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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书》(共90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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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2章 【长相守】

        日子一晃过去三四天。

    院中的落叶越积越多,明霜还是在门口坐着等,萧问白天出去傍晚回来,每次看见他空手而归,她心里就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这么久了半点消息都没有,尽管他们什么也不说,事情终究还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深秋天气冷,晚上都是围在炉子旁吃饭,萧问带了只鸡给她们打打牙祭,老妇便就着那鸡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小姐,吃饭了。”这里用的轮椅是一早就准备好的,未晚推着她进去,姚嬷嬷已经摆上了碗筷,萧问照例是一壶酒,还没开饭便已经喝起来了。

    老妇盛了米饭递给她,明霜轻声道谢,接过碗来,默默的吃着。

    “姑娘真是好脾气,能吃苦啊。”老妇见状不住颔首夸赞道,“难为你是个大家小姐,也不嫌弃我老婆子做菜难吃,这要换成别人,估计早就开始嚷嚷了。”

    听她这样说,明霜不知如何接话,现在这种情况自然不能挑三拣四,牢里再难吃的饭她都咽了,相比之下这倒没什么不好。

    她这几天沉默寡言,凭谁都看得出她心神不宁,未晚便刻意找些话题,想给她提提神。

    “老婆婆这话说对了,我们家小姐脾气是最好的。我跟过的人不多,但就属小姐好伺候,容易亲近,咱们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这么说的。”

    姚嬷嬷含笑道:“小姐在江南的时候人缘才好呢,吃过饭遛弯的时候,整个杭州城的人都上来打招呼,那场面才叫热闹。”

    她好奇起来:“江南好玩么?”

    姚嬷嬷笑答:“好玩,河水多,冬天也不结冰,夏天泛舟特别凉爽。”

    提起江南,一边儿闷头吃酒的萧问忽而想到什么,插话道:“说到这个……”

    “今日我进了城,见四处贴满了告示,官差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你们,保不齐过几天就会找到城郊来。这地方不能再呆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得启程。”

    未晚和姚嬷嬷没吭声,明霜手上却骤然一滞。

    “今夜就得把东西收拾好。”他没留意太多,继续说,“带点细软就是,这段时间少不得要东奔西跑,等安定下来就好了。”

    姚嬷嬷担忧地朝明霜那儿看了一眼,发愁地应道:“好。”

    她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一晚上安静得出奇。

    夜里未晚服侍明霜躺下休息,一面坐在床边叠衣裳,一面絮絮叨叨地宽慰她。

    “小姐,您别胡思乱想了,天无绝人之路,您是个好人,老天爷都看着呢,好人是会有好报的。咱们现在先去南边,等把这阵子风头避过去,说不准哪天江侍卫就回来了呢。”

    “您看,如今这样也不赖呀。”她笑嘻嘻的,“至少我们几个人还在一起,出了明家外面世界这么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和踏青游玩儿似的。”

    明霜从被衾里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对不起,让你小小年纪跟着我一块儿受苦。”

    “不会,我还应该谢谢您啊。”她低头把衣服包好,“要不是有赵掌柜赎我,这会儿不知道被谁买回去作践呢。”

    明霜摇了摇头:“赎出来了怎么不寻个好去处?跟着我东躲西藏的好玩么?万一把命搭进去怎么办……”

    “我爹娘早死了,剩个哥哥也没什么良心,回去找他顶多也就是把我再卖一次。”未晚把她手放回被衾里,仔细掩了掩被角,“而且我得照顾您啊,这一路上肯定不方便,嬷嬷年纪大了,杏遥姐姐也嫁人了,只有我能贴身伺候您了。”

    明霜听得心里发酸。

    说到底都怪她是个废人,要是腿脚能走,也不必让他们如此放不下心,她终究还是拖累人了。

    “我早料到明家会有这一日,本也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只可惜没来得及……”

    “我不用。”未晚笑吟吟的上去抱了抱她,“我喜欢和小姐在一块儿啊。”

    她随后起身来,像个大人一样在她身上轻拍两下,“您什么也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听萧公子说,明天起就要赶路了,到时候舟车劳顿,也休息不好。”

    明霜淡笑着嗯了一声。

    未晚把整理妥当的包袱搁在一边儿,吹了蜡烛,轻轻掩门出去。

    农妇家的客房不多,又大部分是女眷,萧问晚上常是在院外将就一夜,习武之人耳力灵敏,这样也方便发觉那些风吹草动。

    明月当空。

    又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一晚,明霜在被窝里紧紧握着拳头。

    所有人都瞒着她,甚至也不知他现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此刻后悔到了极点,试想之前要不那么冷言冷语的对他,眼下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堂屋里亮着灯,恍惚听到有人在说话。她支起身子坐了一会儿,随后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下床。

    未晚和姚嬷嬷坐在厅中,明霜艰难地挪到门边,靠在墙上侧耳偷听。

    “今天你也进城去了,怎么样?到底是什么情况?”

    未晚皱着眉直摇头,“还能怎么样,人肯定是被抓到了。不仅如此,还有更糟的。”她咬咬牙,心中也有些难受,“刑部那些推官下了狠手,足足拷打了三天三夜,知道江侍卫嘴紧,怎么都不说,于是便把人挂在南门口。”

    她说着拿袖子往眼角上一擦,哽声道:“官府放出话来,说要是示众扬威,以示儆戒,都给进出门的老百姓提个醒,再敢大逆不道这就是下场。”

    姚嬷嬷听完叹了口气:“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猜也猜得到了,这么做是无非是想把小姐引出来。她放不下江侍卫,要是得知此事,定然不会撒手不管。”

    未晚掩着嘴哭道:“怎么办呢?我看他伤得好重……”

    “那位萧公子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

    这会儿提出要走,只怕也是不想让明霜发现,姚嬷嬷低声喝止,“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小姐知道,一切等咱们到了江南再说。”

    “诶。”未晚讷讷地点点头,然后又迟疑,“小姐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姚嬷嬷轻叹,“总不能让小姐也跟着出事。”

    明霜倚着墙,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窗外的月色朦胧不清,树影横斜,愁云惨淡。

    她就这么坐在地上,一直等到外面灯光熄灭,再无动静,才缓缓挪到轮椅旁边去。

    轮椅上的一切都是按着她的喜好准备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定了定神,尝试了四五次才爬上去,为了不发出声音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

    绕过正厅,走进后院,未晚和姚嬷嬷已然睡熟,都这时候了,水井旁边还有一个在慢条斯理地搓洗衣裳。

    老年人睡得少,总是爱在三更半夜做点活计。

    明霜摇着轮椅过去,动作虽不算大,也足以让人发觉。老妇停下来,抬起头看她。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明霜眸色柔和地望着她,“我有件事,想要麻烦您老人家。”

    老妇哦了一声,“用不着这么客气,您说吧。”

    “我要进城。”

    话音落下时,老妇明显怔住了,半晌没说话,只是迟疑着。

    明霜低声央求,“不需要劳烦你太多,能把那辆驴车借给我就好。”

    老妇搓了搓手里的衣服,面沉如水。

    见此情景,明霜心中已有答案,人家肯收留她这样的朝廷钦犯已是不易,自己的确不应该再得寸进尺。她颔首淡笑:“为难的话也就罢了。但请您老人家不要把这事告诉萧公子和我的两位朋友。”

    略一施礼之后,明霜摇着轮椅从她旁边过去,正对面就是后门。

    老妇终于放开手里的活儿,怅然叹息道:“姑娘这是下定决心了么?”

    她闻言回过头:“下定决心了。”

    “没有车马,您打算怎么过去?”

    明霜淡淡道:“那就这样过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城门外。”

    果然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谁年轻的时候没个喜欢的人呢。

    老妇无奈地站起身,擦干手上的水,上前叫住她。

    “罢了,你们这些大家闺秀没驾过车,驴车比马车更不好使,我送你一程吧。”

    她蓦然回首,眸中带了几分意外,“多谢老人家。”

    “你也别谢我,自己保重才是真的。”老妇言罢,走到角落里去套车。

    后院中,听得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坐在树上小憩的萧问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简陋的驴车披着月色驶出院落,车上有一个固执的背影,身后是一串清辉,光影交织。

    他扶着额头暗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女人啊,一到紧要关头总是意气用事。不过这样也好……有个肯为自己牺牲的媳妇儿,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想想他有些羡慕江城了

    萧问活动活动筋骨从树上跳下来,牵了马,翻身而上。

    *

    绵长的官道笔直而平坦,天才初初发亮,密林中薄雾弥漫,世间一抹淡白,朦朦胧胧。

    随着钟楼上鼓声响起,城门也在此时缓缓打开。

    平地里卷起的枯叶,把这一路风景渲染得越发萧条。进城的人稀稀落落,或有牵着马,或有驾着车,不疾不徐地往里走。

    但凡从城门下经过的,无一不抬头往顶上望一望。

    城墙上高高的吊着一个人,似乎有好几天了,一直闭着眼睛,身上遍体鳞伤,也不知是死是活。然而行人皆不敢驻足多看,热闹瞧久了,四下里守城的戍卫二话不说就会上来拿人,以共犯之罪论处。

    于是路过门洞时,人们都会不自觉加快脚步。

    不多时,一辆装满草料的驴车悠悠出现在城门之外,驴子很老了,每一步都磨得极慢,明霜就坐在车前,一抬眸便能看到城墙上的那个人。

    微风轻拂,摇摇欲坠,毫无生气。

    她心里也跟着揪紧,疼痛难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尽管瞧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一身腥红却刺痛双目。

    她狠狠扣着车沿,手脚冰冷一片。

    这么久了,他是受了多重的刑,才会伤成这样……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恰好从江城两手所绑的绳索上擦过,他立时从城门上往下落,砰的一声,倒在门前。

    守城戍卫唬了一跳,正拿起刀枪蓄势待发,然而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这个半死之人掉下来了。只是虚惊一场,几个人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走上前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我还以为是什么怪东西,原来是他。”

    另一人咬着牙骂道:“成天对着这么个要死不活的僵尸真是瘆的慌。”

    “也不知头儿是怎么想的。”

    有人抬脚狠踢了两下,“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不如在这儿给个痛快,省得咱们每日每夜的看着。”

    老妇勒住缰绳停下车,还未及回头,明霜已不管不顾地跳了下来,她双膝跪在地上,就这么一路挪到城下,现在什么都不愿去管了。

    她想见他,很想见他……

    巍峨的城楼在朝阳里渐渐清晰,每一片砖瓦都令她无比憎恨。

    守城的戍卫不住抬脚往江城身上踢去,满地烟尘,和四周的浓雾混合在了一起。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心中又怒又悲痛,明霜泪眼迷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那几人推开。

    “够了!”她流着泪拼命把江城抱在怀里,“不许你们欺负他!”

    “不许欺负他……”

    搂着他身子的时候才发现他瘦了许多,头发披散着,衣裳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无一完好,狰狞的疤痕,一道接着一道,剑伤刀伤烫伤鞭痕……

    一身的血把衫子全凝结在了一起,皮肉连着皮肉,刀口并着刀口,她几乎无从下手,甚至担心这样抱着他也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疼痛。

    明霜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搂着他说不出话来。

    温热的体温夹杂泪水滴在他伤口上,江城略略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清她的模样,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轻叹。

    “傻丫头……你又回来干什么……”

    明霜俯首用额头抵在他额间,泪流满面。

    “我不管了那么多了,怎么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要死就一块儿死,留我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她握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心如刀绞。

    四周的戍卫看得这场景尚在发蒙,半晌反应过来,俯下身去拉她。

    “等了几天可算是把人等出来了,走吧,随我回衙门复命。”

    “我不去。”明霜死死把江城护在怀中,“我哪儿也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要犯,不是光砍头那么简单的了!”那人一手摁住她胳膊想要拽她起身,突然之间,一道箭光破空而来,正中他后背心口的位置,戍卫双眼一瞪,直愣愣地栽倒在地。

    “什么人!?”

    在场的守卫瞬间警惕起来,扬刀大喝,城上城下登时开始戒备。但见护城河外一队蒙面之人策马奔驰,打头的十人手持刀剑,背后十人皆弯弓如月,利箭如雨,数箭齐发,流星一般呼啸射来,守城的几人抵挡不住,纷纷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明霜着实摸不着头绪,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江城掩在身下,不让他被箭伤到。

    刀光闪过,马蹄声震天而响,她没有抬头,却听得身侧有马匹嘶鸣的声音,有人打马来到她旁边。

    “霜儿。”

    明霜戒备地转过身,玄马在后,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袍,面罩黑色,只露了一对星眸在外。他把手递过去,沉声道:“上马,跟我走。”

    接着又有有人策马赶来,翻身而下跑到她身边想要扶江城。

    “等等!”她紧紧搂住江城不肯松手,“你们到底是谁?”

    黑衣人似有无奈,只得从马上下来,快步走近她,在脸贴着脸的距离,掀开面巾。

    明霜微微一怔,“你……”

    城内禁军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乔清池顾不得许多,伸手抱她上马:“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我的人撑不了多久,先走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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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3章 【情如昨】

    马上颠簸得厉害,胃中翻涌不已,明霜紧揪着马鬃,力持镇定。乔清池将她圈在怀内,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她隔着斗篷回头看,城中有禁军涌出,好在人数不算多。乔家的那帮手下亦是伤亡惨重,眼见人已救到,如今各自四散逃开,以扰乱禁军的注意。

    乔清池带着她绕过官道,直冲进密林之内,周围的浓雾还未散去,着实是个很好的掩护。策马行了许久,终于在块山石后面寻得提早准备好的马车,车夫正是之前带走江城的那人,乔清池同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弃了马,打起帘子抱明霜进去。

    时间紧迫,还没等坐稳,车子便摇晃着往前疾驰。

    江城就倚在车内,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

    明霜上前去搂住他,看到他指尖上细细密密的针眼,知道是受过大刑,十指连心,一定疼死了。

    刑部大牢的审讯手段她早有耳闻,鞭刑针刑夹棍,花样多达上百种,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撑过半日的,他待了那么久,这身上该有多少伤啊……

    大约是碰到痛处,听到他颦眉闷哼了一声,明霜忙松开手,含着泪问他:“哪里不舒服?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江城睁开眼看她,神色渐渐起了些变化,他艰难地开口:“霜儿。”

    “你还气我么……”

    明霜心里一酸,泪已然落下,“不气了不气了,我再也不生你气了,你要好起来,你可不能有事。”

    他似乎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满足地轻叹:“不气就好……”

    “你在牢里那段日子,我正好有伤。”他靠在她怀中,声音微弱,“否则……那时候我就去劫狱了……”

    “你别说话。”明霜咬着嘴唇,“我不怪你,什么事都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江城轻轻嗯了一声,许是累到极点,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失血太多,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妙。明霜从窗边往外看,所经之路荒凉无人,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里面没有了动静,乔清池这才弯腰进来,见她满脸泪痕,心中也不是个滋味。

    “他怎么样?”

    明霜垂眸看向怀中的江城,轻轻摇头:“睡了,我也不通医术……必须请个大夫给他瞧瞧,再这么下去……他可能会没命的。”

    乔清池略一打量,神色也沉了下来,“你闪开,这伤得止血,我先看看她的伤势。”

    帮不上什么忙,明霜听话地应了。乔清池正要解江城衣衫,手上一滞,又拧眉吩咐她:“怕吓着你,最好别看,背过去。”

    “我没事。”她咬咬牙,把眼泪抹干净,定了定神,又重复道,“我没事的。”

    乔清池叹了口气,只得伸手把江城衣衫剥掉……

    上身惨不忍睹,烫伤的痕迹尤其明显,好在对方没有下狠手,许是要留他一条命,全都是皮外伤,没动到骨头。

    侧目瞧见明霜有些发怔,他宽慰道:“伤成这样已是万幸了,等到了地方,上药再清理一番,养十天半月就能好。”他说完,又顿了顿,“只希望伤口千万别感染。”

    荒郊野外没有郎中,草药虽然一大把,可是难寻,要感染得了风寒和其他并发症,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简单处理过伤口,乔清池将他衣衫掩好,“还有水么?喂他喝点。”

    “嗯,还有。”明霜在马车包袱里掏出水袋,从他手上把江城接过来,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江城嘴唇已干裂脱皮,她拿帕子先沾了些水给他润了润,随后才拖着他后颈往嘴里喂。乔清池坐在窗边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眸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车轮子在山道上压过枯叶,咯吱作响,明霜抬头瞧见他,终于平复下心情,“你怎么会来的?”

    他头靠在车壁上,漫不经心地作答:“来救你的不行么?”

    她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乔清池瞥了她一眼,叹道:“本就是欠你的,权当是为上次的事道歉了。”他说完咬了咬牙,“提前调开守城的戍卫,又擅自挪用乔家的死士,叫我大哥知道了我也难逃干系。把你送到目的地之后,我必须尽快赶回城。”

    明霜这才反应过来:“去哪里?”

    “去……一个相对来说很安全的地方。”

    整整赶了一天的路,直到暮色渐黑,满天繁星的时候,才抵达山中一个小村落,一户农家里正亮着灯,远远便听到犬吠声。

    乔清池下车去和屋主人说了些话,随后上来扶江城和明霜。

    这家住着个寡妇,膝下无儿无女,年纪瞧着约摸三十来岁,正在院中把一只看门的黄狗赶到角落里去。

    江城的伤势太重,跟着乔清池的随从很快到村内找了个大夫过来。这种地方的医生,医术算不上高明,但聊胜于无。摸了脉门之后说是体虚,内伤没有,不过好几日滴水未进,五脏六腑也受不了,余下的就是满身的外伤了。

    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住命,在她看来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乔清池匆匆叫人配方子抓药,他带的人手有限,折腾了几个时辰,转眼便是下半夜,已经不早了,他赶紧收拾了一包银钱给明霜。

    “你这段时间和他在这儿避避风头,桂婶是我朋友,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找她,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

    他说话很急,瞧得出来是急于要走。不过帮到这种地步也算是难得,明霜颔首道了声谢。

    临行前,乔清池还是不放心,下车来叮嘱那妇人,“她腿不好,走路不方便,劳烦您给看护着些。冬天夜里冷,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多备些被子和衣裳,千万别冻着。”

    桂婶认真地点了下头:“公子放心吧,您是我的恩人,您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一定会照顾好姑娘的。”

    乔清池又拿了点钱交给她,方才忧心忡忡地折回身子,再度上了马车。

    “启程,赶路!”

    他这一走,屋里就有得忙了。

    江城这一身衣裳得换掉,伤口也要尽快清洗上药。在怎么样屋里也只有两个女人,桂婶虽然年纪比明霜大,可也没见过这么狰狞的伤,动手时胳膊便不由发颤,明霜看不下去,轻轻推开她。

    “我来吧,麻烦您打点热水。”

    “诶。”她乐得清闲,端起铜盆出去。

    江城昏迷未醒,破旧的衫子和皮肉连在了一起,明霜拿起剪子把衣服剪开,饶是动作再轻柔,扯掉衣裳的时候,也引得他皱眉。

    伤处的血已经凝固,她含泪咬咬牙,拿巾子一点一点给他洗干净。很快一盆清水就染满了血色,桂婶进进出出忙碌地给她换水。

    不多时,身上正清洗完,配好了药膏的大夫也气喘吁吁赶过来。止血、上药、包扎,等处理妥当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桂婶擦着一头的汗水,把锅里煮熟的米粥给他们盛上来。

    老大夫捧着碗吃得噗嗤作响,年纪大了实在是不比年轻人精神头旺,他打了个呵欠,就地趴在桌上睡了。

    明霜却仍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给江城擦拭脸上的污垢。

    “姑娘,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啊。”桂婶把粥碗递过去。

    明霜端起碗,虽说没什么胃口,却也飞快喝完,然后又担忧:“他呢?不吃东西可以么?”

    老大夫闻言支起头解释:“你现在喂他吃他也吃不了,等等吧,照这个样子,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真的?他不会醒不过来吧?”

    “皮外伤,没那么糟糕。”老大夫正要接着睡,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要是发烧就难说了,没准儿到时候会把脑子烧坏。”

    她听得一怔,只好紧紧握住江城的手,祈祷着别再出什么问题。

    忙了一个通宵,桂婶和老大夫各自回去歇下。明霜仍守在江城旁边,寸步不离。这段日子他受了太多的苦,头发上沾着血迹,她耐着性子拿水来给他梳洗,仿佛上次在河边他给自己洗头发一样,一缕一缕,洗得干干净净。

    待她收拾完毕,再回头去给他束好头发。江城脸上也有一道伤,尽管口子不深,那么瞧去依然骇人。明霜心疼地抚摸他侧脸,想着从前自己调侃他生得英俊,如今回忆起来不由感慨万千,禁不住想哭,忙强忍着狠狠收住,暗骂自己没用。

    “他好好的,就在这儿,有什么好哭的。”明霜忍下酸楚,歪头趴在江城身边一眨不眨地看他,盼着他能早些醒过来。

    然而饶是再仔细小心,当天夜里江城还是发烧了。

    老大夫说这是伤口发炎的表现,必须得想办法把烧退下来。药喂了一碗接着一碗,喝是想办法让他喝下去了,但是额间还是热得烫手。

    老医生摆首叹气,“哎,真头疼啊。”

    明霜往江城额上试了试温度,着急道:“会有什么事么?”

    “我说不好,保不齐会被烧成个傻子。”

    她一听就蒙了。

    这要一醒来成个傻子,那该怎么办?

    讷讷的发了一会儿呆,她把心一横,咬咬牙,心道:罢了罢了,要是傻了也认了,她照顾他一辈子!

    一个瘸子照顾一个傻子,想想还是挺好玩的。

    她勉强安慰自己。

    床上棉被厚厚的叠了两三层,听说这样捂着出一身好可以加快退烧。明霜就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偶尔拿手探探他的头上的热度,一坐就是一整晚。农妇家仅有两间屋,她不好打搅人家,又怕江城的病情反复,索性睡在他屋里,被子往地上一铺,就地便睡了。

    桂婶家有自己的土地,平时有一大堆干农活要干,自从他们俩来了之后已经耽搁了好几日,明霜也过意不去,只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让她不用担心。

    白天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院子里蹲一条黄狗,明霜在江城旁边坐着发呆,手边摆了一个装满水的铜盆,不时把他额上的帕子换下来,拧干,又放上去,如此循环……

    睡梦里恍惚觉得胳膊上有些沉,刺目阳光地打在眼皮上,隐隐让人感到不适。江城正想抬手遮挡,奈何右臂完全动弹不得,迷蒙间疼痛从四肢百骸传过来,很快人就清醒了。

    他睁开眼,垂眸便看见明霜抱着他胳膊沉沉而眠,憔悴的睡颜不自觉让人心疼。原本没想叫醒她,然而明霜似是有所知觉一般,睁眼醒了过来。

    一抬眸见到他,她猛地一震,欣喜道:“你醒了?!”

    江城微笑着点点头,伸出手去抚上她脸旁,眸中无比眷恋。

    明霜握着他的手,一面又去试他额间的温度,“烧也退了,太好了……你身上还疼么?”

    他摇了摇头,只哑着声音道:“有些渴。”

    “渴……好好,你等等我。”

    江城发现床边立着一副木质的长拐,她转过身去,扶着木拐一摇一晃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回来,一路上洒了不少。

    因为手上有伤不便接茶杯,他索性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把水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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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小轩窗】

        明霜在旁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神色正常,未见异样,光这么瞧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江城抬眸望过来。

    “……怎么了?”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没傻吧?”

    他微怔一瞬,觉得好笑:“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傻么?”

    明霜摇摇头,也跟着笑:“你一直高烧不退,大夫说可能会烧坏脑子,我还在想呢,你要是傻了我该怎么办。”她仿佛做梦一样摸摸他的脸,“好在你没事……”

    江城大病初愈,肠胃还比较虚弱,除了稀粥馒头之外吃不了太油腻的食物。明霜扶着他坐好,去厨房取了几个馍,一点一点扳碎了去喂他。

    等他吃完,隔了一会儿她又去端熬好的汤药,这次的动作格外小心,尽管走得艰难却半分没有将汤汁洒出来。

    江城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怜惜,这些天自己昏睡着不省人事,此处又人生地不熟的,她独自一人定然吃了不少苦。

    明霜搬了小凳子坐下,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

    “药是温的,可能有点涩,你将就着喝吧……”她说着,正舀了一勺准备喂他。江城却浅笑着避开,伸出手去接碗。

    “你不用忙,歇一会儿,喝药我自己可以,别把我喂得像个废人似的。”

    闻言明霜也没有强求,听话地把碗递给他,看着他颦眉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渐渐转回些血色,想起那日在城门下初见他那一身的伤痕,她眼圈红了红,泪水夺眶而出。

    江城把碗放下,吃力地倾身来给她擦眼泪。

    “好好的,哭什么?”

    明霜含笑摇头:“没什么,就是瞧你醒过来,我心里高兴。”

    他轻叹一声,打趣道:“怪不得人们说女人是水做的,伤心了也哭,高兴了也哭,那么多眼泪,回头把眼睛哭伤了怎么办?”

    她听着非但没笑出来,反而觉得心里一酸,忽然俯下身,捧起他脸颊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急切地在唇角舌尖上掠夺,江城被明霜突然而来的吻亲得有些发怔,她从前总是顺柔的模样,今天却仿佛魔怔了,每一寸都是拼了命地啃咬和吮吸。

    江城揽住她的腰,稍稍往后退了退,微喘着气含糊不清道:“我嘴里太苦,你还是……”

    剩下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他尝到微咸的泪水,顺着唇边划过去,于是也就不再吱声了,合上双目任由明霜索吻。

    她心里想必很难受。

    闹到这个地步,家破人亡,往后要何去何从?

    如今他有幸活着,往后定要好好照顾她,不再让她受委屈了。

    明霜怕碰到江城的伤口,也不敢去抱他,半晌才松开手,头搁在他颈窝之处,偷偷把眼泪擦干。

    “都怪我,那时不该和你置气的。其实那晚上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狠不下心折腾你了。”她起身来,颇觉懊恼地理了理头发,“若是此前就说开,让你带我走,现在也不会弄出这许多伤。”

    “是我先对不起你的,你没必要自责。”江城摸到她手背,轻轻握住,柔声道,“你能原谅我,已经让我喜出望外……”知道她的脾气,那么倔的一个人,一次一次为他抛开底线,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这么静静地把她手握着。

    “在城门上那日,你不该来的……”江城垂下眼睑,“我这个样子,吓到你怎么办?”

    “还说呢。”明霜咬了咬牙,“伤口上都给人撒盐了,我若不来,你现在还能活么?!”

    她恨得切齿,“到底是谁下这么重的手?往后有机会,一定要报这个仇。”

    听她这么说,江城自是感动不已。报不报仇如今也不去想了,眼下的情况并不算好,若能逃过此劫,他只愿一心一意陪着她,哪怕白受这份罪也是值得的。

    日落西山,院里的黄狗老远就开始叫,桂婶背着背篓回来,往客房里一望就瞧见那个俊朗的青年倚在床上,显然是转醒了。

    “公子这是退烧了?”

    明霜正坐在床边和江城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听到声音回头来,便笑着解释道:“这是桂婶,我方才和你提到过的。”

    他颔首道了声谢。

    “不客气不客气。”她眉眼含笑,从前看乔公子已经觉得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现下这位年轻人不过简单收拾,那模样竟更为儒雅清俊。

    “公子没事就好,姑娘这几天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了……”桂婶把背篓放下,“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烧菜。”

    走到一半,她又折返,“公子身上这药也该换了,正好等你们忙完我饭也做好了。”

    “麻烦你了。”明霜冲她一笑,扶上木拐,走到篮子里去取药膏。

    看着她行走很是艰难,江城本想起身帮她,奈何略略一动就引起周身刺痛,他狠狠皱眉,只得又靠了回去。

    “你别起来。”明霜拿了药,复坐回他身边,着急道,“好不容易才开始愈合,你这样乱动,万一伤口又崩开了怎么办?”

    他没再说话,倚在枕头上,目光柔和地瞧她忙活着。

    药膏是老大夫调制的,一打开纸包便闻得一股刺鼻的药味,黑漆漆的一团。不多时,桂婶端了盆烧好的热水给明霜放下,然后不动声色的关上门出去。

    江城不解她这样的举动,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明霜收拾好了药膏,伸手便来解他衣衫,外袍褪去,里面层层的裹着纱布。她也没多想,熟练地将布条解下。

    上半身就这样袒露在她面前,虽说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不同一般,但此时此刻江城仍有些尴尬,尽量挪开视线不去看她。

    明霜拿热巾子正准备给他擦脸,抬眼见他耳根附近的皮肤红成一片,不禁笑道:“脸红什么,你昏睡那会儿,连下半身的药都是我给你上的,有什么没见过啊?”

    他始料未及,闻言呼吸一促,脸上越发红的厉害。

    明霜拧了布巾,埋头给他擦洗前胸,先前的烫伤已经消肿了,深山里的药草效果十分显著,周围的伤口不再恶化,似乎在渐渐好转。她放下心来,拿手点了药膏,仔细又轻柔地给他敷上。

    从前都是别人服侍她,自小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几时有这样照顾人的。江城心中涩然,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温柔且愧疚。

    吃过晚饭,气温很快就降下来了。初冬的夜里黑的早,加上这是在大山之中,难免比城里更冷,以往在冬日,杏遥都是烧两个炉子,此地自然没有那些东西,不过置了个炭炉在房中央,

    江城现在才知道明霜这些时候竟一直是睡在地上的,知道她脚受不得凉,不由着急:“这里比不得府上暖和,夜间寒气入体,万一冻病了如何是好?”

    明霜倒是无所谓地笑笑:“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睡了几晚上发现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他叹气,“你是姑娘家,受寒伤身……为何不去跟桂婶挤一挤?”

    “之前你一直不醒,我若去了,那谁照顾你?万一你半夜出什么岔子怎么办?”明霜宽慰似的用脸贴着他的手,“你是怕我吃不了苦?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哪里是担心你吃不了苦……”只怕她像这样逞能,硬逼着自己去坚强,最后反而落得一身伤。

    江城往里侧退了退,自然而然道:“上床睡吧,别把自己冻出病来。”

    明霜愣了一下,倒不是觉得他轻佻,只担心他的伤,“可是你……”

    “不妨事。”他笑了笑,知道她在犹豫什么,“伤口碰到不要紧的,不使力气就不会裂开。”

    闻言,明霜才迟疑着应了,借着木拐爬上床来在他身边躺下。江城拉过被衾将她裹住,被窝里暖烘烘的,带着些许药膏的清凉之气,明霜搓了搓手,不禁笑吟吟道:“好热乎呀。”

    他偏过身,把她小手合在掌心里,“……腿还疼么?”

    小腿处虽有酸涩之感,明霜面上仍不露声色地微笑:“不疼。”

    桌上仅一盏油灯,室内昏暗不清,这是头一次和他这样同床共枕,明霜却一点也没感觉难为情,像是极其平常自然的一件事一样。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琢磨着他脸上那道伤,拿指腹轻轻摸了摸。

    江城不解地嗯了一声。

    “你说……这会不会留疤?万一破了相怎么是好?”

    听得这个,他啼笑皆非:“很难看?”

    明霜没有否认:“难看。”

    江城随之沉默。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纳闷过,明霜喜欢他究竟是看了上自己哪一点?

    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好,出身地位品行和才学,几乎样样都不沾边。倒是听她张口闭口说他好看,便不由开始生疑……难道只是因为相貌么?

    江城试探性地开口:“小姐……”

    “怎么又叫小姐了?”明霜失笑,“你这是讽我呢?”

    他垂了垂眼睑,轻声唤道:“霜儿。”

    “若这伤留了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可会嫌我?”

    明霜怔了怔,当即笑出声,凑上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我说留疤才好呀,最好是怎么难看怎么来,这样别人就不敢打你的主意了。”

    对她一贯的胡说八道早习以为常,江城闻言只是苦笑,闭上眼睛不再接话。桌上的灯油燃尽了,夜色渐深,四下里漆黑如墨,他微微垂首,额头正好和她的抵在一起。

    明霜仰起脸来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温热的呼吸彼此交织,哪怕不能相拥而眠,心中也依然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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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5章 【与君同】

        在桂婶家住了小半个月,明霜也差不多熟悉了周围的环境。

    这地方远距京城千里之外,四面环山,村落不大,算算也就三四十户人家,早出晚归,忙于农活,不贫不富,刚刚温饱而已。

    江城的伤势一日一日转好,其间也来回发了几次烧,到如今总算是不再发炎了。

    而乔清池自那天夜里离开后就再没来过,村里消息封闭,也不知城中现在的情况如何。明霜此刻一心扑在照顾江城的事情之上,无暇去顾及其他。

    每天的日子过得格外平静,桂婶白天不在家,明霜闲下来便会做些针线,江城躺在床上休息,她就在旁边坐着同他说话。两人正是情意缱绻之际,即便成日在房中呆着,也并不觉得无聊。

    “我瞧你脸上的口子结痂都结好了,是不是有些痒?”

    她伸手抚了抚。

    “是有一点。”

    “这块疤褪了,咱们小江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啦。”她在床边纳鞋底,忽然想到什么,“桂婶今天临走前说给你炖了鸡汤,我去瞧瞧。”

    明霜摸到木拐,撑起身子来,吃力地往厨房走。

    桂婶中午一般是在地里吃带去的干粮,灶里留了热菜和米汤,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今天还没等到用饭时已经凉透了。她为难地端起汤碗,又挪回去问江城。

    “怎么办?冷了诶……”

    他并未放在心上,“没事,热一热能喝。”

    明霜听话点了点头,把汤放回锅里,蹲下身去打量灶膛,黑压压的碳灰让她顿然感到无所适从。讷讷地发了一会儿呆,转目瞧见旁边摆得整整齐齐的干柴,尽管心头没底,她还是取出火折子来,挽起袖子抽柴禾。

    江城靠在床上看书,隔了好一阵见她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脸上沾了些许污垢。他忙起身去牵她的手,“怎么了?”

    明霜讪讪地望着他,“我不会生火怎么办……”

    江城宽慰地笑起来,拿绢帕替她把脸擦干净,“没事,冷的一样可以吃……或者,你放炭炉子上热一热吧。”

    “诶。”她依言出去,不多时,又急匆匆往里走,有些手足无措地把一个小竹篮子递给他,“你瞧瞧这个呀,我不会用,是不是被我玩坏了?”

    江城伸手接了,粗略一看便笑道:“不打紧,只是手把松了而已。”

    “松了还能修好么?”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她心里忐忑。

    “修得好。”他把掉出来的竹篾子打了个旋,往篮子里穿插,明霜好奇地歪头观摩,虽然没看明白,只见他动作又熟稔又利索,三两下就编好了。

    “好厉害。”她两眼发光,从他手里接过来,反复打量,把玩了一阵,又有些涩然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做,我是不是很没用?”

    “人都有不擅长的东西,更何况是你呢。”江城在她鼻尖上刮了刮,“而且,不是还有我么?往后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

    明霜笑了笑不说话,只低头认真地玩着手里的小竹篮。江城垂眸时,目光落在她虎口磨出的那些薄茧之上,顺着袖口往胳膊里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淤青。

    都是磕出来的,她走路不稳,此前常年坐轮椅,又不会使这种拐杖,尽管在自己跟前她只字未提,但也猜得到,她一定没少摔……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城便探到她臂弯,伸手轻轻替她搓揉。大约是觉得疼,明霜皱着眉低低呻/吟,不太舒服地背过身去。

    休养了快到一个月的时候,江城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习武之人体质好,身上的伤也痊愈得比较快。他头件事便是向桂婶打听村中木材的价格和质地,好在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树木,思索再三,最后选了桦木。

    明霜坐轮椅的时候有不少小习惯,比如扶手不能太高,轮子上必须得有圆形的凹孔,好让她转轮子,正因为知道这些,委托工匠来做就显得太繁琐了。江城让人制了个雏形,索性自己动手雕刻打磨。

    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院中忙碌。旁边的黄狗端端正正地蹲着,歪头打量他。

    桂婶第五日早起时,发现江城的轮椅已经差不多做好了,于是也走上前去瞧。棱角光滑,做工细致,竟然连纹饰也雕得如此齐全。

    “江公子好鲜亮的手艺活儿啊。”

    她左看右看,竖起拇指,“这是给姑娘做的吧?”

    江城淡笑着颔首。

    他二人如此情真意切,痴心一片,便是自己这么个外人在旁边看了也极是动容。桂婶兀自感慨了片刻,忽然问道:“公子和姑娘是……夫妻?”这个问题困扰她多日,当天乔清池把人带来时什么也没说,只说明霜是谁谁家的千金小姐,但连着一个月他们二人都一屋住,一桌吃,瞧着也不像是未出阁的姑娘。

    江城被她问住,半晌后笑着摇头:“不是。”

    居然不是!

    桂婶立时被他搅糊涂了:“恕我多嘴,公子和姑娘这是什么关系呢?”

    眼下世俗眼里的关系又有什么要紧的,庸人自扰,他不在乎,想必她也是了。

    江城仍忙着手里的工作,不很在意地回答:“说不明白,反正我是她的人。”

    他只要此生待在她身边就好了,别的不重要。

    桂婶莫名其妙地盯了他许久,很败兴地牵了狗去厨房做早食。

    有了轮椅,不必再拄拐,对于明霜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她试着转了两圈,仰起头来高兴道:“这下好了,可算是轻松了。呀,我老早就想说有个轮椅坐就好了,没想到你真的给我做了一个来。”

    见她高兴,江城也含笑道:“你用着顺手便好。”

    明霜挪到他身边停下,打趣起自己:“你说人有时候真是有意思,我从前总想着能走路,如今真下地走路了,还是觉得坐着比较舒服。”

    “那不一样。”江城俯身去给她挽了挽耳边的散发,“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慢慢去找,找一个好大夫治好你的腿,就不用这样了。”

    这回明霜倒没反驳,笑吟吟地应下:“好啊。”

    正午用饭之时,桂婶照例是不在家。明霜托腮看着冷冰冰的菜有些发愁,为了方便他们,桂婶都是做凉菜,这也省了热菜的功夫,可是吃上十天半个月,着实是觉得不开胃。江城取了碗筷给她摆上,奇道:“怎么不吃,不饿么?”

    明霜为难地摇头:“我想吃别的……”

    “别的?别的什么?”

    穷乡僻壤,她要吃的,说出来估计也没有,索性就不开口了,琢磨了一会儿,明霜张嘴道:“冰葫芦。”

    说完,双目骤然一亮:“我好久没吃那个了。”

    江城扒了口饭,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漫不经心道:“你要真想吃,其实也不难。”

    明霜歪过头不解:“怎么?你看见有人卖了?”

    他微微一笑,也不回答,飞快吃完自己的那份,起身叫她等着,端了空碗往厨房里走。

    明霜一头雾水地捧着碗,没懂他话里的意思,低头吃了片刻,忍不住又探头去瞧。江城在灶间鼓捣,背着身子也看不到鼓捣些什么。

    “你不会自己在做吧?”

    他回过头来扬了扬眉,不答反问:“你不是想吃么?”

    明霜怀疑地眯了眯眼睛:“你做的能好吃么?”

    “待会儿就知道了。”

    江城一向是说到做到,她一碗饭还没见底,抬头就看到他端了两道菜。

    “篮子里还剩了一个笋,你将就着吃吧。等明天换了药,中午的饭我来给你做。”

    盘子装着满满的都是冰葫芦,她瞠目结舌:“啊,葫芦原来是这样的呀?”

    “面糊拖出柄那一道工序我做不好,索性搓个圆的给你……尝尝看。”

    糖葫芦炸得油亮,滚圆滚圆的,上面撒了些许白糖,闻着便是一股甜甜的香气。另一碟是清炒笋丝,清香拂面,笋丝如雨,光是看着也觉得卖相极好。

    明霜握着筷子,夹了一个放在嘴里尝,味道很好,几乎是原汁原味,都看不出是他做的。

    “你怎么会做这个?”她说完,又补充,“你居然会做菜啊?”

    江城挨在她身侧坐下,此刻才抿着唇微笑:“只是会做,谈不上很好吃就是了。其实京城里卖这道小吃的很难找,第一次给你买的就是我试着做的。”好在她吃的时候甜点已凉,没尝出异样。

    “好哇,你又瞒着我。”明霜斜眼睇他,“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江城略觉尴尬,“这个不算瞒吧……”

    “啊,是嘛,和偷香窃玉比起来是差很多哦。”她挑起眉来,笑得一脸狡黠。后者俊脸微红,握拳在唇下轻轻咳了一声,很是僵硬的岔开话题。

    “这么甜的东西,亏得你吃得下……不腻么?”

    明霜举箸去尝他的笋丝,清香可口,“说实在的,你做的菜比桂婶好吃多了。”她毫不吝啬地夸道,“很好吃。”

    江城唇边荡开笑意,神色温柔地看她吃饭:“那你多吃一些。”她人本来就瘦,这一路折腾过来,又瘦了些,他着实希望她能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明霜歪着头冲他笑道:“既然这个技能被我发现了,往后我可要赖着你了,我是大小姐,口味很叼的哦,别想拿稀粥糊弄我。”

    “好。”江城失笑,“我尽量去学。”

    *

    在村里的时光过得平静而舒适,转眼一个多月了,他们俩在这里住着,一直没有收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吃过午饭,明霜就转着轮椅在院外遛弯。桂婶家离村口远,遥遥望去都是房舍,连牌坊也看不到。

    江城的身子渐渐康复,她也该开始考虑往后的日子了,官府的人想必还在搜查,这地方离京城太近,不能久待。可是又要到何处去呢?

    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又与世隔绝的地方,从此隐居起来。

    可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而且这里连个马车也买不到,赶路都成问题。明霜发愁地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往回走。

    不知道请桂婶出去给探探路,她肯不肯答应……

    正想着,人刚到院门口,忽然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传出来。

    “这么快就修好了?”

    “是固定两边的横木磨损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回答的是江城。

    明霜抬眼一看,院中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姑娘,他在给人家修藤椅,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唇边还挂着笑。

    小姑娘把东西接过来,满心欢喜地望着他,“江大哥真的不收钱么?”

    “小忙而已,不用。”

    “那真是谢谢你了。”她鞠了个躬,笑得满面春风,“改明儿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饭啊。”

    瞧见明霜在门外,江城立时收敛好表情,摇头推拒,“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不客气不可以,应该的。”见他好说话,人又生得英俊,对方不免想套些近乎,“我家就在村东头,一棵歪脖子树旁边,桂婶婶知道,你什么时候想来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老远就看到明霜脸色不太好,他只得拿些话敷衍开来。

    “那就这么说定啦!你可一定要来啊!”姑娘搬起藤椅,一溜烟跑出去,路过明霜身边还不忘停下来点个头。

    “霜儿。”

    明霜也不吭声,慢条斯理地挪进屋,他在后面心虚地跟着。

    “……困不困?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别过头来瞪他,江城便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能这样!到哪儿都招蜂引蝶的!”

    他有口难辩,半晌才低低道:“我没有……”

    “还说你没有,从前和郡主眉来眼去的时候呢?”她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我就知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我都不是大小姐了,你怎么可能还对我一心一意,见了好的自然会跟人家走了。山里的姑娘水灵灵的,哪像我,连路都走不好。”

    江城几步上前,撩袍在她面前蹲下,“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发誓……”言罢,又琢磨着开口,“她哪儿都不及你,模样也不如你好看。”

    明霜抿了抿唇,似有松口地望了他一眼,“我好看么?”

    “好看……”

    她正打算笑,忽然又收住,不以为意,“不行,这话我听腻了,我不吃这套!”明霜拿手推他,“你说你喜欢我。”

    他只好颔首:“我喜欢你。”

    “你最喜欢我。”

    “我最喜欢你。”

    她还没觉得满意:“要一生一世喜欢我。”

    “嗯,一生一世喜欢你。”

    “没有‘嗯’!”

    江城:“……”

    明霜忍不住发笑,伸手去捏他的脸,然后眉眼贴近他的,轻轻拿脸颊在他唇边蹭了蹭,“等你伤痊愈,咱们就成亲,你说好么?”

    他微窘,浅浅笑着点头:“好。”

    他不敢开口问,甚至把这个当成一种奢望。而她居然一直惦记着,这样的幸福失而复得,心中的喜悦难以名状。

    江城正欲说话,突然听得院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桂婶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大力推开门,声音微颤:

    “不好了,官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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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6章 【久相聚】

    听到这个消息,江城的第一反应是去摸佩剑,明霜却摁住他,“干什么?你伤还没痊愈,不要命了?”

    “现在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他眸色一沉,“除了杀出去,别无选择。”

    “不行!”

    她拉住他不肯松手,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村里村外的地形,其实山林很深,躲在其中一时半刻不会被找到。只是她腿脚不好,届时必然会成为江城的累赘。

    一个不肯松手,一个不肯妥协,两个人就那么僵持着,最后还是桂婶发了话:“不急不急,直接逃出去太明显了,万一和人撞个正着呢。我有个办法,你们跟我来。”

    说着,她把两人领到她的卧房中去,旁边摆了一个衣柜并不算大,桂婶伸手从一侧拉开,想不到这里头竟是有夹层的,夹层之后便是凹进去的方形空间。

    “咱们这地方前朝战乱时正处两军交界之处,为了躲避军队,老祖宗便修了这个,一百多年没使过,今天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多谢。”江城冲他点头,当下抱着明霜钻进去。

    柜子里面连着墙,饶是如此两个在其中仍显得有些拥挤。

    “你们先在这儿待着,一会儿若人走了,我再来通知你们。”

    桂婶将关上门,顺手把旁边的椅子也抬了过来抵住,回头瞧见明霜的轮椅还摆在原地,她发愁地来回踱步,忽然灵光一闪,扯过罩子把轮椅罩住,这才急匆匆回到厨房去,佯作无事地忙碌。

    这柜子果然是许久没人用过了,里面又闷又潮,江城侧耳倾听,饶是隔了两层,他也隐隐听到外面吵杂的说话声。来的人不少,不过和上次在城郊遇上的那一群禁军相比要好太多,他握紧长剑,一下子安了心。

    不打紧,就算等会儿被发现,对付起来也容易。

    视线漆黑一片,江城本在盯着外面的动静,蓦地听到明霜一声低呼,砰的一下撞到他身上来。

    “霜儿?”

    明霜埋头在他怀里,“……这不怪我,刚刚有东西爬到我手上了,毛绒绒的,好可怕……”江城往旁边摸去,揪到一只虫子,飞快往墙上一摔。

    她好奇:“是什么?”

    “嘘——”江城捂住她的嘴,院外脚步凌乱,已有两人打起帘子走进来。都是开封府的人,腰间别着刀,领头那个喊了一声“给我搜”,底下的人立时开始翻箱倒柜。

    桂婶欲哭无泪地在旁问道:“官爷,这是做什么啊,小妇人为人清白,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街坊四邻都可以作证的。”

    那人不屑:“我等是奉旨来捉拿朝廷钦犯的,再敢多嘴,连你一块抓!”

    桂婶吓得一哆嗦,唯唯诺诺的称是。

    “我且问你,有人密报说你们村子里这些天有一男一女造访,可是真的?”

    她木然摇头:“咱们村常有人进来采买,男男女女的多了去了,不知道官爷说得是哪一个……”

    眼见有人朝立柜这边走来,明霜心咚咚跳得厉害,手心满是冷汗。但听得唰啦一声,柜门被他打开,两层柜子中间隔了个挡板,能看到对方拿刀正拨开衣服搜寻,几乎是短短一指的距离。江城时刻按在佩剑上,准备随时动手。

    对方找了一阵发现毫无收获,很快又将门关上,“大人,此处没有。”

    躲在衣柜之后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那人举目一扫,瞅见床边的椅子,伸手一掀开,登时变了脸色:“这是什么?”

    桂婶当即解释:“这是我先夫死前用过的,他那会子腿脚不好使,我就托人给他做了个这玩意儿,放了快四五年了……您看,还有灰呢!”

    “你先夫?”

    桂婶连声说是,“小妇人守寡有些年头了,这个村里人都知道,您不信可以去问问。”

    闻言,那人才收回视线,又仔细把屋内打量了一回,方道:“去其他房间看看。”

    一行人很快散去,桂婶自然也跟着他们往外走,屋内满地狼藉。明霜终于松懈下来,靠在江城身上喘气。这地方的空气实在太闷,方才紧张成那样,浑身都莫名热起来。

    混乱之际,也不知手放在了何处,她收了收指尖,猛然听到江城倒抽了口凉气,连呼吸声也渐渐加重。

    四周太黑,看不清状况,因为之前被虫蚁吓了一下,明霜一直是压在江城身上的,恍惚觉得他身子起了些变化,这才意识到自己掌心碰的位置没对。

    明霜脸颊羞得滚烫,讪讪地收回手,正要起身,冷不丁又没坐稳,直愣愣往他怀里倒。嘴唇正碰到他喉结,因为从前没碰过,不承想这东西还会动,于是更带了几分好奇地拿手摩挲。

    在这种场合下实在没法说话,江城忙摁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暗中眼神交汇了半晌,明霜只得听话地把头低下去。

    官差还没走,似乎正在翻那间库房。无端的浮躁随着紧张之感涌上心头,明霜就坐在他腿上,四周充斥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江城勉强定了定神。

    好不容易缓下来,偏生此时明霜又冷不丁在他怀中磨蹭,像是有意的不安分,非得撩上火来猜满意,他咬咬牙,体内的燥热越腾越高。

    因为石壁凹凸不平,明霜试图转过身往后挪,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腰间忽然一紧,江城的唇突然贴了上来,沿着耳垂往唇角附近一路亲吻。

    地方本就窄,两人靠得又近,他这样一揽,已没有了任何缝隙,她的所有轮廓都能感受到,温软芬芳,柔弱无骨。

    脑子里残存的清明被他吻得荡然无存,明霜索性也伸手去抱他,笨拙的回吻。

    灼热的气息拂在鼻尖,江城原只想亲亲她,然而这一吻下去却毫无征兆的动了情。他们已经错过太久,她在他怀里,就再也不想放开,手上力道越来越紧,明霜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听入耳中,一股微微发痒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江城心中一动,拨开她秀发,偏过头去吻她脖颈。

    衣衫随着他手指的划拨尽数褪下。

    这地方选得太不好了,往后一靠就是坚硬的墙壁,明霜怨怼地拿牙咬了咬他,却也没有推开,柔顺地给他回应。

    舌尖碰到她肌肤的时候,江城不住告诫自己不能这样,然而终究抵不过心里那份想要了她的冲动。被她无视的那段时光太难熬,也许只要他们之间有了牵绊,此后她便不会再抛下他了……

    人总是如此。

    一旦拥有过,再失去也回不到从前了。

    “姑娘,江小哥,官差已经走远了。”

    桂婶的声音在屋外很配合地响了起来,离得不远,好像就在附近。

    她会不会就这般推开门,两个人心里都没底,于是各自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裳。好在视线不清,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色。

    过了片刻,江城才抱着明霜走出来。

    阳光之下,他脸颊红得分外明显。知道地方狭小不透气,桂婶只当他俩是太过闷热,也未多想,“事出突然,委屈姑娘了……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明霜把头埋在江城怀中,低低应了一声。

    等桂婶出门烧水,她才凑到他耳边轻笑道:“这可是第二次了。”

    他唇角微抽,面容几乎能滴出水,佯作淡然地俯身将明霜放到轮椅上去。

    *

    这个藏身之处是如何被朝廷发现的,眼下还不好说,但事已至此,定然不能再久留,明霜收拾好东西打算连夜离开。

    然而天还没黑,乔清池的马车就疾驰进了村。

    “官兵来过了,是不是?”他下车一面走一面问。

    桂婶颔了颔首:“我把姑娘他们藏在老柜子里,没被朝廷的人找到。”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一推开门,明霜和江城就在对面,似乎也准备走。

    “出什么事了?”

    乔清池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这次是我的失误,当初带你们逃出城时手下一个废物被那边逮到了,酷刑之中未能忍住,虽没供出我,可却道出了这村子的所在。”

    他抬手招呼人帮忙将行李盘上车,顺便解释道:“圣上驾崩了,严涛将七王爷的儿子扶上位,朝里一团乱麻,我抽不开身。今天听说开封府派人来查,我下午就马不蹄停往这边赶。”

    明霜微觉奇怪:“圣上的侄子做了皇帝?”

    “可不是么,就为了这事儿没少折腾。严涛此人真是狼子野心,平时还没看出来。”乔清池引他二人朝外走,“此地不能呆了,正好有个商队要南下,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又去哪儿?”

    看她分明有些戒备,他不由苦笑:“半个月就在给你找一个安身之所,离这里大约两天的路程。是不是绝对安全我说不好,只是暂避罢了。”

    尽管对他还存着几分警惕,但如今也没什么人可以相信了,明霜犹豫着去征求江城的意见,后者略一颔首:“同他去吧,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闻言她才放心地点点头。

    夜幕渐沉,村中灯火斑驳,明霜打起幔布,小院里桂婶正站在门边踮脚张望,旁边是那条温驯的黄狗,摇着尾巴冲她歪了歪头。

    “这么久打扰人家了。”明霜坐在车内,心下又是不舍又是过意不去,伸手去拉拉江城的衣袖,“去拿些银两给她吧?咱们还有钱吗?”

    “一早就给过了。”他淡笑着递上去一个盒子,“她还带了一包糕点,说是让你路上吃。”

    明霜从他手中接过来,食盒中都是普普通通的点心,然而看了却让人心头无端温暖。

    乔清池跳上前面那辆车落座,探头出来同桂婶打了声招呼。

    马蹄在风声中扬起,车子一摇一晃驶离原地,背后有犬吠,头上有鸟鸣,宁静的山村在视线里缓缓远去。

    又要走了。

    明霜放下帘子,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朝廷会不会一直追着她不放?她想平平静静的活下去,只是这样的日子几时是个头……

    许是看出明霜心情低落,江城抬手往她手背上轻轻一摁。

    一个棱角分明的东西拱进手中,明霜垂眸去瞧,掌心竟放了一个小巧的木雕。

    “咦,你雕的?”她展开笑颜,拿在手里把玩。是个兔子模样的雕像,圆滚滚的很可爱。

    江城嗯了一声,“做轮椅的时候顺手刻的。”

    “可惜你之前雕的那个小像我没带走。”抄家那天乱成一团,也不知此物还在不在,明霜叹了口气,“我还挺喜欢来着。”

    “没关系。”江城把她带进怀中,“我再刻一个送你便是。”

    “嗯。”

    马车一路向南而行,出于谨慎考虑,他们都是走的小道,虽然路绕,可是人少,平时也未见有官府的人追来。

    出门在外,吃饭便只能将就着几块干粮下咽了。夜里住驿站太显眼,于是早晚都是睡在车中的,晚上众人在河边歇脚时,乔清池便同明霜谈到京城里的大小变化。

    “当日你们劫囚之后,因为延误行刑,明家一家仍被送回牢里等候发落。可是不久新帝登基,又要大赦天下,不允许杀生,这件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他似是宽慰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爹爹还活着。”

    明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像并不在意,“良玉他们呢?还好么?还有杏遥。”

    “你的铺子眼下有高恕和赵良玉打理着,没人知道是你名下的店,所以他们不曾受到牵连。”

    听到这个,她才松了口气,目光缓和下来。

    行了三天三夜,第三日戌时之际,他们方抵达寿州境内的一个小镇,临近冬至,街巷上灯笼高挂,绢花如簇,很是喜庆。

    外面暮色四合,车子在一扇宅门面前停下,门外有人挑着灯,神色焦急地张望。

    “来云镇是么?”明霜在窗边打量,“从前上京的时候正好经过这里。”也不知这回能住多久。

    江城伸出胳膊抱她下车,还没等抬头,一人蓦地扑了上来,哭得稀里哗啦。

    “小姐,我可算见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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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7章 【一双人】

    明霜被她这动静怔住,半晌才看清来者,含笑着拿绢帕给她擦眼泪。

    “这是怎么了?不哭不哭啊……”

    杏遥抽噎不止,听她言语如旧更是悲喜交加,捧起明霜的脸上下打量,“让我瞧瞧……这段时间东奔西走,又受惊吓,您都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看了。”

    说完,仔细检查她身上,“可有受伤?”

    明霜笑着摇头:“没有没有,我好得很,你别担心,好了……站着这里不方便说话,我怕小江抱我抱累了。”她抿唇打趣,“屋里坐坐吧,我渴得紧。”

    杏遥忙把眼泪擦干,“好好好,我只顾着自己去了,还忘了告诉您。烧了炉子煮了茶,都是您爱喝的,未晚和嬷嬷也都在。”

    她略惊:“未晚他们也来了?”

    “嗯,是乔公子把人接过来的。”杏遥领她进屋,“这房子是老赵从前的私宅,如今举家去了京城,就空出来了。我们商量之下,觉得您住在这里应该会比较安全,总好过在那大山里头。”

    明霜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山里头也没什么不好。”

    偏厅内亮着灯,姚嬷嬷和未晚就站在灯下等她,手边早已准备好了轮椅。江城轻轻放她坐上去,未晚伸出手来,明霜便一手握住,回头又去牵姚嬷嬷的手。一别数月,再见故人,她心头有说不出的喜悦,千言万语停在嘴边,最后只是浅笑问道:

    “都好么?”

    姚嬷嬷含着泪点头:“都好都好,就是时常担心您的安危,眼下可算是见到人了,也能睡个安稳觉。”

    未晚也忙笑道:“小姐还没吃饭吧?我做了您爱吃的菜,您尝尝看。”

    “好。”明霜摸摸她的头,“一起吃。”

    美酒佳肴,鸡鸭鱼肉外加糕点。

    一顿饭吃得甚有滋味,几个女人坐在一起说说谈谈,江城和乔清池自知插不上话,便静静在旁喝酒。

    赵良玉的宅子不大,但他们人数不多,住进来也算宽敞。这儿不似从前在桂婶家那般缺东少西的,因为提前置办过,家具齐全,床上也铺得绵软厚实,乍然让明霜有种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感觉。

    夜里,杏遥和她睡在一块儿,未晚搬了小塌在屏风外歇息。

    临睡时,她在妆奁前拿梳子替她梳头,很久没打理了,青丝垂在地上。近来吃了不少苦头,连发丝都显得很毛躁。

    “你怎么样?”明霜偏头问她,“听乔清池说最近朝中大乱,严涛颇有些要‘挟天子令诸侯’的意思,你家那个在朝里做官,如何了?”

    “他没事,做个不疼不痒的小官罢了。我一直有同他说,不管上头坐皇帝的是谁,都和咱们不相干,管他是谁一样伺候就对了。”她语气平平,“闹得大的都是一些元老,有底气,严涛不敢动他们。有的年轻后生太傻,强出头,死得也惨,你说何必呢?放着好好的舒坦生活不过,非得弄得家破人亡。我一个女人家,不懂那些大道理。”

    “嗯,你这想法很对。”明霜颔首道,“如今这形势,自保便是,我就担心他读那些圣贤书读太多,生出什么要命的念头来。”

    “可不是么。”杏遥叹了口气,“我就想做个小老百姓,相夫教子,服侍公婆,一辈子安安稳稳也就罢了。”

    “不提这个了。”明霜转过身问道,“你和凌书生在一起,过得还好么?”

    闻言,杏遥脸上带着羞涩,垂首认真替她篦头。

    “他说不会纳妾,但是希望早些要个孩子。毕竟传宗接代是大事,婆婆和公公虽待我不错,可是也一直催着要抱孙子,他自己是觉得无所谓,就怕往后爹娘那边应付不了。”

    明霜轻轻哦了一声,“是啊,有个孩子多好,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和自己最亲,对自己最好。我也想……要个孩子。”

    知道她打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出了江城和乔清池的事儿之后,越发想有个和自己血缘关系的亲人。杏遥停了手,忽然好奇的问:“小姐,那您和江侍卫呢……”

    她微微一顿:“我们?”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您是怎么打算的呀?”

    她提到此事,明霜眼前斗然一亮:“对,我正要告诉你呢,我和要他成亲。”

    听到消息,杏遥倒不觉得惊讶,反而有些了然。之前或许还碍于身份碍于地位,眼下都破罐子破摔了,他们俩要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

    “好啊!”她很赞同,“什么时候?要请哪些人?酒席呢?”

    明霜听罢,噗嗤一声就笑了,拿手捏捏她的脸,“还酒席呢,你是生怕官府抓不到我呀?”

    “要我说,既然都不是什么大小姐了,索性把那些规矩统统丢开。过两天我就嫁给他,咱们只拜天地,不要喜婆,也不要什么八抬大轿、阴阳先生,把合卺酒喝过,我就是他的人了。”

    “也好。”杏遥扶她上床休息,抿唇一笑,“赵掌柜可有福了,老宅子里能办你们俩的婚事,让他知道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炭炉子烧得哔啵作响,满室温暖。两人头挨着头在被窝里躺着说悄悄话。

    明霜望着天花板叹道:“我就想穿一次嫁衣,看你穿着出嫁的时候,那么漂亮,别提有多羡慕了。”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姑娘家一生也就这么一回,她自然惦记着。

    “这有什么难的。”杏遥歪过头,“咱们找人去京城问老赵要一套嫁衣不就得了。东家要成亲,那衣服肯定是最美最好看的,保证咱们家小姐出阁那日比天仙还美!”

    “嗯!”明霜弯着嘴角,笑意融融,难得的含了几许涩然在唇边。

    大凡出嫁前,一般会有嬷嬷或是年长一辈的女眷传授洞房之事,但姚嬷嬷没嫁过人,未晚又还太小。

    在这方面,只有杏遥是过来人,少不得要问问她。

    可都是姑娘家,脸皮薄,说起这个免不了害臊。

    “头一次确实疼,他也是第一回,咱们俩谁都帮不了谁,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还没入门呢……”

    明霜担忧地啊了一声:“有多疼?”

    “木桩子扎肉里,你说疼不疼?”

    她一听就胆怯了。

    杏遥忙道:“诶,您别怕啊,这一回生二回熟么。第一次疼过了,后面几次就不疼了。”不过她琢磨着,江侍卫常年练武,可比凌舟这弱书生的体格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姐这洞房绝对是够呛啊。

    明霜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似是宽慰自己道:“算了,疼就疼吧,横竖不过一咬牙的事儿,刑场都上过了,谁还怕这个。”

    杏遥噗嗤一笑:“小姐,没那么吓人的。您别一副去赴死的模样啊……”

    她赧然微笑,红着脸抓抓耳根:“没办法,我想和他有个孩子,好想好想有一个。最好是洞房之后,第二天就生出来。”

    这样干脆利落的话,听得杏遥也不由面红耳赤,直拿手推她。

    “您也真是的,这种大白话都说得出口!”

    明霜不以为意,“这可是真心话,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与此同时,隔了两间房,江城尚且对这事毫不知情,只靠在窗边,仰头望着一弯新月,兀自出神。

    *

    第二日,一听说明霜要成亲的事,在场众人的表情很是丰富,姚嬷嬷一脸惊喜,乔清池微微颦眉,江城满眼愕然,未晚一头雾水。

    姚嬷嬷喜滋滋的颔首:“这是好事啊!我盼了这么久可算盼来这一天了!……您打算多久办呢?”

    明霜拉着江城的手,笑吟吟道:“越快越好,最好是今天。但是嫁衣要去京城取,一来一回估计得要五六日。”

    “五六日啊……”姚嬷嬷当即盘点起来,“喜烛、冠帔、花粉这些不能少。新房还要铺床,得买新的帐子,那些彩果、红枣、花生什么的,也要提早买好。是个麻烦事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乐此不疲地算计着,“我和杏遥去办,这时间正巧来得及,最好赶在嫁衣到之前布置好。”

    她说完,招呼着人就准备出门,未晚忙尾巴似的跟上去:“我也来!”

    原地里,乔清池还站着。望了她一眼,显得有点不自在,半晌才道:“嫁衣的事,我跑一趟吧,正好也该走了。”

    今天心情好,明霜看他的目光不再锋利,只温和地点点头。

    “麻烦你了。”

    熟悉的语气停在耳畔,他心中一涩,百感交集。当初若没有欺骗她,大约此刻也不是这副光景了,但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而且哪怕时光倒流,让他重新选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毕竟他不是江城。

    没有背负什么,没有牵挂什么,除了她,一无所有。

    走出门时,乔清池才长长叹了口气。

    说不上很伤心,也说不上特别难过,只是觉得不甘罢了……

    被一个小小的侍卫比下去……

    他终究是,不甘心啊。

    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明霜发现他一直呆呆的不说话,于是拿手甩甩他胳膊:“怎么了?不乐意娶我?”

    江城回过神,急忙解释:“不是,我只是……”他措了措辞,“觉得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的。”明霜往他身上一靠,“咱们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年一过,明年我都十九了,老大一个姑娘了,成天和你在一块儿还没成亲,说出去让别人笑话。”然后又嘀咕道:“别以为你和桂婶那天谈的话我不知道。”

    江城勾了她一缕发丝在手中,眸色温柔:“上次听你说,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歪头笑问:“那你想娶么?”

    他涩然笑笑:“嗯。”

    “想清楚了啊,可不许反悔。”明霜搂着他脖颈,江城便顺从地弯下腰去,她在他唇边亲了亲,“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

    他垂下眼睑,低低应道:“好。”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快,其实江城的心里并不踏实,甚至偶尔会想,自己这样娶了她,会否耽误她的一生?

    未知的前路有太多东西他没法捉摸,害怕不能给她幸福,害怕不能让她开心。说起来惭愧,男子汉大丈夫,居然怕成亲。

    第六天的时候,嫁衣就送来了,赵良玉亲自驾车载了满满一箱的嫁妆,满面春风地给明霜庆贺,萧问以及高家父女亦跟随在后。

    小小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杏遥和未晚在房间里替她穿戴、上妆,螺子黛略略沾水,两边眉毛轻轻勾勒,再往唇上点些许胭脂,整个人都鲜活了。

    高小婉巴巴儿地盯着她瞧,吸溜一声咽了咽口水,讷讷道:“好漂亮呀。”

    杏遥回身捏捏她的鼻尖:“漂亮吧?小丫头片子还没长开,再过几年让你爹爹给你寻个好人家,出阁的时候也可以穿戴得这么漂亮!”

    “真的啊?”

    “真的真的,还不去抱抱小姐,沾沾喜气,女大十八变呢,保佑小姐让你越长越好看!”

    高小婉听完,当即张开手扑了明霜一个满怀。

    她笑得直摇头:“这丫头……”

    不多时,姚嬷嬷来催吉时了,未晚给她放上盖头。因为腿不能走,即便于礼不合,江城还是进门来打横抱她。

    反正已经不走那套世俗的流程了,怎么样成亲,她说了算。

    这种自由的感觉真是令人心神畅快。

    视线里一片嫣艳的红色,明霜靠在他胸前,暖暖的体温里有沉稳的心跳,淡淡的夕阳照得地面灿烂明亮,姚嬷嬷在身后抓了把铜钱和黄豆抛洒下去,叮叮当当作响,门前有鞭炮的响声,高小婉抚掌欢笑。

    她眼角浅浅荡开笑意,心里静的出奇,真希望时间能够凝固,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纷争,也没有硝烟,再多的罪恶,再多的过往,都可以一笔勾销。

    在场没有双亲,于是只拜了天地,哪怕腿上有疾,四周也无人嘲笑她。

    因为都是最为熟识的朋友,几乎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在他们眼中,她是健全的,没有任何缺陷。

    明霜忽然觉得其实这样的婚宴也很好,祝贺的人并不需要太多,就算明锦她风光出嫁,座无虚席又怎样,那些张口说“白头偕老”的人,有几个会是真心呢?

    姚嬷嬷看着她这一身朱衣,又是喜悦又是怅然,靠在杏遥肩头直掉眼泪。

    嫁了嫁了。

    她照顾着长大的小姐,终于嫁了。

    这些年来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这个姑娘总算是没有让人失望。她还是活得很好,比所有人都自在。

    姚嬷嬷拿帕子擦了擦泪水。老夫人和姨娘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够安心了。

    过程走完,便入了新房,红艳艳的一片喜色,江城轻轻将她盖头打起来。遮了那么一会儿,眼前竟有些恍惚,他今天的眉目格外平和,瞧着比平时还要好看。

    明霜忍不住伸手去摸江城的脸颊,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多好的人啊,心肠又这么软,此前只能嘴上调戏一下,如今总算是嫁给他了……

    她指尖细腻温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唇边抚过。

    江城静静坐在床边温柔地与她相视。

    精致的妆容撞入视线,那双眼眸无比清亮,满含柔情,像极了初春时的风,和煦而温暖,在相识的这一年里,吹走了他所有的阴霾。

    杏遥和未晚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抿唇微笑。

    “好了好了,先把交杯酒喝了吧,晚上有的是时间看呢。”

    她倒了两盏,拿托盘端着送到江城面前去。

    明霜盯着这酒杯,迟疑起来:“什么酒呀,我不会喝醉吧?”

    知道她酒量不行,哪儿赶上烈酒啊,杏遥笑道:“小姐您放心吧,果子酒,醉不了的。”

    一口酒下肚,果然甜丝丝的。

    接了空杯,杏遥晃晃手里的巾子,打趣道:“虽说咱们亲戚朋友少,可怎么着也是来等着吃喜酒的,你们俩可不许晾着我们不管。”

    天色尚早,萧问想必还等着和他喝酒,这个人难缠,不灌醉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江城往明霜手上握了握,柔声道:“我出去喝两壶,很快回来。”

    未晚偷笑着打趣:“江侍卫可别喝醉啦。”

    杏遥拿手肘捅捅她:“叫什么江侍卫,叫姑爷!”

    她忙笑嘻嘻的唤姑爷。

    后者笑容赧然,朝她颔了颔首,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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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6: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8章 【画堂春】

    江城走后,屋里就剩下她们三个姑娘,知道明霜无聊,杏遥便坐在一旁想着法儿给她说笑话听。

    男人都是嗜酒成性的,也不知这得喝多久才算完,满头的珠翠压得她脖子酸疼不已,房中又比较暖,嫁衣厚厚重重好多层,很快明霜就开始发热了。

    出了一身的汗,她活动活动脖颈,苦着脸摇头:“不行,这样下去太不舒服了,我想去洗个澡。”

    未晚微愣:“小姐,这早上上妆前不是才洗过么?”

    “是啊,再说也没有洞房前沐浴的道理。”杏遥安抚道,“您再忍忍吧。”

    “我说这才是没道理。”明霜不以为然,“顶着满脸的脂粉洞房么?胭脂又不好吃,回头糊一脸吓着我夫君怎么办,这才嫁人……横竖都拜完堂了,留着妆作甚么?”

    杏遥被她说得老脸一红,“这……”

    明霜已经抬手开始拆头上的钗环,又催促她:“快别发呆了,去烧水吧。”

    实在是拗不过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只好应声去办。

    明霜洗澡不方便,最后还得让姚嬷嬷来帮忙。木桶里洒上香花,杏遥替她脱了衣裙,热水漫过胳膊肘,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

    未晚拿了胰子给她擦背,明霜鞠着水,一脸脂粉被洗了个干干净净,杏遥光看着都心疼。白白画了大半天,还指望夜里让江侍卫惊艳一把,这个暴殄天物的人,三两下就卸了妆,真是不懂情趣。

    堂屋外,高恕几人围在一块举杯畅饮,地上滚倒一堆空坛子。知道江城酒量好,他们索性敞开膀子喝了个痛快,此刻谁管那朝廷杀不杀人,砍不砍头,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萧问拎了一坛酒,拍开封泥,叹道:“想不到你居然比我先成家……”他说完灌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真是羡慕你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知我几时才能等到我的媳妇儿,算算都要三十的人了诶……”

    干他这行的,每天提着脑袋给人办事,并非是不想成家,更多的是不愿耽误他人。试问谁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守寡呢?一想到自己若是在外出了什么岔子,好好的姑娘,天天以泪洗面,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心里就难过。

    “命里有时终须有。”江城宽慰他,“想必是时候未到,毕竟这种事也急不来的。”

    萧问抬眼看他,扯了扯嘴角,“但愿吧,借你吉言了。”

    一群人正喝在兴头上,院外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江城和萧问常年习武耳力甚好,吃酒的姿势瞬间一顿,当即警惕起来。

    不多时,竟听得有人急急在外叩门。

    “有人吗?开门开门!”来者语气颇为不耐。

    赵良玉冲江城使了个眼色,撩袍起身,试探性地朗声问道:“来了来了……谁呀?”

    “寿州府衙的捕快,快开门,我们找人呢!”

    官府的人!

    一时间众人都惊出冷汗来,手忙脚乱地搁下碗筷,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萧问一把摁上佩剑,高恕却拦住他,只冲江城使眼色:“我们帮你拖着,快带小姐走!去别处避一避!”

    “嗯。”

    卧房内,未晚正在给明霜收拾换洗的衣衫,冷不丁看见江城冲进来。她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啊啊啊……江侍卫?!不是……是姑爷……”

    他走到床边去没看见人,急忙转身来问她:“霜儿呢?”

    “那个,那个,小姐她、她……”她犹豫道,“还在沐浴。”

    屏风后,明霜听见动静,出声问:“小江?怎么了?”

    “官府的人找上来了。”他沉声道,“我们得赶紧走。”

    “又找上来了?!”明霜和杏遥皆是一愣,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出来,擦身子,擦头发。

    “你、你等我一下……”

    院子大门已经开了,数十人鱼贯而入。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他实在是不想打草惊蛇,江城挨在墙边看外面的官差越逼越近。

    “霜儿!”

    “就快好了……”明霜慌里慌张地把头发盘起来。

    太慢了!

    眼见人已经朝这边走了,江城无奈,绕过屏风进去。

    “来不及了,先走!”

    明霜衣裳才套了一半,他抓起剩下的胡乱往她身上一遮,打横一抱,弯腰便从窗子里跳出去。

    就在他俩离开的那瞬,两三个官差张口嚷嚷道:“有人么?这里头?”

    杏遥勉强定了定神,把未晚往旁边一推,和姚嬷嬷一块儿从屏风后走出,她换上笑脸,“方才给妹子洗澡呢,官爷这是找什么人啊?”

    两人都是捕快打扮,自怀中掏出一张画像,“今早城里的刘员外被个贼人在路上劫了钱,就长这模样,方才我们一路追人,追到这附近,人突然就没了,你们可曾见过他么?”

    杏遥一看那浓眉大眼的画像就傻了眼,幸好反应得快,讪讪笑道:“没呢。”

    “真的么?可别骗我们,没好果子吃的!”

    “没有没有,官爷不信,可以搜。”她忙让出身来,两个捕快也不客气,四下里翻找起来。

    杏遥抬头和姚嬷嬷相视一眼,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无言以对。

    好好的喜事,怎么闹出这么个乌龙……

    *

    镇子上不能待,江城抱着明霜一路往郊外走,正寻得一处破败的残垣,见四周草木茂盛,正可挡住身形,他这才停下脚,躲到墙壁之后。

    小镇尚在不远处,灯火通明,行人来往,明霜和江城仔细注视着街上的情况,等了许久未看到官差追来,两人才松了口气。

    “奇怪,上次若是乔清池的人泄露消息,那这次又会是谁?”明霜狐疑,“按理这不应该啊,他临走前不是说,如今朝堂上下自顾不暇,追捕我们的事暂时搁置了么?”

    “我也不知道。”江城亦是感到奇怪,“这些官兵来得太过蹊跷,咱们才到镇上不久,不至于这么快就走漏了消息,若又是乔清池那边出的问题,那赵掌柜出城时应该会听到风声才对。”

    二人皆不清楚其中缘由,兀自稀里糊涂地瞎猜了一阵。

    “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回去了。等明日一早我再去宅子里探探情况。”

    明霜闻言在他怀中怔了怔,颦着眉垂下眼睑,半晌才低低道:“我们今天成亲的……”

    听她口气出奇的哀怨,江城不禁一愣,垂头见她紧抿着唇,歉疚道:“等风头过去就好了。”

    明霜咬着嘴唇怨念地看他:“那洞房呢?”

    他闻言,呆了呆:“……明天补上行么?”

    “洞房还能用补的?”她恼得直抽气,“一辈子就这么成一次亲呢!”

    江城有些手足无措,欲言又止,“那你说如何……”

    明霜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他:“你今晚本打算喝到几时?”

    江城迟疑片刻,“戌时。”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望望天色,夜幕沉沉,万物朦胧,四周黑压压的一片,他不太确定:“大约……戌时吧。”

    明霜嗯了一声,伸手去拉拉他衣袖。

    动作不言而喻,江城反应过来,呼吸一下子急促。

    他压低声音:“这是……在外面!”

    明霜仰起头委委屈屈地瞧着他:“我都不嫌弃你,你倒嫌弃我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管你哪个意思?这都第三次了!”明霜抬手往他胸前一推,“我怎么这么倒霉,嫁个人还遇上这种事,我从小到大盼着出嫁呢,结果闹得如此狼狈。”她越说越难过,捂着脸呜呜的哭。

    “成亲是我提出来的,洞房也是我提出来的……江城你还是不是人啊!”

    倘若在这个地方要了她,那才不是人呢!

    江城头疼不已,俯下身去拍拍她后背:“别哭了,是我不好。”他左右为难,“不如……不如现在回去吧?说不定人已经走了。”

    明霜别过脸没理他,江城只好自作主张地去抱她,仍旧是按着原路返回。轻功正跃上高处,冷不丁发觉她冰凉的小手正探进他衣内直达胸怀,覆在某处来回撩拨。

    江城浑身一个激灵,腿上一软,便没有踏稳,“砰”的一下从梢头摔落在地。

    幸而他动作快,将明霜掩在怀里,索性没有受伤。面前冷冰冰的一堵墙,她一靠上去就飞快挪开了。

    江城拉过她胳膊左右检查:“摔到哪儿了?”

    明霜皱眉瞪他:“你故意的么?”

    “……不是。”

    “这么说你是怪我咯?”

    “不怪你……”

    她伸手推开他,鼻子发酸,“我不要嫁你了,你连自己媳妇都摔。”明霜吸了口气,眼里委屈得能滴出水来,“还说要补洞房,你怎么不说补成亲呢?就没见过这样的,你压根不在乎我……”

    突发之事江城也无可奈何,原本是大喜事还让她这般不快,他自责却也没办法,兀自挣扎了许久,干脆把心一横,俯身下去堵住明霜的唇。

    算了,在外面就在外面吧……

    他暗叹口气,脱下袍子垫在她身下。

    地上是浅浅的草叶,有他衣裳铺着却也没觉得难受。温热的舌尖探入口中时,明霜还有点发蒙,等缓过神来才知道他妥协了,于是闭上眼睛伸手去搂他脖颈。

    款款深情,情不自禁。

    不知这是谁家的院墙,但街市显然隔得不远,隐约还能听得浅浅的人声。如今也顾不得什么了,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唇舌相交的时候彼此都感到对方的心跳比平常要快上几倍。

    体温开始渐渐升高,江城发觉她的手将他往身上贴得更紧了些,无形中仿佛带着鼓励,他微微喘气,掌心抚上她胸前。本来出门走得急,衣裙不过是随意披着,轻轻一拉便就松开,顺着胳膊往下掉。索性全扯下也垫在她身后去,地上寒气重,只怕这么折腾会害她着凉。

    江城伸手滑入里衣,唇也从脸颊上移开,愈吻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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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9章 【金鹧鸪】

    她靠着墙,他靠着她,心中像是有把火,一点就燃。

    刚沐浴过的人,满身香气,带着新清的水汽,痒痒的勾着他的神经。

    滚烫的皮肤紧紧相贴,江城眸色变得更加深切,脑中炽热一片,细细密密的吻在她周身蔓延开来。

    尽管很急躁,然而他全程都带着克制,知道明霜是头一次,动作不敢放得太重,伸手轻柔的去安抚她,使她放松。

    饶是忍得满头大汗,江城也先让她缓过气了来才继续。

    “小江……”

    明霜贴着他脸旁轻唤他,满是薄汗的脸上绯红一片,娇艳欲滴。江城吐出她在他嘴里的发丝,哑声回应她。

    她带着哭腔,紧紧搂着他的裸背:“你往后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不会。”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是不是?”

    “是。”

    她有些心满意足,将下巴搁在他颈窝上,顺从的由他予取予求。

    不承想就在此时,巷子里蓦地传来一个声音。

    “爹,您往这儿走干嘛?这屋子多久没人住了,阴森森的。”说话的是个年轻人。

    很快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开口:“我刚刚听到有姑娘在哭来着……会不会是哪家的娃娃走丢了?”

    “不会吧?您是不是听错了?”

    此刻,江城的身子骤然一僵,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但明霜的喘息声还存在。江城正打算抱起她躲开,刚动了动,冷不丁听她轻吟,他吓得赶紧拿手把她嘴捂住。

    头昏沉沉的,明霜似有些不解,刚张了张口,江城飞快将她压在身下,哑着嗓子道:“别说话……”

    这时候她出这声简直是要人命!

    不承想,那老者还不依不饶:“你听你听!方才又有了!”

    此刻,连那年轻人都怀疑起来:“还真是,邪了门了……有人么?”

    两人亲密地贴在一起,江城气息极乱,俊脸上尽是潮红,原本就紧绷着,偏生明霜此时被他抱得难受,忍不住弓起腿来,光洁的肌肤在他劲腰上磨蹭。

    完全无力招架,江城只得咬着牙把她怀里扣,抱得太紧,明霜简直喘不过气,破碎的一声哭音毫无征兆的从他指缝间流出来。

    江城险些没给她跪下了。

    巷子里默了片刻,冷风习习,年轻人打了个哆嗦:“爹,我总觉得不对劲,里头不会有鬼吧。”

    老者也退缩了:“我看也是……”

    “咱们赶紧走吧还是。”

    不多时,脚步声渐行渐远,江城这才松了口气,将她轻放回原处。

    她反倒还很好心地拿手在他背上抚抚,安慰道:“没事了,你别怕啊。”

    后者闻言哭笑不得,复贴上来,同她耳鬓厮磨。

    明霜就这样看着他,他微垂着眼睑,不知是不是闭着的,脸上的潮红分外可爱,身上滚烫灼热。她随着他动作起伏,头晕目眩,似乎满世界都是他用无比眷恋的语气在唤着:

    “霜儿。”

    “霜儿。”

    “霜儿……”

    ……

    后半夜,夜色撩人,明月已隐在云层里,微风拂面,便有一丝清凉,缱绻的热流还在四肢百骸中不曾散去。

    星辰斑斓,闪闪烁烁,明霜躺在厚厚的一堆衣裳中,不自觉伸手去想抓一把。江城轻轻把她手拿下来,塞回长袍内,严严实实的盖住。

    “别着凉了。”

    她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听话地缩到他怀里去。

    缠绵过后有种淡淡的疲惫,街市上早已没有人声,周围平静而温暖。

    他合着双眼,大约是在浅眠,和平时看到的睡颜不一样,现在这个更为放松更为柔和。明霜拿食指在他轮廓上描摹,手抚上他散在胸前的青丝,取了一缕,用他腰上的小刀斩断,然后也取下自己的一绺头发。

    发丝相缠,扎系,没有红绳,她就拿发带代替,这叫“合髻”,本该是在吃过交杯酒之后做的,她一时给忘了。

    江城认真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然后将缠好的头发放到他掌心。他一手握住她,一手合拢,紧紧攥了攥,收入怀中。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他俯身去亲亲她鬓角。

    明霜微微一笑,带了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睡吧,若是冷就告诉我。”

    “嗯。”

    见她安心埋首靠在自己胸前,江城抬手拥住她,这才移开视线往下看去。

    腿上挂着血迹,连衣衫也沾了。

    他顿时苦笑,弄成这样带她回去,想必会被杏遥念叨一整天……

    江城叹了口气,今日的决定,也不知是对是错。想了想又暗道,罢了,只要她高兴就好。

    *

    翌日,天不亮江城就带着明霜偷偷回了住处,姚嬷嬷一夜没睡,早在屋里等他们,将来龙去脉简单叙述之后,两人都倍感无语。

    “哎,这也是老天爷有意闹的笑话啊……”姚嬷嬷摇摇头,“你们俩在外过了一宿,想是没睡好,洗个澡先休息休息吧。本来也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热水早已烧好,茶饭也是才做的,江城便把人交给她们,自行出去换衣裳。

    杏遥取了干净巾子,扶着明霜在旁坐下。她整个人倦倦的,像是没睡饱,歪在一旁睁不开眼睛。

    “小姐,您别睡,等洗个澡再睡不迟。”杏遥说着上前来解她衣带,裙子一脱下,立时惊得她目瞪口呆。

    “天哪。”她忙把巾子过了水来给明霜擦身子,“这是做的什么孽,怎么搞成这样了……你们俩难不成是在外头……”

    明霜这会儿她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

    “您还笑得出来呢?”杏遥气得牙痒痒,“这个江城简直禽兽不如!才成了亲就敢这么对您!这是急红了眼睛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么?非得在昨晚这么火急火燎的,他干什么啊?!”

    明霜被她缠着坐进浴桶,转头来解释:“你别怪他呀,是我出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杏遥啧啧啧直摇头,“得了吧,您就惯着他吧,迟早得被您惯坏的!”她在她胳膊上打胰子,边搓边道,“这男人最纵容不得,你越纵容他们,他们越得意。别看江侍卫现在对您千依百顺的,等知道您好欺负了,回头还不定哪儿找乐子去。”

    “他敢。”明霜趴在一边儿,含糊道,“他要是敢,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杏遥抿着嘴笑:“就您这样儿,还能怎么不放过他啊?”

    温热水从她背上浇下去,通体舒畅,明霜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样子是想眯一会儿。

    杏遥偷眼瞧她,忽然拿手推了推,轻声问:“诶,小姐……那您昨晚上,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她有气无力地开口,“什么怎么样?”

    杏遥红着脸凑过去:“当然江侍卫怎么样呀!您昨天夜里疼么?”

    明霜这才睁眼,热水烧得她脸上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才不自在道:“还、还好……他挺照顾我的,没觉得有多疼。”

    看这模样,心里大约还偷着乐呃。杏遥暗自好笑。

    “你们这事儿可算是了了,这么久了,连我一个人外人在旁看着都替你松口气。”

    “是啊。”明霜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喃喃自语,“真希望能早点有个孩子。”

    她往小腹上摩挲,唇角温柔地含了一丝笑意:“不知几时才能有动静呢。”

    明霜的婚事过了没几日,杏遥和赵良玉几人就告辞准备回京了。

    杏遥眼下也是有家的人,不能一直照顾她,这个明霜自然理解,好在姚嬷嬷和未晚留了下来,几个人在宅子里呆着也不担心太过寂寞。

    赵良玉不时会让人带些钱两给她,幸而铺子的生意尚在照常运转,每日的开销并不是问题。

    乔清池在那之后也寄了封书信过来,说是朝堂正动荡不安,明见书行刑的日子被推到了明年秋后,严涛忙于政事,似乎也没再派人追查他们,叫她可以暂时放心。

    如此这般,连着近一个月未被人打搅,明霜在小镇上的生活过得甚是平静。

    不知不觉气候渐渐转冷,再过几天就是腊八节,家家户户都在庖厨内贴上灶王爷的画像,街巷市集有卖撒佛花、胡桃、生菜以及各种干果的。即便是小地方,节日的气氛还是十分浓厚。

    夜里下了场雪,隔天傍晚,明霜就让江城推她出来走走。

    厚厚的斗篷裹了一身,手里还捧着炉子,饶是这样他还怕她冻着,往轮椅上加了好几张垫子。明霜忍不住笑出声:“还没到深冬呢,这么打扮不怕人笑话啊,像个打猎。”

    江城淡笑未语,却仍旧坚持。

    冬夜黑得快,平坦的街上积着薄薄的白雪,月照星灿,灯火通明,地上已有人塑起雪灯,只是不太牢固,将化未化的倒在一旁。

    一路有顽童堆起来的雪人,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很是可爱。

    明霜慢悠悠地在镇子上遛弯,感受这份祥和与温馨。

    不远处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一串接着一串,渐渐朝这边近了。她忍不住勾起嘴角,抬头张望。

    雪地上几个孩童举着灯笼边跑边笑。

    跑在最前头的是个小姑娘,大约五六岁,小小个儿的,手里拿着一大支冰糖葫芦,一面吃一面躲身后的人。

    殊不料跑得太急,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子,蓦地绊了一跤,正好在明霜面前摔下,她微微一惊,忙让江城去扶她。

    “怎么样啊?摔疼了没有?”

    小姑娘勉强站起身,似乎还没回过味儿来,这摔疼倒是其次的,手里一捏,空荡荡的啥也没有,一转头看见自己的零嘴掉了,瞬间眉头就皱成了一个井字。

    明霜正弯腰给她拍裤腿上的雪花,突然间听她放声大哭。

    “呀……别哭啊。”她赶紧去抱抱她,“怎么啦?哪里疼?你告诉姐姐,姐姐给你揉揉。”

    小姑娘抽噎着,委委屈屈地揉眼睛:“我的糖葫芦……糖葫芦……”

    后半句话语不成调,几乎都是在哀悼她的冰糖葫芦。

    明霜边哄她边冲江城颔首:“方才还看到有人卖的,离这儿不远,去买两串给她吧?”

    他点点头,“好。”

    不多时,就把东西递了过来,小女孩一见吃得失而复得,还附送一个,当即也不哭了,喜滋滋地吃起来。

    明霜含笑着去摸她的头,“慢点吃。”

    “嗯……嗯!”

    巷子口听到有人在唤她名字,小姑娘转头应了一声,朝她道别。

    “大姐姐,我娘叫我呢。”

    “好,快去吧。”

    “诶。”她跑了两步,忽然又跑回来,踮脚往明霜脸上亲了一口,这才蹦蹦哒哒往远处跑去。

    原地里,明霜还在发怔,江城微微垂眸,将她目光里的温和望进眼底,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她很想要个孩子。

    一直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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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0章 【夜苍茫】

        回家时正巧路过医馆,明霜眼前一亮。虽没开口,江城也猜到了些什么,于是推她进去。

    时候偏晚,老大夫已准备收工,抬眼见他二人进门,还是坐回了原处。

    明霜由江城推着在桌前停下。

    老大夫上下将她一打量,“姑娘是什么毛病?”

    不好言说,她只道:“也没什么,近来睡眠不大好……想请大夫给把把脉看看。”

    老医生哦了一下,伸手去替她把脉。

    算起来成亲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月信也迟了两日,明霜心跳不由加快,望着他的眼神略显紧张和急切。

    大夫收回手,看了她一眼:“虚火有点旺,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药可吃可不吃,看您了。”

    “只是这样么?”明霜微愣,“就没有别的?”

    闻言,老者奇道:“没了,怎么,难不成你还希望得点什么?”

    她讪讪地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不是。”

    出门时,江城轻轻在她手背上安慰似的握了一握,两个人都没言语。

    回到家,未晚和姚嬷嬷坐在炉子前打络子,快到除夕了,赵良玉捎了信过来,说是春节在这边过,顺便陪着小姐热闹热闹。

    “小姐回来啦!”虽然成了亲,未晚还是习惯性叫明霜小姐。

    她把手里的活儿放下,“锅里有热银耳,您吃不吃呀?”

    明霜含笑摇头:“不吃了,我回房休息,你们慢慢忙。”

    “诶。”

    夜里睡得早,今天她难得没有看话本子,熄了灯,就上床躺下。

    窗边似乎有折枝的声音,雪花簌簌的往地上落。

    难以入睡,又怕吵醒枕边的人,明霜只得小心翼翼侧过身去面朝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江城听到声响,睁开眼,伸手从后面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颈窝轻蹭。

    明霜摸着他的手,颇觉失落:“你说,怎么就没有动静呢?都这么久了……”这个月他们新婚,房事还算是挺勤的,原以为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孕。

    江城啼笑皆非:“这种事急不来的,你不要多想。”

    话音刚落,她就吻了上来,舌尖窜入口中,江城被她吮得呼吸凌乱,冷不防胸前衣襟就松开了。他忍了忍,伸手摁住她,偏头喘气:“昨晚才做了,怕你吃不消,今天歇一歇吧。”

    明霜并未吭声,忽然埋首在他胸前,“怎么办,我怕我要不了孩子。”

    “不会。”江城柔声宽慰她,“你别胡思乱想。”

    “我从前就吃了不少药,几乎自小吃到大,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全喝过。”她越说越害怕,“都说是药三分毒,我担心我怀不了。”

    “没事的没事的。”他拥着她,不住安抚,“咱们才在一起多久?往后日子还长,总能有的。乖,你放轻松些,太焦虑只怕适得其反……适才大夫不也说你虚火上浮么?”

    听到这话,明霜稍稍平复下来,顺从地靠在他胸前,模样乖巧的像个小兽。江城不禁把她往怀中紧了紧,温柔地在她耳畔摩挲:

    “孩子不急于一时……再说,我陪着你不好么?”

    还是头一回听他有这种语气,尽管不甚明显,依稀能感觉到些许醋意。明霜怔过之后就笑出了声,手臂环住他,“我倒忘了顾及你的感受了。好嘛好嘛,咱们俩过够了再要孩子,也是一样。”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还没等明霜再说,温软的嘴唇就覆了上来,深衣被他松松垮垮地拉到腰间,吐息里泛着灼热。

    她朝他肩胛处打了一拳,含糊不清地埋怨:“不是说吃不消,要歇一歇么……”

    “嗯……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他往下吻去,低喃道,“现在我不想等了……”

    窗外,房檐上的雪越积越厚,倏然滑下大一团,压得枯草砰砰作响。

    腊八过后,街上的年味就渐渐浓了。

    几户有钱人家在门口塑起了雪狮子,市集上到处在卖门神、钟馗和桃板等印刷出的画纸,穷苦的人装扮成鬼神的模样,敲锣打鼓,一个一个门敲开来讨钱,这便是世俗上说的“打夜胡”。

    未晚被叩门声搅得甚是不耐,给了几个铜板把人打发走。

    “一个二个没完没了了都。”她摇头。

    明霜正坐在院子里逗猫,半大点的小白猫,江城前些天刚给弄来的,兴许是想给她解解闷,小猫尚在好动的年纪,还很活泼,满地瞎跑瞎闹。

    “大过年的,图个吉利,你随便给点就是了。”

    “倒不是舍不得钱,那不是怕以后都向咱们这儿跑么?”见姚嬷嬷在包饺子,未晚便上去帮忙。

    明霜拿了根狗尾巴草还在跟猫儿玩,似乎玩得很起劲,她不由担心:“小姐,您小心点可别被它抓了,畜生下手都没轻没重的。”

    “我知道。”

    正说着,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江城披上斗篷,手里还提着剑,看他这打扮,似乎是要出门。

    明霜弯腰把猫儿一抱,“去哪儿啊?”

    他紧了紧披风,“萧问有事找我,我要去一趟。”

    “晚上赶得及回来吃饭么?”

    “应该可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江城俯下来随意在白猫脖颈上摸了摸,明霜顺手给他把带子系好,“那你自己当心。”

    “嗯。出去了。”

    他将门边的马一牵,翻身而上,不多时便听到马蹄在石板道上哒哒的声音,渐行渐远。明霜在原地听了一阵,直到消失,她回过神才把猫放下,边笑边朝庖厨边走。

    “包饺子么,我也来帮你们。”

    *

    出了镇子,郊外漫山遍野白雪皑皑,溅起的雪花有少许打在脸上,冰凉湿润。

    这次和以往不同,萧问挑了一间很偏僻的客店,仍旧是炉上煮酒,桌上摆肉,他兀自喝着,一副等了他很长时间的样子。

    江城褪下斗篷将雪一抖,搁在旁边。

    “什么事突然叫我出来?要喝酒不会去家里喝么?”

    萧问笑而不答,轻抿了一口叫他坐,“找你来当然是有要紧的事了。”

    江城把烫好的酒提起来,刚斟满一杯,听他沉下声,慢悠悠道:“王爷想用你,上次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要不要考虑考虑?”

    他手上一滞,迟疑了一瞬,仰头把酒水干了,摇头拒绝:“若是那时你来请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只是如今不同,我和内子才安定下来,我答应过要陪在她身边,实在是不能……”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萧问拿食指敲敲桌面,“你是什么身份?你们现在又是什么身份,还和从前一样么?当下的安定只是一时的,你能保证日后严涛根基稳定之后不会再来追杀你们?”

    他压低声音:“王爷需要你!”

    “我不能去。”江城颦眉摇头。他现在已经和明霜成了亲,再不是孤身一人可以肆意而为,他有他的责任,这条命也再不只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他必须要替她着想。

    “眼下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就没有了。你听我一言!”萧问握住他手臂,“若是此事顺利,你我功成名就,你媳妇儿的案子自然没人敢再追究。可是一旦一切落入严涛之手,你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他现在势力尚未成型,咱们得手的可能性很大,你自己想想看!”

    “萧兄……”

    萧问打断他:“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得替你媳妇儿考虑吧?她本来就行动不便,你忍心看她这么东躲西藏的吗?今后有了孩子怎么办?大着肚子坐马车?你舍得?”

    “我……”他无言以对。

    在云观村时的情景赫然涌现出来,她拄着长拐吃力地行走,浑身摔得青一片紫一片,坐在床边几乎整夜不合眼地照顾他。

    江城狠狠摁住眉心。

    他说的不错,他的确想让她过得好,不想看她吃苦,不想让她受累。

    潜意识中,他的霜儿生来就应该是被人伺候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室内再无言语,萧问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一口接着一口,不住往嘴里灌酒。

    小雪是在天黑的时候落下来的,怕小猫冻着,明霜把它放到窝里,她特地做了个小被子给它盖上。

    抬头朝院子里看去,漆黑的四周,雪花如柳絮一般纷纷扬扬,旋转飘坠。

    这还是江城头一次没有按时回家,锅里的饺子她给留了一大碗,冷透了再热一遍,到最后实在是不能吃了,她才叹着气倒掉。

    等到姚嬷嬷和未晚都已经睡下,夜半三更,明霜终于听到有人打开了院门。

    他似乎喝得很多,浑身的酒气,不过说话口齿清晰,想来没有醉。

    明霜摇着轮椅到桌前把灯点上,乍然亮起光,江城略觉不适地抬手挡了挡,一见是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啊……吃过饭了?”

    江城走过去抱住她,依恋地在她鬓角厮磨:“我不饿,你不用忙。”

    明霜抬手抚上他背脊,轻柔的拍了拍:“怎么了,今天去这么晚,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没什么。”

    “真的?你别骗我。”

    “真的没什么……热茶还有么?渴得很。”他有意岔开话题。

    “还有。”明霜转身进去给他拿茶杯,“热水也还剩了点,你一会儿洗把脸再睡吧。”

    江城颔首:“好。”

    他跟着她往里走,窝在角落里的白猫探出头,好奇地跟在后面。

    *

    风声萧萧。

    后半夜,等一切喘息都平复下来,明霜才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张带着薄汗的俊脸,剑眉如羽,眉峰轻皱,嘴唇微抿着,不知睡着与否。

    她觉得今天江城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吻她的动作显得太小心了,比从前每一次都来得谨慎,温柔得让人意外。

    但是无论问他什么,他依然拿话敷衍,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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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 09:5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1章 【声声慢】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敲梆子的声音,已经是辰时了。

    冬季夜晚长,天色不见好转。明霜翻了个身,面对着江城,竟不想他星眸明澈,正目光深邃地瞧着自己,很显然一夜没睡。

    不等出声问,他倒先开了口:“没睡好?”

    “不是……才醒。”明霜想了想,“有话对我说?”

    江城嗯了一声,大约想了一宿,总算下定决心:“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办,可能要离开家一段时间。”

    “很要紧的事?”

    “很要紧的事。”

    她咬咬嘴唇:“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么?”

    江城歉疚地看她:“……有些事,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你能理解我么?”

    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明霜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道了声抱歉,伸手去搂她。

    耳畔心跳沉稳,鼻尖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

    能和自己坦白到这个地步,和从前相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对江城来说着大约就是极限,明霜虽觉得心里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要去多久啊?”

    “我说不好。”江城沉默了一下,“快的话,一两个月,慢的话……”

    他尾音没有落,明霜隐隐有所察觉:“是不是很危险?”

    不欲让她担忧,他唯一能做的承诺只有:“我向你保证,两个月之后,我会活着回来见你,你别担心。”

    这算什么?

    越说越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明霜心头一酸,推开他,□□在外的胸膛上疤痕浅浅,那时在京城北门外看到他的情景瞬间现于眼前,不想则已,一想便顿觉心痛。眸中渐渐泛出了水色。

    “你、你别哭。”江城手忙脚乱地捧着她的脸拂去泪花,“没有那么严重,我不会有事的。”

    “你不是人。”明霜带着哭腔斥责,“才成亲多久,又要走,还说这种话……”

    “好好好,是……是我不对,我……”

    明霜悲戚道:“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两个月你都不能回来看看我么?”

    他甚至不知三王爷那边会有什么安排,若能抽得空闲最好,但应该是不能的。琢磨再三,江城只能这样回答她:“我会让人寄信给你,可是你最好别回我信。”

    她思索了一会儿,想着能这样报个平安也行。

    “那好吧,可是我们有言在先。”明霜从他怀里抬起头,“每次的信都不能少于两页,不能低于五百字。”

    “……”这能和科举有的一比了,他生平还没写过这么长的书信,一时为难。

    眼见他不说话,明霜有些急了:“连这样的要求你都不愿答应我么?”

    “好吧,我……尽量。”

    江城还真是说走就走,早间天亮就起来收拾东西,他要带的物件实在是少,不过一把剑一包盘缠而已。

    临行前,明霜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木人儿,支支吾吾地说想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瞧瞧,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凡事切不可去硬拼。

    江城心不在焉的听着,只拿手摩挲着那个木雕,半晌,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刻的?”

    明霜嗯了声,“平时没事做……刻得不好,你不准嫌弃。”

    他摇头:“不会。”

    从前没接触过木工的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很是不易,他心下不得不感动。

    明霜的话无端变得多起来,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江城也耐着性子不去打断她。饶是如此,离别的这一刻还是来了。

    明霜把整理好的包袱递给他,恋恋不舍地抿着唇:“你拿好,路上小心。”

    江城提了剑,取过包袱,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那我走了,照顾好自己,我会很快回来。”

    “嗯。”

    一直送到巷子口,见他翻身上马,驱马而行,待得驶出镇子时,又放缓动作,往回望了自己一眼,才真的走了。

    明霜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视线里的人愈行愈远,终于远到看不见,她才轻轻叹气。

    “小姐,您真的放他走了啊。”未晚遗憾地撅了撅嘴,“怎么说也该等过完年吧,这样多没人情味儿。”

    “算了。”明霜摇着轮椅往回走,淡笑道,“他有他的苦衷,我不能太任性,会让他难做的。”

    未晚仍旧不能理解,小声嘀咕:“我看杏遥姐姐说的不错,您就是纵着江侍卫……”

    “好了……”明霜横她一眼,“你啊,是愈发像杏遥了,和她一样的臭毛病。”

    未晚吐了吐舌头,小跑着跟上去。

    江城一走,院子里就清净了许多。

    快到年下了,姚嬷嬷忙着准备年货,好在屋里的东西都是新置的,倒省了不少功夫。赵良玉也特地派人过来给他们量尺寸,打算做件新衣裳。

    平时闲来无事,明霜便会在门口看雪,偶尔逗逗小猫儿,天气好的时候,一人一猫就坐在院中晒太阳。

    白猫渐渐大些了,性子也懒了,不及之前爱动,老喜欢缩在明霜腿上打盹儿。

    那之后,江城竟真有叫人送信来,雷打不动的五天一封,信使是个沉闷的年轻人,不管她怎么套近乎,也从不多说一个字。

    所以,明霜就常抱着猫,一行一行反反复复地读他的信件。

    这傻子,把他每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通通写进来凑字数,每回五百,不多一个不少一个,甚至还能想象出来他憋这些文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纠结的表情。

    只是,每次在信的最后,总能看到他不轻不重地写着。

    “夜里梦见你了,望安好。”

    她会把那几个字在嘴里嚼上好几遍,然后揉揉怀里的猫,唇角忍不住发笑。

    看完了信,明霜也会研上墨,铺开纸,琢磨着把想对江城说的话全写下来,哪怕不能现在让他瞧见,往后总有机会的。

    *

    禁庭里对于过年的重视不亚于民间,一排宫灯亮得通明,流水一般在回廊和屋檐下微微闪烁。

    新帝虽然年幼,可是大朝会还得举行,这把龙椅才坐上去不久,正需要靠此机会让满朝文武认同他这个皇帝。对此严涛自然没有少下功夫,几乎整宿都在宫中,连家也不回,尽心尽责地教导新帝。传出去也算有个好名声。

    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严涛是个很谨慎的人,早料到自己会是别人的肉中之刺,身家性命时刻被人盯着,论戒备,这天底下肯定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陪伴在新帝身边,既能看着他,又可以顾到自己,简直是两全其美。

    延春阁上的屋瓦早已堆满了雪,踩上去十分湿滑,若没有极好的轻功,很难在屋顶潜伏。

    冬夜的风吹得脖颈冰凉,发丝在脸颊上缠动。

    肩头、衣襟、膝盖,全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碎冰,一碰就吱吱的轻响。

    这样的夜晚最是难熬。江城垂眸望了一眼地上,巡逻的守卫还没走,灯也亮着,想必不到子时,四下里亦有不少夜行者趴在瓦片上,纹丝不动。

    他抬手摸到怀中的那个木刻,禁不住又拿出来细看。

    表面已经被摸得有些光滑了,粗糙的工艺,五官难辨的人物,看一次就想笑一次。

    她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吧……

    食指从人的面颊上抚过,明霜爱美,断不会把自己毁到这个地步,想必雕的人是他。江城不由觉得好笑。

    这个傻丫头……

    月光之下,他的眸色出奇的柔和。

    “还看呢你。”一旁的萧问不自在地拿手肘捅捅他。“一晚上不到看四次了!这么个破玩意儿有那么好看么?”

    江城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将东西收起来。

    “诶——”萧问拍拍他,颔首示意道,“暖阁里的灯熄了,马上子时换班。你小心点。”

    “嗯。”

    他压低声音:“咱们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千万不能失手。”说完,又怕他过分紧张,忙补充,“你也别给自己压力,无论结果好坏,我拼死也会保住你这条命的。”

    他和自己不同,是有家的人,萧问深知这一点,让他来犯险已经在良心上过意不去,倘若再让江城有个什么闪失,就真的没脸回去见明霜了。

    巡逻的人自垂花门进来,同另一边的人交汇,互相点点头,然后各自错开,往别处巡守。正是这个时机,江城摸上腰间的龙鳞刺,抬眼朝周围的刺客颔首示意。

    众人向他回了个眼神。

    他深深吸了口气,快速移步,向延春阁而去。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一道流光直冲入云。不知何处竟有人在放烟火,万千光彩将整个世界照亮,如墨的空中交织着一片明媚嫣然,流星一样,细细密密的落下。

    除夕之夜,街市上的爆竹此起彼伏地炸开,欢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感染人心。未晚和姚嬷嬷还在厨房里忙活,温馨的灯光投射在雪地上,颜色分外和谐。

    明霜抬头欣赏着灿烂的花火,眸中似有五光十色,她含笑双手合十,闭目在心底许了一个愿望。

    ——但愿小江能平安回来。

    随着鞭炮轰响,她蓦地听到门外有异样的动静,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在门上,怀中原本懒洋洋的白猫忽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直愣愣地冲那个方向叫。

    明霜一面安抚它,一面探着身子问道:“是谁?”

    外面的炮仗声震耳欲聋,除此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她心下狐疑,摇了轮椅去开门。

    地上的积雪被门扉推出一道平整的痕迹,巷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小姐?”

    未晚端了盘菜,见她这般举动,不觉奇怪,“怎么啦?谁在外头呢?”

    “没人,我可能听错了。”明霜刚说完,余光却扫到院墙下的那滩血迹,白雪之上鲜艳得刺目。

    “吃饭了,您快进来啊,这天儿这么冷,当心冻着。”

    她收回视线,平平的应了一声。

    “来了。”

    明霜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江城的书信,就是从除夕这天开始,再也没有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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