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Tychus 于 2025-7-30 22:50 编辑
Part III 单腿人生的开始
===========【第一次截肢后第3天】=======
轮椅的硬质塑料坐垫硌着皮肤,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短裙。轮子碾过医院走廊光洁的地砖,发出单调而空旷的声响,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身体,尤其是左侧那骤然空荡、仿佛被无形力量不断拉扯的髋部。我用尽全力抱紧怀里的黑色亚克力盒子,双臂因为长时间维持这个姿势而微微发酸,甚至有些颤抖。盒子很沉,比它物理上的重量更沉——它装着我的过去,我的失去,和我用极端方式换取的、扭曲的“永恒”。
护送我的护工是个沉默的中年女人,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浅蓝色制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职业性的漠然。她推得很稳,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运送的是一件普通行李,而非一个人和她被斩断的肢体。她的目光偶尔扫过我紧抱盒子的手臂,又迅速移开,投向走廊前方,没有任何探究或疑问。这种刻意的忽视,反而让空气更加粘稠窒息。
电梯门冰冷的金属表面映出我们模糊的倒影:轮椅上苍白憔悴的我,像抱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搂着那个黑盒;身后是制服笔挺、表情空洞的护工;还有轮椅下方,我那条包裹在肉色丝袜里那孤独的右腿。左便空空荡荡,失去支撑的裙摆垂落在轮椅面上。
“叮。”
电梯抵达一楼的提示音清脆得刺耳。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外面大厅嘈杂的人声和消毒水味混合着雨前的潮湿土腥气,猛地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盒子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护工推着我平稳地驶出电梯,轮子碾过电梯与地面间那道微小的缝隙时,带来一下轻微的颠簸。
盒子里的东西似乎也跟着轻轻晃动了一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荒谬的恐惧攫住了我——怕它磕着?怕它醒来?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永恒”在颠簸中出现一丝裂痕?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隔着冰凉的亚克力板,我能感受到里面那黑色丝绒衬垫的柔软轮廓。护工似乎毫无所觉,推着我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匆忙掠过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和紧绷的神经上。我低下头,将脸几乎埋进怀里的黑盒,用身体和手臂构成一道屏障,隔绝所有窥探。盒子上方冰凉的金属包边贴着我的下颌,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终于抵达门口。自动玻璃门感应开启,深秋傍晚湿冷的空气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逃离樊笼的凛冽自由,却也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护工将我推到廊檐下避雨处,一辆普通的黑色商务车已经等在那里。司机下车,同样沉默地协助护工将我连人带轮椅小心地挪上车。整个过程,护工和司机没有任何交流,动作熟练得像处理一件精密仪器。我始终紧抱着盒子,它是我混乱世界中唯一的重心。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目光。车内空间宽敞,皮革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气味。轮椅被固定在专门的位置。护工坐在我对面,目光平视前方,依旧沉默。车子平稳启动,驶入被雨幕笼罩的街道。车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和色块,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扭曲。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摇摆,发出规律的“唰——唰——”声。
在这移动的、密闭的空间里,怀抱黑盒的感觉更加清晰。它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沉甸甸地压在腿上,也压在心上。隔着亚克力板,我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屏障,看到里面:那条穿着巴黎世家黑色丝袜的左大腿,安静地躺在丝绒上。丝袜包裹着它大部分,从纤细的脚踝到饱满的小腿肚,再到大腿中部……然后,是丝袜上方那一小段裸露的、雪白的皮肤,皮肤的边缘戛然而止于那个被处理得异常光滑平整的断口。断口下,是丝袜被暴力切断后留下的、不规则的边缘。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亚克力表面轻轻摩挲,划过盒盖边缘,仿佛在隔着这层屏障,描摹里面那条腿的轮廓——脚踝处微微凸起的骨点,小腿肚曾经紧实流畅的弧度,还有丝袜顶端那精致的蕾丝花边……指尖停在盒盖上方,正对着断口的位置。那里,透过亚克力,能看到丝袜破口上方,那截不过几厘米长的、没有任何遮盖的皮肤,苍白得刺眼,像一块精心打磨后展示的玉,冰冷地宣告着与主体的永诀。
车子在雨夜中穿行,车厢内只有引擎的低鸣和雨刮器的声音。护工的存在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我将盒子抱得更贴近胸口,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凉的亚克力盖子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伤、占有和一丝扭曲慰藉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快到了。” 护工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平板,打破了长久的死寂。
我猛地惊醒,抬起头,脸颊离开那冰冷的盒子表面。窗外,熟悉的公寓楼轮廓在雨幕中逐渐清晰。
车子停下。护工和司机再次沉默而高效地配合,将我连同轮椅放下车。公寓楼道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笼罩下来。护工将我推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电梯门打开,不锈钢的内壁映出我此刻狼狈而怪异的形象:蜷缩在轮椅上,怀抱一个巨大的黑盒,短裙下戳出一条肉丝袜长腿。
电梯无声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和护工,以及怀里这个装着“我”的盒子。护工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盒子,又落回跳动的楼层数字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冰冷的观察。这比任何言语的询问都更让人不适。
电梯门再次打开,熟悉的楼层走廊。护工将我推到公寓门口。我摸索着钥匙,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僵硬。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熟悉的、带着淡淡薰衣草香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混合着一种久未通风的沉闷感,莫名地让人感到一阵窒息。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去工作室时一模一样——沙发上随意搭着的毛毯,茶几上半杯已经干涸、留下褐色茶渍的红茶,工作台上散落的微型锉刀、镊子和未完成的微缩模型图纸。唯一的不同是,我的身体,永远地缺失了一部分。
护工没有进去的意思。她只是将轮椅稳稳地停在门口内侧,然后退后一步,目光依旧没什么波澜。“到了。” 她公式化地说,仿佛完成了一项运输任务。
我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护工转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径直走向电梯。电梯门开合,将她那抹冰冷的蓝色彻底吞没。楼道感应灯熄灭,公寓门口瞬间陷入昏暗。
死寂。
彻底的、沉重的死寂笼罩下来,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我低下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黑盒。在昏暗的光线下,亚克力板下的景象有些模糊,但那条腿的轮廓,那抹深邃的黑色丝袜,依然清晰可见。它就在这里。我的左大腿。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陈旧薰衣草味和尘埃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痒。双臂用力,支撑起上半身,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身体左侧巨大的空洞感在起身的瞬间带来强烈的眩晕和失衡。我慌忙用一只手撑住门框,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抱着盒子。几乎透明的丝袜包裹着唯一承重的右腿,肌肉在颤抖。
一步,一步。我抱着盒子,像个笨拙的独腿提线木偶,踉跄地、艰难地用脚蹭进了客厅。将那个沉甸甸的黑色亚克力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那个曾经用来打磨微缩模型零件、如今沾染着点点干涸胶水的工作台。
灯光下,盒子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我屏住呼吸,手指在冰凉的盒盖边缘游移。然后,轻轻打开了搭扣,掀开盖子。
它就在那里。躺在深邃的黑色丝绒上。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和窗帘的缝隙,像一道冰冷的聚光灯,斜斜地打在盒子里的左腿上。银辉流淌在巴黎世家丝袜细腻的尼龙纤维上,那些凝固的深褐色血迹在月光下失去了白日的狰狞,呈现出一种奇异、深邃、近乎哥特式的美丽纹路,如同神秘的符咒。丝袜顶端精致的蕾丝花边在银光下勾勒出繁复的阴影,而上缘那截裸露的雪白肌肤,在月光中更是白得惊心动魄,像最上等的冷玉,与断口处那经过处理的、光滑如镜的肌理断面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惊悚又无比纯粹的视觉冲击。
指尖最后抚过冰冷的亚克力表面,隔空描摹着丝袜上月光流淌的轨迹,最终停留在蕾丝花边的光影边缘。
“你终归不会离开我的”声音轻得消散在雨声和沉重的寂静里,“我的左腿。” |