。

她的两只脚被特殊的支架轻轻托着,悬在被子外面,脚后跟完全离开床垫,避免任何触碰。肿胀的足跟轮廓在厚厚的新纱布包裹下清晰可见,像两个被白布裹紧的硬块。十个苍白的脚趾头露在纱布外面,因为炎症和疼痛反射,即使在沉睡中,也保持着一种不自然的、微微向内蜷缩的姿态,趾尖微微发凉。纱布看起来很干净,但在靠近足跟底部的边缘,还是隐约能看到一丝极淡的黄色水痕,那是渗液顽强渗透的迹象。

她的左手露在被子外,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透明的液体正通过细细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血管。那是消炎、退烧还有帮助她镇静休息的药。

黄男坐在病床边的木头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直没离开刘欣蕊沉睡的脸。他的眉头紧锁着,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从上午到现在,他一直守在这里,看着护士给她换药、打针,看着医生来来往往。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主治李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和几张检查单。黄男立刻站起身,动作很轻,生怕吵醒床上的人。

李医生走到床边,先低头看了看刘欣蕊的状态,又检查了一下输液的速度和支架的位置。然后他转向黄男,示意他走到病房门口附近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职业性的严肃。

“黄同志,刘欣蕊的情况,我们紧急处理了,现在体温在慢慢降,感染指标还是很高,但至少暂时控制住,没有继续快速恶化,算是暂时脱离最危险的时候了。”李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黄男脸上,“但根本问题没解决。她双脚跟骨的骨髓炎非常严重,死骨范围大,感染源就在那里,是败血症的根子。现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

黄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住呼吸听着。

“第一条,”李医生的声音很清晰,也很直接,“就是昨天王医生也提过的,从小腿这里,”他用手在自己膝盖下方比划了一下,“大概十五公分左右,截肢。这是最彻底的办法,一次性清除感染源。手术相对简单,风险可控,费用也不算太高。术后恢复快,装上假肢,以后生活自理问题不大。”

黄男的脸色瞬间白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刘欣蕊,那双被支架托着的、裹着纱布的脚…截掉?他无法想象她醒来得知这个消息的样子。那双脚,曾经是她的骄傲,她的生命啊!就算现在这样痛苦不堪,可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没了脚,她…她还是那个刘欣蕊吗?她受得了吗?那句“烂脚女”的嘲笑会变成更残酷的现实,她会不会彻底崩溃?他不敢往下想。

李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理解黄男的震动,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第二条路,就是保肢。先上大剂量、强效的抗生素,静脉输注,配合局部冲洗消炎,争取把感染控制住,不让它往脚踝和小腿骨头上发展。同时,我们考虑用一些经验证的中药外敷方子,活血化瘀,促进排脓生肌。等感染控制得差不多了,炎症消退一些,再做手术,把两边跟骨坏死的部分,就是那些死骨,彻底刮除、切掉。”

黄男听到“切掉”死骨,而不是整个脚,心里稍微松动了那么一丝丝,但李医生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黄同志,”李医生的语气更加凝重,“这条路风险很高。第一,感染能不能完全控制住是未知数,治疗过程可能很长,花费会非常大,是截肢费用的好几倍甚至更多。第二,就算手术成功,感染清除干净了,她的跟骨被切除了大部分,脚后跟的结构就没了。这意味着,”李医生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遗憾,“她将来走路,脚后跟会没有支撑点,肯定会是个跛子,而且是比较严重的跛行,需要依靠特殊的矫形鞋或者辅助器具。舞蹈…是绝对不可能了。日常生活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跛子…再也不能跳舞…黄男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当年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少女身影。他知道舞蹈对她意味着什么。这条路,虽然保住了脚,却彻底粉碎了她作为舞者的灵魂和未来。而且那高昂的费用…他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家里条件也普通,能支撑多久?万一感染控制不住,钱花了,罪受了,最后还是得截肢,甚至更糟…

李医生看着黄男脸上剧烈变幻的神色,知道他在进行艰难的思想斗争,便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情况就是这样。两种选择,各有利弊,也都有风险。你是她同学,现在能替她做主的人。等她醒了,烧退了,神志清楚了,你好好跟她谈谈,把利弊都讲清楚,最终怎么选,还得看她自己。毕竟,是她自己的身体。”

黄男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沉默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李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病房里又只剩下风扇的嗡鸣和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声音。黄男慢慢坐回椅子,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呆呆地看着刘欣蕊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她那双被支架托着、裹着厚厚纱布、命运未卜的脚,还有那十个蜷缩着的、苍白的脚趾。

第一种选择,快刀斩乱麻,失去双脚,可能保住命,但她的精神世界会崩塌吗?
第二种选择,漫长痛苦的治疗,倾家荡产的风险,最终变成一个跛子,永远告别舞台,她的心能承受这种落差吗?

无论哪种,对她都是毁灭性的打击。黄男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他伸出手,无意识地轻轻握住刘欣蕊没有打针的那只手,那只手冰凉而瘦弱。他该怎么办?等她醒来,他又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这残酷的、没有真正“好”的选择?他凝视着她沉睡的病容,第一次感到如此深重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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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7 09:29:28 | 显示全部楼层
9.
时间:1995年8月末的一个闷热下午
地点: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单人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吊扇转动时轴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还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嗒…嗒…”声。洁白的病床上,刘欣蕊盖着薄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高烧似乎退了些,但沉睡中的她眉头依旧紧蹙,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吸有些急促。即使满脸病容,沉睡时安静的侧脸依然能看出清秀的轮廓,只是那份属于舞者的灵动光彩被深深的疲惫取代了。

她的双脚被支架托着,悬在被子外,脚跟完全离开床面。肿胀的足跟轮廓在厚厚的崭新白色纱布下清晰可见,像两个被布条紧紧捆缚的硬块。十个脚趾头露在外面,苍白,带着一种病态的蜡色,即使在药物作用下,也微微向内蜷缩着,仿佛在睡梦中依然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左手露在被子外,手背上扎着针,透明的药液正缓慢流入她的血管,里面有消炎药、退烧药,还有让她安睡的镇静剂。

黄男没有坐在紧挨病床的椅子上,而是坐在病房靠墙的一张旧奶油色人造革沙发上。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紧握,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疙瘩。他的目光落在刘欣蕊身上,但眼神有些放空,显然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想起初二暑假那次修学旅行。在乡间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大家玩水。刘欣蕊脱了凉鞋,赤着脚踩进水里。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照在她那双浸在溪水中的脚上——脚趾细长匀称,像精心雕琢的玉笋;足弓弯起一道优美的弧线,流畅而充满力量;足跟圆润饱满,皮肤白皙细腻,沾着水珠,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那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脚,只觉得好看,心跳得有点快,却不敢多看,假装低头去翻水里的石头。

他又想起初三刚开学不久,一个阴雨天。午休时,刘欣蕊的布鞋被雨水完全打湿了,她把鞋脱下来晾在教室外的窗台上。自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把脚也搭在旁边一把空椅子上晾着。那双脚就那样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他眼前。脚底微微泛红,皮肤光洁,脚掌的纹路清晰可见,脚踝纤细。他坐在斜后方,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飘过去,觉得那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干净和美好。

记忆最深的,是临近毕业,舞蹈学院提前录取的通知下来那天。刘欣蕊像只快乐的小鸟,手里拎着一双粉色的舞鞋,光脚穿着一双绿色的塑料人字拖,“啪嗒、啪嗒”地从他身边跑过,赶着去告诉老师。那双人字拖拍打水泥地面的清脆声响,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喜悦,在那个瞬间,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轻快起来。

“啪嗒…啪嗒…”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烂脚丫…烂脚丫…十个脚趾头…灰灰又勾勾…” 突然,一阵微弱、含混不清、带着哭腔的梦呓,断断续续地从病床上传来。

黄男猛地从回忆中被拽回现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抬起头,紧张地看向刘欣蕊。她还在昏睡,但表情变得痛苦不安,头在枕头上无意识地微微晃动,嘴里喃喃地重复着那几句破碎、扭曲的句子。

“一瘸一拐坐车车…臭得人发呕…”

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黄男瞬间明白了。这句充满恶意的童谣,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揭示了她这三年独自承受的、远超病痛本身的巨大屈辱和折磨。那些邻居的议论、孩童的嘲弄,像无形的鞭子,日复一日抽打在她敏感而骄傲的心上。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心疼猛地冲上黄男的心头,烧得他眼眶发热。他看着病床上那个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孩,看着支架上那双裹着厚厚纱布、曾经在他记忆里如此美好的脚,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像钢铁般坚硬地在他心里砸下:

一定要保住她的脚!无论如何!

截肢?变成没有双脚的“废人”?那对她来说,恐怕比死更难以接受!那将彻底摧毁她仅存的一点作为“人”的尊严和存在的根基。就算保下来会跛,会再也跳不了舞,那又怎样?至少,那还是她的脚!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能重新站起来(哪怕不稳),能重新感知地面,能重新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下去的基础!跛子也比没有脚的怪物强一百倍!他无法想象她醒来后面对空荡荡裤管的样子,那会把她彻底推进地狱。

决心一旦下定,黄男紧握的拳头反而微微松开了些,身体也向后靠进了沙发里。但紧接着,医生下午那番话像沉重的铅块,又压了下来。

“……花费会非常大,是截肢费用的好几倍甚至更多……”

高昂的费用。

这个词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燃起的决心之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黄男脸上的坚毅没有褪去,但眉头锁得更深了。他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年,他刚工作不久,在厂里当技术员,工资有限。家里条件普通,父母攒点钱不容易。这笔钱,对他,对他的家庭,无疑是天文数字。

他靠在沙发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目光再次投向沉睡的刘欣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容动摇的决心,有深切的怜惜,更有面对现实困境时的沉重和冷静的思索。病房里吊扇的嗡鸣和药液滴落的声音,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倒计时的钟摆,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钱从哪里来?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需要想办法。但无论如何,保住她的脚,是他此刻心中唯一清晰、不可动摇的目标。他必须找到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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